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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云霄 | 陈之藩先生逝世十周年

万古云霄 | 陈之藩先生逝世十周年

昨天是胡适先生逝世60周年,今天就是他的学生陈之藩先生去世10周年的纪念日。陈之藩(1925-2012),字范生,河北霸县(今霸州)人,北洋大学电机系毕业,取得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硕士后,又前往英国剑桥大学取得哲学博士。

他曾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香港中文大学、美国波士顿大学、台湾的成功大学,同时也是香港中文大学电机系创系的系主任 。他从事电机工程学研究,同时深具人文素养,其散文作品入选两岸三地的中学国文课本。

1962年,37岁的陈之藩在海外听闻胡适先生去世的消息,含泪写下追念的文字:

并不是我偏爱他,没有人不爱春风的,没有人在春风中不陶醉的。因为有春风,才有绿杨的摇曳;有春风,才有燕子的回翔;有春风,大地才有诗;有春风,人生才有梦。

今天,我们转载《东方早报》十年前的报道,作为对陈先生的怀念。

延伸阅读

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胡适先生逝世60周年

陈之藩先生

文 | 石剑峰、田波澜

来源 | 《东方早报》2012年2月28日

上海学者陈子善最早将陈之藩作品介绍到大陆,他在大陆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剑河倒影》。陈子善说:

他(陈之藩)的散文最大特点就是浑然天成,他比较讲究怎么把白话文写得漂亮。他的文字很干净,就算是抒情也是很含蓄,非常节制,但一看就被打动。所以他的文章被选入课本是非常好的。他的写作,受到的最大影响还是来自于胡适,但后期的散文有很多哲学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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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陈之藩的文字,林道群也说道:

他的文字非常精简不花哨,他的文章,你要是删掉一个字,他都可能知道。对这种诗意的散文,很多人可能不能接受,但我认为他把中国古诗的传统放到了散文里面,所以他虽然写的是散文,但他在意每个字,每个字似乎不能多不能少。我个人认为,《散步》与《思与花开》是陈先生最好的两本书,这两本书与他早期写作很不同,而《在春风里》的文章深受胡适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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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善曾在一篇文章中说:

陈之藩的《剑河倒影》和其他散文集记录了他自己历年思潮的起伏,是一个不断摸索的灵魂在历史湍流的翻腾中所溅起的浪花。陈之藩在他作品中所研究、所思量的,无论涉及宏观的宇宙世界,还是微观的人间琐事,都再清楚不过地显示了一个海外自然科学家的人文修养,一个海外知识分子的良知和识见。传统的根基与哲学的思辨相结合,科学的知识与隽永的文采相交融,使陈之藩的散文呈现出夺目的异彩。时光在流,世事在变,文坛上各领风骚三五年的现象已屡见不鲜,而陈之藩散文的魅力却仍然那么新鲜和强烈,可以说是一个相当特殊的文学现象。

在陈子善的印象里,陈之藩平时讲话不多,“但要是跟他在一个层次上聊天,那要打足精神,稍不留意就会跟不上,因为他知识面太宽了。聊起科学界的故事,信手拈来,他最崇拜的就是爱因斯坦。”

香港著名作家董桥曾经写过一篇忆述参加陈之藩《在春风里》研讨会的文章,作为陈之藩多年的好友,他的这番话也值得人们在斯人已逝的时刻重温细读:

值得羡慕的其实是陈之藩教授的博学。寻常书信随手写得出一个又一个的逸闻、故事,陈教授不到文学院讲几堂课是文学院的损失,是文学院学生的憾事。并不要他开一门课,要他在讲堂上跟学生聊天就够了。他是真正的Man of Letters,在古老的东方,在古老的西方,这样的鸿儒是最受尊敬和喜爱的人,电子时代里不多了。都说陈教授的文章如行云,如流水,我也这样称赞他,他好像不以为意。后来有一次他看到我的文章里引了两句诗:书似青山常乱叠,灯如红豆最相思,来信说这14个字可以弃掉两个字,变成“书似青山乱叠,灯如红豆相思”。他说因为“最”字不能连用两个,红豆是“最”呢,还是灯是“最”?既然下句弃了“最”字,上句也要改为六个字,弃掉“常”字。他说给这副对联吃了泻药,果然可以消暑!

