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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国诗词中拈一茎白发

从中国诗词中拈一茎白发

黎荔

从中国诗词中拈一茎白发

每次读到唐代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都有不胜唏嘘之感: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年轻的洛阳女儿面对漫天飞舞的落花生出无限感慨,由大自然的变化而联想到美的短暂和人的生命的有限。风华年月,宛转娥眉,但青春娇颜又能保持几时?须臾之间,已是鹤发蓬乱,雪白如丝。你看那些白发苍苍的垂老之人,当年亦是风流倜傥的红颜美少年,吟赏行乐、清歌妙舞于芳树之下、落花之前。天地之间最无情的无非时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一切都如同过眼云烟,会迅速消失。往日繁华热闹的“歌舞地”,最后也只有黄昏的鸟雀在空自悲啼。末句的最后一个“悲”字,是此诗的基调。全诗的千钧重量无限感慨,全落在最后一个“悲”字上。

说起来,中国文化真是充满了时间的紧迫性和焦虑感。《论语》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张九龄《照镜见白发》:“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王维《叹白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岳飞《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范仲淹《渔家傲》:“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辛弃疾《破阵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那么多的白发之恨,白发之叹,壮志难酬,宏图未展,惆怅失落。多少未竞之事,还在心中驰骋纵横,只可惜一梦醒来,已是白发苍苍之人!关于白发,我读过的古诗词之中,最虎虎生风不颓废的,应该唯有李白。李白的《将近酒》:“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还有《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诗中表现的情感固然亦有忧伤,但并不颓废。如果以为“白发三千丈”,“同销万古愁”仅仅是由于说愁之多,愁之长,也还是停留在字面之上,更深入的理解,是这个诗歌形象的充沛饱满,这才是盛唐气象真正的造诣。盛唐气象是饱满的、蓬勃的,可以夸大到“白发三千丈”时不觉得夸大,细小到“一片冰心在玉壶”时不觉得细小。如此千愁万绪,而仍然开朗明快,澎湃着一种狂放的力量感,颇有点“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意思。这就是李白,李白的不同凡响,说到底还是因为有傲气和梦想在撑腰,他的浪漫主义来自于他的英雄主义,他的英雄主义来自于他的理想主义。他比凡人有更多的希望,他比凡人有更多的幻想。鬓间新长的一丛白发,抹不平的眼角纹路,世事沉浮、获罪流放的颓靡,都无法摧残他的“少年壮志可凌云”。李白即使一头白发,骨子里仍是永远的少年郎。

从中国诗词中拈一茎白发

而现实中我们大多数人,发现鬓间新生一茎白发,就暗自惊心了,一点点压力就早生华发,至于高度紧张状态,可能就一夜白头。在熬到白发苍苍之前,早就被生活捶打得千疮百孔,如一头垂头丧气的受捶的牛。记得诗人杜牧有诗句云:“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看似滑稽,却很严肃。白发是天教生的,是时间馈赠的,白发一视同仁,从不会饶过任何一个人。我们从孩童的成长开始,经历生命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在时间的流经中,我们同样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白发,就是我们与世界交手、与时间角力的见证。从白发初生,到白发丛生,无论各自人生历程如何千差万别,最后我们都会抵达同样的终点,就如余光中诗中所写的:“掉头一去时风吹黑发,回首再来已雪满白头”。

发现在中国,一切都是以结果为定论的,并不太注重过程的质量。什么事情只要能够熬到白头就算成功了,就你我无别了,这叫“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很多中国式婚姻,都是磕磕碰碰,一忍再忍,百忍成钢,忍出一个“白头偕老”。就是打成血瓢的夫妻也要手拉手一块长白头发,因为在中国人眼里,再悲惨的婚姻也比离婚强,这叫好死不如赖活着。至于历史兴亡、是非成败,在我们文化的评判里,常常如《三国演义》开篇那首词的论调:“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词中所抒发的是一种兴亡荣辱、王图霸业、英雄豪杰终归于空的感慨。何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呢?我看就是人们度过了沉浮跌宕的一生,发现平生所见皆是虚诞。一个“惯”字让人感到多少莫名的孤独与苍凉。白发渔樵,坐在历史长河边的沙滩上,看历史长河滚滚东流,此刻时间凝固了,他以旁观者的心境,看季节的变化,看时代的更迭,尽管历代兴亡盛衰、循环往复,但青山和夕阳都不会随之改变。“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永恒映衬着短暂,稳固反讽着脆弱,辽阔嘲笑着渺小,于是,“龙争虎斗漫劬劳,落得一场谈笑”。中国几千年改朝换代的历史,一场又一场连绵不断、周而复始的浩劫,不能不在人们心灵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对历史兴衰和人世无常的感慨喟叹,是中国民族文化最具特殊性的一点,是由文化积淀自然汇成的一条滔滔不绝的感情的河道。但是,我的疑问是:白发渔樵,就可以剩者为王?躺过浩劫的凡人老者,就有资格审判这一切了吗?

我那么想挣脱中国民族文化中的这种老态暮气,这种“白头翁”般的沧桑感和无力感。在“无边落木萧萧下”的中国白发文学和白发视角中,我还是更向往于水的力量和生命,它们奔流到海,泥沙俱下,历经沧桑,仍然珠圆玉润,没有一丝倦怠和疲惫,看不到些许的伤痕,更没有皱纹和白发,永远年轻地喧嚣着,如同新生的那一霎那。世人哪一个不是在不停的与时间的毒手进行困兽饶斗,有些倒在了时间的魔爪之下,有些还在与之不停的缠斗。还是让风一般少年抚过我们的身体与灵魂吧!纵使时光垂垂老矣。

从中国诗词中拈一茎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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