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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郑小琼 : 俗世与孤灯 |《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郑小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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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郑小琼,1980 年 6 月生于四川南充,2001 年南下广东打工。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独立》《活塞》等。有作品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在国外出版。出版中文诗集《女工记》《玫瑰庄园》《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纯种植物》《人行天桥》等,法文诗集《产品叙事》、英文诗集《穿越星宿的针孔》、 Migrant Ecologies:Zheng Xi-aoqiong’s Women Migrant Workers 、越南语诗集《女工记》、印尼语诗集《女工记》等。作品获得多种文学奖励,曾参加柏林诗歌节、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多次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上演。

本期“独秀”推出郑小琼的《俗世与孤灯》组诗,郑小琼是从打工者写打工者命运及新工业诗步入诗坛的,其文本来自改革开放最前沿的基层普通者对时代之变、人性之变、情感之变的切身感受。甫一刊出就引起国内外诗坛和学界的关注,而这组诗的特色却在于她的新文体转向,即对历史与当下,中国经验和域外存在的观照和发现,她的诗歌目光锁定在诸多情感徘徊和思考沉思之中,同时,在诗歌形式上她又追求新格律诗的创新,可能是她向中国传统诗歌经典的致敬。新格律诗发轫于闻一多对胡适白话诗及郭沫若抒情诗的一次颠覆与反对,“带着镣铐跳舞”是诗人自己追求极致的一种难度写作,歌德曾说:“在限制中才能显身手,只有法则能给我们自由。”郑小琼的这组诗无论诗格、诗境,还是诗品、诗句都是难得的佳品。郑小琼的这组新格律诗的出现,是否也是对当下口语诗以及伪抒情诗风的一次修正,让我们拭目以待。

