▲2022年2月12日，阿联酋阿布扎比，2021年世俱杯决赛，切尔西2-1战胜帕尔梅拉斯，阿布拉莫维奇捧杯庆祝
没有人会否认阿布是切尔西史上最伟大的老板。他成就了蓝军的辉煌，也开启了“金元足球”时代；他深受切尔西球员的喜爱，也获得世界球迷的尊重。
回顾过去二十年，阿布的到来和离开都与政治局势相关。2021年11月，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在切尔西主场斯坦福桥说，俄罗斯人拥有切尔西是一个闪亮的例子，说明了体育与球队是向善的力量，能够缔造更加包容的未来。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楠
图 / 视觉中国
过去一周里，著名的俄罗斯寡头阿布拉莫维奇每天都出现在全球体育新闻的头条，而这种情形至少会持续到3月底。
阿布首先宣布放弃对英超球队切尔西的管理权，三天后宣布将出售切尔西，“以俱乐部最佳利益为重。”就在那几天，外界追踪到阿布的私人飞机从法国飞往莫斯科，他的发言人则声称他一直在帮助促成俄乌战争的和平解决方案。另一个传闻说，俄乌在白俄罗斯展开第一轮谈判时，阿布正在谈判地。乌克兰导演罗德尼扬斯基说，乌克兰试图在俄罗斯寻找愿意促进和平解决的人，阿布正是他们期待的人选之一。
在出售声明中，阿布不要求切尔西偿还任何贷款（总值超过15亿英镑），并表示出售的净收益将用以帮助乌克兰战争的受害者。
事实上，阿布已经有三年半没有参与切尔西的日常运营。2018年，阿布的英国签证到期，此后未能获得续签，据称是因无法解释巨额财富的来源。俄英两国曾就此事进行过公开发言，前者称本国公民在申请到英国投资时经常遭遇“不公平和不友好”的待遇，后者则表示：“我们与俄罗斯的分歧与俄罗斯人民无关，只与俄罗斯政府有关。”
俄乌战争爆发后，欧洲宣布了一系列针对俄罗斯的制裁。3月3日，英国政府宣布对俄罗斯寡头及家属实施新制裁，其中包括冻结在英资产。第一轮制裁名单包括富豪乌萨马诺夫，他是两支英超球队埃弗顿和阿森纳重要的赞助商，制裁令一出，埃弗顿就面临3亿英镑的资金缺口。
也是在3月3日，阿布宣布出售切尔西。询价者超过二十家，包括洛杉矶道奇队的股东托德·博伊利（Todd Boehly）、芝加哥小熊队的拥有者汤姆·里基茨（Tom Ricketts）、对冲基金巨鳄肯·格里芬（Ken Griffin）和以慈善捐赠闻名世界的86岁瑞士富豪汉斯约尔格·维斯（Hansjoerg Wys）。
所有报价必须在3月15日之前给出。阿布拒绝了25亿英镑的报价，他希望切尔西的售价能达到30亿英镑，并要求对方保证有足够的资源来维持切尔西在欧洲足坛的精英地位。
自2003年收购切尔西后，阿布在前十年为切尔西投资了超过20亿英镑：高价购买球员和教练。他带给了切尔西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成就：两座欧冠冠军奖杯，5次英超冠军，切尔西晋升为英国足球豪门。也正是他，令英超见识到了钱的好处，开启了足球的“金元时代”。
▲2005年4月30日，阿布拉莫维奇（右）与球员兰帕德（中）、特里搭肩庆祝切尔西首夺英超联赛冠军
切尔西的主教练图赫尔和球员在卢顿镇的客场更衣室里知道球队将被出售的消息，他对球员说：“我们应该让自己专注于我们最热爱的事，那就是足球。”
切尔西球员走出更衣室，开始2022年足总杯第五轮与卢顿队的比赛。卢顿的球迷高喊：“你们明天就要被卖掉了。”切尔西的球迷则齐声吟唱：“Roman Abramovich, we want you to stay（罗曼·阿布拉莫维奇，我们希望你留下）。”