陈之藩生前接受媒体采访时,经常提及他在烽火连三月的抗战时期的颠沛流离的生活,这种战争与革命中的苦难并没有凝结成为他内心的戾气,反而让他有了一份“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淡然与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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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时期,除了北大、清华和南开在昆明组成的西南联大,在西安还有一个西北联大,由北洋大学、北平大学、北平师范大学组成。西北联大存在的时间很短,没多久就分成西北工学院、西北农学院、西北大学、西北师范学院和西北医学院。陈之藩当时在西北工学院,校长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朱棣文的外祖父李书田。

抗战开始时,陈之藩从北京出发,坐京浦路到安徽亳县,然后走路西北上,走了十天过了几个地方,又坐火车过通关。过通关的时候,陈之藩与他的同学趴在用来运动物的火车里,火车没有窗户,身边到处是鸡屎牛粪,黄河对岸的日本人拿着枪乱扫。过了通关,经过华山,就到了西安。抗战胜利后,各校开始复校,陈之藩就又开始沿着原路返回。

1947年,陈之藩在天津北洋大学电机系读大三,有一天在广播里听到北京大学校长胡适《眼前文化的动向》的演讲,觉得与他的意见有一些不同的地方,遂给他写了一信。胡适很快回信,彼此的通信由此开始。陈之藩回忆:“他的诚恳与和蔼,从每封信我都可以感觉到。所以我很爱给他写信,总是有话可谈。”日后这些信集成了《大学时代给胡适的信》。求知若渴的陈之藩与胡适、沈从文、金岳霖等人有着不寻常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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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之藩曾在一次受访中谈及著名作家沈从文:

沈从文非常有意思。他住在中老胡同,是北大的宿舍。我到中老胡同去看他,大概是看完胡适的第二天。他们都是同事,整天聊天。你不知道那时候他们说话,国语都很差。他算是很努力的了,因为他吃教国文这行饭的,还是有些我不懂,但是大致懂……我在北洋大学电机系毕业以后,学校分配我到台湾去,那时找事很难的,我在北平自个也找不到事。你看沈从文很奇怪,他就给我找到事了,那时我已去台湾了,坐船到台湾以后接到他的信,他说天津《益世报》里有份工作,也就是写些文化,跟电机完全不相干。后来的信他就说你千万不要回来,华北到处是血与火。

1948年,陈之藩在北洋大学毕业后,由学校派到台湾南部高雄的台湾碱业公司工作,后进入梁实秋主持的国立编译馆。回忆起这段往事,陈之藩对梁实秋充满了感恩之情:

我在台湾编译馆的时候,梁实秋是人文组的组长,李书田是自然组的组长。自然组有一兵一将,将是李书田,兵就是我。人文组也是一兵一将。后来梁实秋当了编译馆的馆长,把我的薪水加了一倍。那时候,我几乎天天到他家里去聊天,晚上就在他们家吃晚饭。

随后陈之藩的命运再次因为胡适而发生了转折。有一次胡适从美国回台湾,鼓励陈之藩赴美留学,知道陈之藩经济拮据,胡适回美后就寄了一张支票。1955年,陈之藩到了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念书。到了美国,他就直接去找胡适。那时是清早,陈之藩给胡适打电话,胡适刚起床,家里只有茶叶蛋,陈之藩就在胡适家吃了一个茶叶蛋。两年半之后的暑假,陈之藩几乎天天去见胡适。宾夕法尼亚大学还给了陈之藩一份非常好的工作,一个月能挣1000块。虽然只有9个月,但是已经非常好了。那时候,梅贻琦自己支取庚款的薪水,一个月才200块钱。这个时候的陈之藩应聂华苓之约在《自由中国》刊载了成名作《旅美小简》,将他对美国的社会文化和大学的观察融入到那些隽永的短文中去。

这个留学阶段的陈之藩最享受的就是与胡适海阔天空地闲聊。在这种日常生活漫无目标的闲谈中,西南联大的往事是他们经常谈及的,后来陈之藩接受记者采访谈及闲聊主题和对象时说:

比如说,西南联大四个教授:闻一多、费孝通、潘光旦、吴晗,他们写给马歇尔的信,四个人写的都好,都在水准以上。胡适蛮喜欢闻一多的。我就不问吴晗了,我不问,他也不会说,他的意思是吴晗跟他的关系太近了,因为是他推荐吴晗到清华教书的。我问他潘光旦怎么样,他说潘光旦很有个性。我说费孝通,他就说油腔滑调。我很佩服费孝通,很受他的影响。我们那时候念的差不多就是费孝通从英国写的那些,我的文章很受他的影响,也没想过胡适会说他油腔滑调。

陈子善说:“他(陈之藩)的人生思想还是胡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系统下的,他对胡适也非常尊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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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陈之藩获宾夕法尼亚大学科学硕士,赴田纳西州孟菲斯基督教兄弟大学任教授,上课非常风趣,常常引起学生哄堂大笑。到孟菲斯后,陈之藩又再动笔,此时的文章即是《在春风里》。其中包括1962年2月24日胡适去世后,陈之藩含泪以信的形式连写的9篇纪念文章。1962年秋天,陈之藩曾应清华大学原子研究所及台湾大学理学院的聘请回去讲学。1964年返美后,他在阿拉巴马州的Brown Engineering Inc.任高级工程师,从事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专案。1966年,陈之藩到美国得克萨斯州休斯敦大学任教。当年12月,他回到台北,中兴大学孟瑶教授邀请他到该校讲演。中兴大学的学生都慕名挤进讲堂。陈之藩以“知识与智慧”为题,汗流满面地讲了1小时,学生围着不散,只好又讲了1小时,可见当时他已文名远播。