——李云

秋夜群星

秋夜寂寞的群星有老虎般的斑纹

与云保持失落的距离,此后日子

河流变小,天空挂满年轻的树叶

灯在讲述自身传说,墙外的黑暗

院内镜子里剩下往事执念的霜迹

秋天的杉树露出它们清瘦的身形

深夜灯下,桂花香在玻璃间震颤

我在倾听群星撞击着流水的声音

灵魂化为星光或微尘,纯真的光

像猛禽飞翔,老虎抱雪走过天空

逆流而上的鸟鸣洗净夜色中银河

溪水成石头,凝固在水中的群星

进入生命的寂静,我凝视着苍穹

在喧哗的人群中寻找自己,当我

唱完了那首歌谣,群星皆已熄灭

魏晋幽远

接骨木无眠的秋天,阴影里溢出

孤独的形体,清涧里泠泠的回声

月光在呼唤着一株毛绒绒的植物

菊花绷紧峨冠的幽香,逆光夜鸟

一把修长的利刀,切开满庭百合

蟋蟀的鸣叫,晚唐的风声与曲调

自远而至的思念遇上多愁的月夜

寂寂的词语,在等待漫长的允诺

秋天草木记录旧日子,河水奔流

风吹破九月纸窗,月光覆盖渡桥

汉代蓝的夜晚,鸟与人结伴而行

落叶的树刺破雾中无意识的寂寥

夏天秘密的颜色在无知无觉褪尽

一群群的美在消失,秋夜的灯火

适合幽远的魏晋,抚琴或者养鹤

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秋天一日

马蹄在蝉声中结冰,奔跑的石头

斜插入溪水的肉体,秋风在酝酿

树叶的悲剧,它囤积夏日的雨水

时间为我虚构旧朝的水瓮与陶俑

玫瑰色的下午,从前世延续至今

声声慢的俗世,饮茶等明月上升

庭中桂花缓缓地开,清香跨入门

向你问候或告别,隔一盘茴香豆

饮下白杨与落日,波浪放弃夕光

画眉在花楸树唱着长方形的喜悦

沉寂的音符来自山谷间的野茱萸

菊花里抽出暮色,往事悬空雾中

西风把隔夜的疲倦写在水波之上

霜给大雁虚无的地址,从北到南

它们的翅膀背负春天的诗与眺望

春日细雨

东风空出山坡,种下芭蕉与玫瑰

春日细雨的窗外,桥头撑伞少女

禾束般的腰,一朵光点亮黄昏的

湿树叶和脸,芙蓉记住雨的年龄

行星在头顶盘旋,微茫清磨长夜

哦樱花们无言的喜悦,曾几何时

新燕用呢喃修补天空,树叶转绿

延伸春天屋顶,思念用寸阴翻越

心与心的距离,忧伤的黎明开满

山上的荔树林,你有小小的失落

枕上积满温柔的倾诉,月光长梯

延伸到你伤心处,流星群在坠落

你在镜中写虚构的春色,他与你

保持完美的距离,守候离析分崩

天边的积雨云已驶向漫长的航程

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秋夜之形

灵魂飘些孤独的雨,寒霜冻僵了

静默的拱桥,你等待陌生的星星

群山消失山顶的树尖,而秋天是

一条下山的路,树在落叶,稻在

低头,我在深夜给花楸树写封信

棘刺丛黄昏里那隐而不现的鸟鸣

被蕨类与暮色俘虏,我还在分辨

流水的嘘息与岸边的素馨,冥想

扑朔迷离的楠树与竹林,雨打开

秋水无形的波纹,局促的杉树林

大河两岸的秋天,银亮匕首刺伤

蝴蝶与蔷薇,我用诗描写寂静的

颜色,像光从阴影里溢出的形状

永恒而抽象的月光照亮孤独的猫

轻爪踏过寒霜,眼里真实的虚幻

水在井中穷尽一生,它很想看看

井外的天空,在水里种一棵柠檬

它跟风与云去流浪,细雨中骑驴

晴朗的日子策马扬鞭,鱼与浮萍

吐着信仰的圆圈,这求生的本能

它吃着月亮与星星的倒影,饮下

时间的腐味,井壁的青苔和石头

落叶与萤虫,它清凉的身体喝下

几片橙黄的天空,过路的布谷鸟

永不疲惫的嗓音,这求生的欲望

井口锁住它幻想的波澜,从辘轳

到木桶,井绳淹没了寂静的汁液

井水吐出柠檬酸涩的颜色和余温

它在水里繁殖纷陈的舌头与面孔

古老柔和的回声,这求生的意志

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江南旧院

春风漾心,星座萌动,溪流潺潺

惟有南山悠然卧门前,山间木叶

纷然开放,一鸟长啼,一鸟轻飞

一鸟如禅入定,靛蓝的影子投在

草丛,雾的清凉中有张清晰的脸

月的碎银铺满四月的窗,弄堂的

高跟鞋与旗袍,清晰芬芳的背影

栀子花香一丝一丝沁满整个小巷

古意的旧堂伸出一株盛开的海棠

人间的曲径通往幽暗明灭的石阶

它的身体装满微缩的江南,深院

马头墙,悠闲的田园,运河税吏

发暗的纸页留下明代某人的旅程

声音来自黑瓦的风与远方的犬吠

河流的青石拱桥,静寂的夜航船

隐逸小镇

树枝的梨花与明月,黑暗中的鸟

收缩起羽毛,光从断裂树枝涌向

蟒蛇样的天空,抒情的日暮布满

乡愁的浮云,行色匆匆的人登高

望远,尘世间短暂的过客与流星

旧世纪的枝头开满苹果花与樱桃

雨淋湿蝼蚁般中年,岁月碎裂的

声音,那磨损的门口弯曲的身影

万物徒然,松散蛀蚀的残破尘世

雨中伤心的气味布满隐居的小镇

牵牛走过圆拱桥,杏花里的夕照

岁月在镜子与溪水中喊我的乳名

水自东流,人渐衰老,但不厌倦

青年的热血与激动,听啊,岁月

在洗刷着我们内心的软弱与苦闷

郑小琼:俗世与孤灯|《诗歌月刊》头条诗人