开场不到两分钟，切尔西球门失守。第27分钟，切尔西扳平比分，第41分钟，再失一球。但在下半场，切尔西连续调整阵容，在22分钟内连进两球，将比分逆转为3∶2，直至比赛结束。
“我希望我能够最后一次访问斯坦福桥，亲自向你们所有人说再见。能够成为切尔西俱乐部的一员是我一生的荣幸，我为我们共同取得的所有成就感到骄傲。切尔西足球俱乐部和它的支持者将永远在我心中。”阿布在出售声明结尾写道。
对俄罗斯历史有所了解的人，多少明白“俄罗斯寡头”这个词的复杂含义。
1991年，俄罗斯联邦开始进行私有化，抢占到国有资源——比如石油——的商人迅速累积起巨额财富。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为获得连任，对寡头的金融管制持续放权，以获得他们的联合支持。
2000年，普京上任，此后开启一系列整肃寡头的行动，叶利钦时代的七大寡头被逐一清理，政权重回克里姆林宫。
当时不到35岁的阿布，已经通过倒卖石油发家，后相继控股俄罗斯铝业公司、俄罗斯民用航空公司，在90年代末成为了俄罗斯的新寡头。他很快就感知到时局的转变，从1999年底开始出售自己的资产，肢解自己的产业帝国。2000年，他当选俄罗斯远东省份楚科奇自治区的行政长官，投入2亿美元改善当地百姓的生活，以回馈社会的形式，将自己与旧寡头划清界限。到了2002年，他已经出售了自己大部分的产业，逐渐退出俄罗斯市场。
▲2016年7月19日，俄罗斯索契，俄罗斯总统普京（中）参观“天狼星”教育中心并与商界人士会晤，左一为阿布拉莫维奇
著名足球经纪人扎哈维在1998年认识阿布，几年后，他给了阿布一个建议：投资足球。
阿布先考察了西班牙和意大利的足球俱乐部，但西甲是会员制，很难出现一个控股老板，意甲俱乐部则与地方政府牵连甚广。2003年4月24日，阿布在英国观看了一场改变欧洲足坛格局的比赛，曼联虽然4-3赢了皇马但两回合落后一球无缘欧冠四强、罗纳尔多上演帽子戏法征服主场球迷、贝克汉姆替补上场打进他在曼联的最后一粒欧冠进球。两个月后，小贝加入皇马，与齐达内、菲戈、罗纳尔多、劳尔等人组成了超豪华的银河战舰。在老特拉福德领略了足球的魅力后，阿布搭乘曼联主力球员里奥·费迪南德的车离开。
然后，出人意料地，阿布决定买下切尔西。
切尔西地处伦敦，颇有潜力：虽从未问鼎英超和欧冠，但在五年前曾夺冠欧洲超级杯。更重要的是，2003年的切尔西几乎是个财政坟墓：由于前老板贝茨热衷开发酒店和餐馆，切尔西累计负债超过8000万英镑（贝茨在1982年以1英镑收购切尔西），而在当年7月23日之前，如果切尔西无法归还2300万英镑的卡债，所有续约、转会谈判都将被冻结。当时的切尔西球员兰帕德回忆说：“老板通知主教练，每场比赛结束后禁止球员和对手交换球衣，因为俱乐部需要节约球衣成本。”
2003年6月，阿布出资1.5亿英镑买下切尔西，并付清了全部债务。从此，这位俄罗斯寡头最为知名的身份诞生了：英超切尔西俱乐部的老板。他也以此获得了可以久居英国的商务签证，在伦敦购置了大片土地和企业。
阿布此举唤醒了俄罗斯的新富豪们，他们纷纷开始投资俄罗斯足球事业，砸钱引入外援，提高俄超联赛的竞争力。俄罗斯最大的“卢克”石油公司成为莫斯科斯巴达克队的赞助商，莫斯科天然气公司则给本土的“土星”队抛出了6000万美元的合同，更有财阀费多利切夫宣布收购莫斯科迪纳莫队，许诺为俱乐部投入1.5亿美元。
阿布从未向外界陈述购买切尔西的动机，他只说自己喜欢足球的不可预测性，想要参与到那种激动、兴奋中，成为足球比赛的一员。外界认为他只会作为切尔西的一个低调背景，让他的钱来说明一切就足够了。事实上，切尔西的重大决定都由他做出：比如在12年里为切尔西换了9个主教练，降低试错成本，保证切尔西不会连续两个赛季成绩不佳。