1969年,陈之藩获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资助赴英国剑桥大学研究。《剑河倒影》大多即是在刚到剑桥时写的,发表在台湾《中央日报》。1970年,陈之藩获选为英国电机工程学会院士,1971年获英国剑桥大学哲学博士学位,之后又重返休斯敦大学任教。他还曾任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副研究员。

1977年,陈之藩在美国麻省理工大学担任客座科学家(Visiting Scientist),研究人工智能。同年任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继高锟教授任电子系系主任,并开办博士班,培养电子工业方面的专门人才。此时的文章即是《一星如月》。1985年,陈之藩任美国波士顿大学研究教授。1988年,他在波士顿中风。进行脑部手术后,1993年至2003年,陈之藩回台担任成功大学客座教授达10年。之后陈之藩再赴香港,出任香港中文大学荣誉教授,但自2008年6月二度中风后,陈之藩就鲜少公开露面,由忘年恋童元方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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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译笔见长的童元方是陈之藩在年届古稀的时候结婚的妻子,童元方是哈佛大学哲学博士,曾任教于哈佛大学,现为香港中文大学翻译系副教授。除了知名译作《爱因斯坦的梦》、《情书:爱因斯坦与米列娃》,也著作中文《一样花开:哈佛十年散记》、《水流花静:科学与诗的对话》。

两人的婚礼可谓是前世结下的姻缘。早在少女时代,童元方似乎就与以散文成名的陈之藩结下了缘分。童元方发表在《万象》的散文《我们都是看你的文章长大的》记述了从读者与作者的心神交汇走到人生伴侣的历程:

也许是我自己正在叛逆的年龄,朝夕面对升学的压力,缠绵病榻的父亲,含辛茹苦的母亲,看陈先生的文章成为一种仪式,可以净化心灵;又因为陈先生炼字造句,没有模棱之词,不作非分之语,每一下笔,皆有其自身的力量。我终于攒下钱,买了这两本小书(指《在春风里》和《旅美小简》)。少年的感情真是激烈!自己对现实中不合理的现象反应甚大,简直可以说是愤世嫉俗。我一边看陈先生的散文,一边把自己的激昂言辞与感触写在两本小书的空白处。好像眉批,但也可以看作见了好诗,居然应和起来。

陈之藩晚年最关切的基本议题,童元方自然是最有发言权的。她在文章中说:

陈先生近年特别关心法治的真义,想知道当年美国制宪的种种,所以常拿起那些开国元勋的讲辞来念,甚至于背。那几天学期刚结束,我改完了全部的卷子,我们回到了台北。他正在读富兰克林81岁时,在费城所开的制宪会议上向各州代表所讲的话,希望大家抛弃偏见,在宪法上签字。他看完了很激动,吵着说自己对18世纪的英文没有把握,非要我立时译出来给他看不可。我累了一个学期想休息,何况他大可自己译,也就吵着说我对18世纪的英文也不太有把握,实在不想坐到桌前去。结果看着他的眼神,心中不忍,只好勉为其难地拿起笔来。他悄悄出去了。过一会儿又回来了,手上拿着在地下街星巴克买给我的咖啡。

而这种种细节,也透露出这对当代散文创作领域的“绝代双骄”的恩爱生活。

事实上,陈之藩在港台地区的影响远比在大陆大,尤其是在台湾,因为其作品被收入到国文课本中,一代代台湾人都说,是读着陈之藩的文章长大的。

对于陈之藩作品最早的出版,林道群向早报记者介绍:

陈先生是在1949年之前因工作原因去的台湾,不是1949年后去的台湾。1950年代,他去美国念书然后工作,在其间写了一些文章寄到台湾发表。但是书的出版都是别人帮他收集整理的,并非是他本人整理的,早期的出版也是很零散的。

《在春风里》和《旅美小简》在1960年代台湾的影响很大,当时港台关系紧密,所以在台湾影响很大的书同样会在香港受到欢迎。不过,陈先生作品在港台那么受欢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作品很早就被收入到台湾的国文课本中,他的文章是中学生必读篇目,因为这个原因,一代代人都会去找他的书来看。不过这些年,他的作品在港台已经不那么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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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代末,陈先生跟太太童元方回到香港,那时他有个想法,就是把他的书恢复成原貌出版,而不是各种选集。所以,牛津后来按照他的意愿和想法出了9本单行本,其中后面两本《散步》与《思与花开》是陈先生来香港定居才写的。林道群说:“陈先生还有一本书叫《大学时代给胡适的信》,大家对这本书其实有些误会,这里面的信其实是我们从胡适书信集里面找到,然后编成的,因为陈先生自己都忘了给胡适先生写了多少信。这虽然是很薄的一本书,但却是陈先生最早的写作。”

陈子善最推崇的是陈之藩晚年的两部作品,很多人也常常把他称为科学家身份的文学家,但陈子善认为,“他的后半生很显然对写作更有兴趣,但在写作中,科学家身份还是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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