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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莲塘浮生》连载(179)百多年前福州的“十里洋场”

长篇小说连载:莲塘浮生——福建闽侯程氏家人传说(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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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百多年前福州的“十里洋场”

话说,1930年中秋节那天,福州宫巷的大户人家、经营南北货的郭老板古稀之年的母亲发现自己大部分的金首饰不见了,怀疑是被尾囝孙依彪偷去。

当天她不露声色,照既定计划,白天登乌石山进香,晚上到南后街逛灯市。

第二天就把依彪叫到屋里盘问。

起初,依彪还想蒙混过关,抵赖,不承认。

这可来不过去。

他祖母可不是吃素的。

这个家,是这个老太太撑起来的。

她年轻时丈夫患肺痨病死了,当时儿子依耀(就是现在的郭老板)才刚刚10岁。依耀之下她还有3个女儿,最小的当时才10个月大,还在襁褓中。她一个小脚女人,葬了丈夫,接过丈夫经营的这盘南北货生意。她胼手胝足,克勤克俭,横眉冷对千夫指,香肩敢扛万钧压。不仅保住了这盘生意,还发展壮大,使郭家的南北货生意成为福州地面上南北货生意的一个巨头。

这,一方面,是这个女人不简单。另一方面,是她有一个强大的外家厝(娘家)做后盾。

她的外家厝有多强大呢?

话说,福州台江有条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上杭路,上杭路往南有一条也是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下杭路,下杭路再往南又有一条也是西南往东北走向的中平路,中平路往南,就是闽江。闽江过了这一段继续往东,就会抵达马尾,从那里入海。

这三条在地图上横着的路和它们附近的街区,构成了福州“上下杭地区”,或者叫“双杭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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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上下杭位置图。)

双杭地区处在闽江边,历史上是航运大码头。明代起,双杭地区就开始逐渐发展成为福州的商业中心,清代至民国,这里更是辐射全省、沟通海内外的商品集散地。

其中的中平路,号称福州的“十里洋场”。

“十里洋场”在上海,具体来说是外滩的英美租界,长度约10华里。

但中平路没有10里,没有上海外滩英美租界那么大那么长。我用网上地图量了一下,从中平路的西口到东口,仅800米。

虽然没有十里那么长,但洋场却是十足的洋场。

所谓洋场,洋楼、洋人、洋行、洋货、洋玩意儿聚集地也。

“五口通商”之后一直到民国,中平路就是洋楼、洋人、洋行、洋货、洋玩意儿聚集地。洋楼林立,洋人洋货洋玩意儿遍地。

中平路65号现在是中平旅社,一百多年前这里是“嘉宾洋菜馆”,福州的第一家西餐厅。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自然少不了白面厝。白面厝不是卖白面的,是妓院。福州人管妓女叫白面,管嫖客叫白面哥。那么,做这种勾当的场所,当然就是白面厝了。

前述西餐厅“嘉宾洋菜馆”的隔壁,有一间三层青砖楼,当时中平路“十里洋场”里的“一等”白面厝,曰“新紫銮”。“一等”是政府给它的评级,是最高级评级。据说就连不懂外文的翻译大师林纾都曾光顾过新紫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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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百多年前白面厝新紫銮遗址,现在编号为中平路61号。)

这个新紫銮的老板,早先是依彪祖母的父亲,后来是依彪祖母的长兄,1930年代是依彪祖母的侄子,也就是依彪父亲依耀的表哥,算是依彪本人的表伯。

依彪祖母的娘家人还拥有“十里洋场”另一间“一等”白面厝,“杏花天”。这间白面厝不在中平路,而在牛弓街。牛弓街在中平路中段往北走一点,现今隆平路的东侧。牛弓街是那时候福州有名的“青楼一条街”,用现在的话来讲,是红灯区,遍布白面厝。

开白面厝的人,一个个都是黑白通吃的主。依彪的祖母有这样的外家厝(娘家)作为后盾,孤儿寡母才不会被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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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福州台江中平旅社,原嘉宾洋菜馆。)

1930年,依彪的祖母70多岁了,耳聪目明,麻麻利利,所有的事情全部自理,连梳头都是自己梳,不需要家里的女佣帮忙。那时候的女人,都是梳髻的,自己的两手要反着伸到自己的后脑那里扎发髻,可不是现如今“清汤挂面”那么简单。

这样一个女人,十八九岁的读书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哥依彪,哪里是对手?