▲2012年5月19日，德国慕尼黑，切尔西通过点球大战以4-3战胜拜仁慕尼黑，历史上首夺欧洲冠军联赛冠军。阿布拉莫维奇拥抱球员特里
在阿布之后，各国富豪们接二连三造访英超：曼联成为雷泽尔家族的赚钱工具，曼城则被打造成阿布扎比王室提高阿联酋国家影响力的渠道。与其他富豪不同，阿布是唯一会频繁到现场观看比赛的球队老板。签证到期改变了他的这一习惯，2018年后，他仅出现在场地为中立国的切尔西比赛中。
没有人会否认，阿布是切尔西史上最了不起的老板。而另一句围绕着他的评语则是：Money doesn't buy class（金钱买不到阶级/档次）。
但金钱可以买到冠军。入主切尔西后，阿布不计代价地购买球员。他首先挖来了曼联CEO肯扬作为切尔西的新管家，然后为球队的首个转会窗口开出了上亿英镑的支票。在他的想象中，罗纳尔迪尼奥、齐达内、卡洛斯都应该来到切尔西，尽管这一想象没能实现，但切尔西在2003/04赛季买入了10名球员，包括乔·科尔、达夫、贝隆等人。2003年夏天，欧洲足坛流传着一个说法：凡是切尔西看中的人，别家就没戏了，甚至连谈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2003-04赛季，切尔西获得了欧冠四强，联赛第二。之后，阿布开始物色教练，他试图再撬曼联的墙角，被从1986年起就在曼联执教的弗格森爵士无情拒绝。但很快，阿布就用天价签下了弗格森的“死对头”穆里尼奥。
▲2007年7月5日，英国伦敦，阿布拉莫维奇（中）与切尔西CEO肯杨（左）以及主席布鲁斯·布克出席球队新训练基地的启动仪式
阿布的钱不仅用来买球员和教练，还用来支付不断更换教练须支付的违约金。从2007-08赛季到2011-12赛季，阿布在4年里总计支付了五笔违约金，高达6500万英镑。
2009年，欧足联出台了财政公平竞赛法案，对于切尔西和越来越多乱花钱的土豪俱乐部进行限制。法案规定，如果球队累计亏损超过4500万欧元的时间超过两年，将会受到扣减欧冠分成、限制引援、减少欧冠报名人数等诸多惩罚。
至于切尔西，在阿布到来的第二个财年，就已经亏损了1.4亿英镑：阿布花的钱，远比切尔西能赚的钱多。为了应对财政公平竞赛法案，阿布在7年里，分三次将俱乐部的负债转为自己的股份资产，总额达8.76亿英镑。在账面上，切尔西成为了一支零负债球队。
但俄罗斯人改变的不仅是切尔西，他还改变了欧洲足球。
他以频繁的换帅和阵容换血，保持球队高效运转。豪掷金钱让切尔西在两年内拿下英超冠军，不到十年解锁欧冠。而在2012年仰仗一众老将夺得欧冠后，切尔西又在不到两年时间里迭代了全部主力阵容。2019年初，因为违规接触年轻球员，切尔西接到两个转会窗口禁止引援的处罚。但在2020年夏窗，切尔西投入超过2亿欧元，完成全面补强，随后主教练又从兰帕德换成图赫尔，历史上第二次夺得欧冠冠军。
▲2021年5月29日，葡萄牙波尔多，2020-2021赛季欧冠决赛，切尔西1-0战胜曼城，阿布拉莫维奇（左二）携两个儿子现场观战并与切尔西队长阿斯皮利奎塔（右二）捧杯庆祝
20年间，切尔西获得了21个大赛冠军，跻身欧洲豪门集团。阿布带着卢布，打破了英超长达8年由曼联和阿森纳轮流坐庄的局面。
从此，欧洲各大联赛不再是本土财阀的自留地，全球资本逐渐渗入其中。英超六巨头除热刺外，悉数完成资方易主，东家从北美到中东不一而足；意甲的米兰兄弟已完成多轮转让，甚至一度出现中资德比；法甲的巴黎圣日耳曼，则在背靠王室的卡塔尔财团的注资中，在联赛形成垄断；甚至秉持会员制多年的西甲，也有球队（马拉加）在卡塔尔人投入1亿欧元后，历史性打入欧冠。
金元足球大行其道，一度要颠覆欧洲联赛历史。2021年4月，皇马、尤文图斯、阿森纳、切尔西等12家欧洲顶级足球俱乐部宣布要组建欧洲超级联赛计划——一个盈利有望达到百亿欧元的寡头联赛计划。
这个计划遭到多国政要和机构的反对，法国足协以及法国职业足球联盟发布声明，称现有体系让欧洲各国联赛团结在一起，欧洲超级联赛将会打破这种平衡。
英国首相约翰逊表示，英国政府将不惜动用立法，以阻止这一计划。而英国文化大臣道登的发言，或许最能代表欧洲足球传统对金元足球的抗议：
“英国的足球俱乐部并不仅仅是商业存在，而是定义了整个国家大大小小的社区。”
阿布在切尔西最具争议的决定，莫过于坚持签下舍甫琴科。
2006年6月1日，阿布在时任主教练穆里尼奥的坚决反对下，以创纪录的3500万英镑签下了已经进入职业生涯末期的舍甫琴科。
舍甫琴科说，阿布已经向他抛了三年橄榄枝。而穆里尼奥知道，舍甫琴科是阿布最想带来切尔西的球员。
当时流传这样的段子：“穆里尼奥的首发名单上只有十个位置供他填写，因为有一个叫舍甫琴科的名字已经提前印在上面了。”
出生于1976年的舍甫琴科，是乌克兰最优秀的球员，2004年的世界足球先生。在效力意甲AC米兰的7年里，他打进了173粒进球，是米兰历史上进球数第二多的球员。他代表乌克兰国家队出场111次，打进48球，至今仍是乌克兰国家队的第一射手，也是C罗之前的世界杯欧洲区预选赛射手王。
▲2007年9月15日，英国伦敦，英超联赛切尔西与布莱克本的比赛中，切尔西主教练穆里尼奥（右）与球员舍甫琴科握手致意
1988年，舍甫琴科正式加入基辅迪纳摩青年队。那一年，苏联国家足球队获得了欧洲杯亚军，堪称最后的荣光。前溯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国家足球队赢得过奥运会和欧洲杯冠军。在巴西球王贝利的回忆中，“欧洲有一支球队，我个人习惯叫它‘大红队’，因为他们习惯穿着红色的球衣比赛，在我看来，他们是巴西最难啃的对手。”
90年代后，俄罗斯国家队的成绩一跌再跌，版图变化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乌克兰和白俄罗斯这两个足球事业蓬勃发展的国家已经独立。在1988年夺得欧洲杯亚军的队伍里，23人中有13位乌克兰球员，还有一位乌克兰主教练洛巴诺夫斯基。
舍甫琴科在切尔西的表现相当惨烈。第一个赛季，他在30场英超比赛里只打进了4个进球，还被德罗巴抨击球风自私——舍甫琴科+德罗巴的组合曾被寄予厚望；到了2008年欧冠决赛，新任主教练格兰特甚至没有给舍甫琴科出场机会。三个赛季后，舍甫琴科离开切尔西，重回母队基辅迪纳摩。2012年挂靴后，舍甫琴科出任乌克兰国家队主教练五年，后挂帅意甲热那亚。
但现在，对于舍甫琴科来说，足球已经不存在了。
“足球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了。我不去想它。我不看任何东西，任何运动，任何东西。”他告诉《天空体育》，“我给我的父母、朋友打电话，了解乌克兰发生的最新情况。对我来说，这是我的领域，这是我现在的重点。”
母亲和姐姐正在乌克兰首都基辅，拒绝了舍甫琴科要她们离开基辅的劝说。舍甫琴科反复对外发言：“我们只想要和平，战争不是答案。”“我们需要停止这场战争，我们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来停止战争。”
阿布的发言人确认，阿布一直在为和平解决俄乌战争做出努力，但“影响力有限”。“事关重大，我们希望外界能理解。”他的发言人说。
2021年11月，阿布陪着以色列总统赫尔佐格观看了切尔西的比赛。赫尔佐格在斯坦福桥说，俄罗斯人拥有切尔西是一个闪亮的例子，说明了体育与球队是向善的力量，能够缔造更加包容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