她向着前方倾身盯着自己的尾囝孙,说:“依彪,快讲来,有什乇事计共依嫲讲来,依嫲替汝想办法。汝若是伓讲,我叫汝郞爸来,汝郞爸会拍汝无骨。”有什么是跟奶奶讲来,奶奶替你想办法。你若不讲,我叫你爸来,你爸会打你无骨。拍汝无骨=打烂你的骨头。

依彪痛悔难当,失声痛哭。

他倒不是害怕父亲真会把他“拍无骨(打烂骨头)”,他知道父亲不会这么做,因为眼前这位老太太不让。他记得小时候自己一件什么事调皮捣蛋惹怒父亲,父亲先是冲他怒吼,接着又恶狠狠地打了他屁股。他当然是大哭一气,没想到一旁的祖母也哭了,数落她儿子说:“俪汝有囝是伓是?汝会生两隻囝野本事是伓是?”就你有儿子是不是?你会生两个儿子很有能耐是不是?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有打他,连骂都很少。

依彪此时此刻失声痛哭,是因为痛悔。

失声,是说他控制不住而哭出声来,但并没有嚎啕大哭那么大声。依彪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太大声。他怕惊动祖母屋外的一大家子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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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由着他哭,自己从茶几上拿起水烟筒抽烟。

抽了一锅烟之后,祖母开口了:“仱静去,伓使啼了。”现在停住,不要哭了。福州人不说“哭”,只说“啼”。建瓯人也这样。静,福州话读音是:sáng,“静去”意思是停止啼哭。“静”字这么用很“科学”。因为,啼哭必有声,否则不能算啼哭,只能算流泪。

依彪真的很羞愧,听祖母命他“静去”,还不能马上停住啼哭,但他努力压住声音,原来带声音的啼哭变成了一吸一顿的抽泣。

祖母接着刚才的话继续问:“仱快讲来,我其金器是伓是汝掏去?”现在快讲来,我的金器是不是你拿去。

依彪开始招供:“依嫲,正是我掏去。”

福州话里,掏=拿。

实际上,依彪这种行为可不是“掏”而是“偷”,用福州话讲就是“偷掏”。“掏”和“偷掏”,性质差很远。

依彪肯定不愿意说自己“偷掏”。

妙的是,他祖母也没说他“偷掏”。在盘问尾囝孙的全过程里,老太太自始至终没用“偷”这个字,一直用的是“掏”。老太太除了头天刚刚发现金首饰短少的时候在心里骂依彪是“椷囝蒂(兔崽子)”之外,就没有更狠的骂法,什么“败囝(败家子)”、“贼囝”都没用过。

这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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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维护孙儿的自尊心。这是她的孙儿,不是别人的孙儿。这位年轻就守寡、孤身奋斗了一辈子的女人,是这个家庭的舵手、旗手、领路人、航标灯。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都是她的心肝宝贝,都是她的命,她不会放弃任何一个。

更重要的是,维护这个家庭的体面。我们家这么富有,我的尾囝孙干嘛要“偷掏”?不过是像舜帝那样,不告而娶(取)而已。孟子曰:舜不告而娶(取),“犹告也”。跟告诉了是一样的。依彪不告而“掏”,“犹告也”,反正不是“偷掏”。

按理,老太太接着就该问依彪拿了金器去做什么。可是,老太太没有这么问。她让依彪起身,去打开她的首饰奁,说:“裡势有3张字纸,汝掏出来。”里面有3张字纸,你拿出来。

依彪打开祖母的首饰奁,拿出了那3张字纸,见每张纸上都写着不同的一个字,是祖母的字,文雅娟秀的瘦金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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