月夜喂马

寂静的井倾倒满天空无瑕的月亮

白色的马匹从墙外的芭蕉丛探头

陈旧的痛苦在水井中,点点闪亮

迷茫的马朝你奔来,它的白鬃毛

投在马头墙的阴影,它凝视天空

星辰像一个明亮的词,锤打黑暗

桶的声音自井壁中响起,绿芭蕉

站在树的尽头,我们纯洁的孤独

像夜来香在开放,夏天脱落阳光

沉默的马黑暗中呈现古老的寂静

一些莫名的渴望在丧失中,像马

站在马头墙边将头颅探进黑暗中

像月光把墙、花香、井连根拔起

我把桶垂入井中,声音归于平静

那轮破碎的月亮在桶里凝聚成形

颜色

夕光中渡海的人遇见鲨鱼与海豚

飞翔,蓝色黄昏不断向四周扩散

褐色狮子把吼声扔在地板,尖颤

攀爬墙壁和窗户,树枝掠过黑夜

划开天空靛蓝的皮肤,一只老虎

走过绿色玻璃,它的爪子在颤抖

淡蓝色的声音在雾中流动,声调

像波浪在荡漾中磨平,时间的肘

撞击白天的树,看见鸟样的心脏

它们欢乐地跳动,是画眉或百灵

灌木林中黑翼的猛禽吞咽着月光

山峦俯身在倾听纺织娘,变紫的

红罂粟染透碎片的云朵,眼镜蛇

吐纳清幽的脸颊,花豹子的眼神

冰裂的声音,它用牙齿撕开黑夜

“当我唱完了那首歌谣,群星皆已熄灭”

从天河搬到白云,生活的节奏因为疫情而改变。以前双休日,我都会到工业区转转,比如东莞、惠州、佛山、深圳等地。疫情期间,无法外出,在双休日写小说,抽半天时间爬白云山。沿山道行走,在山里转上三四个小时。山中的一草一木、一溪一涧、一崖一石……为了弄清楚白云山的树木、花草,我用“形色”软件了解这些植物,它能分辨照片中植物的名字、习性、价值……还有历代诗人是不是写过与这株植物有关的诗歌。几个月时间,我认识的植物越来越多,记住了很多有关植物的诗歌。这些在路上朴素得无人关注的花草,不仅有美丽的名字,还有很多诗人为它们写过诗。我越来越感兴趣,并重新认识古典诗歌的意义,特别是一些我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的诗人,他们为路边的花草写下的诗歌,如果不是刻意地搜索,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位诗人存在,在新诗的创作上,似乎很少关注具体的花草、山水。在白云山中散步,面对自然的山水,一些句子与念头突然涌上来,我边走边在手机上记下。

“当我唱完了那首歌谣,群星皆已熄灭”,这是我从黄婆洞水库朝黄道婆像走的途中写下的句子。我沿梅花谷一直走到聆泉,聆泉很小,水很清澈,附近村民背着壶、扛着桶在接山泉水。山道竹林茂盛,山谷幽深,只剩一线天。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一团像老虎样的白云正飘过,我在手机上写下“老虎抱雪走过天空”。回到家,我把这些句子整理好,放在一个文件夹。为了记住在山中认识的植物以及与它们有关的诗歌,我会写下一段小感受。

打工诗歌以现代工业化为背景,十几年前,我阅读了一些工业革命的文章与书籍,包括经济学的书籍。其时,我在工厂的车间装配一种塑胶制品,那家公司的制品大量出口,出口的地方很多,从富裕的国家到不发达的国家都有,而价格与质量完全不一样。当时工友们关心的是订单的单价,好不好做,做哪个工资高些。至于它们出口到哪里,大家从来不关心。我却常常会问一些看来很幼稚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把质量差的出口到穷国家,质量好的一定要出口到富裕的国家。后来偶然读到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的一些文章,他提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1800年以前,在我们所能观察到的所有社会中,人均收入会有所波动,时好时坏,但却没有发生趋势性变化。……即使到1813年,大部分人的物质条件并不比他们非洲大草原上的祖先好”。而在工业革命后到现在,全球最富国家与非洲最穷国家的人均收入差距有40倍之多,这在工业革命之前是不可想象的。而工业革命中最重要的行业便是纺织,当我站在黄道婆像前面,她是中国纺织业史上的先驱人物,想起工业革命,想起写过的打工诗歌。在工厂那段时间,我用中国传统咏物诗的方式写车间里的机器,车间的图纸、螺丝、车刀等都成为我诗歌中的意象,我在工业物象间寻找诗意。

在白云山里行走,在认识那些植物的过程中,古人写诗,万物皆可入诗,在打工诗歌中如何将工业名词入诗,如何将人类自身智慧创造出来的事物变成诗歌中的意象与传统,拓展打工诗歌内部的文学性与美学传统。我开始思考人类与机器、人与人类自己创造之物如何共处,让工业名词焕发出一种古老的诗意。有机地将工业名词与自然意象融合,让工业器物与诗意表达之间产生巧妙的平衡。工业名词像一把尖锐的“语言之刀”剖开生活的铁器,闪烁语言之光,照亮人类精神与内心的幽暗处,解剖人类面对工业的孤独、迷茫、伤害、创造。从重新认识自然开始,在我的诗歌中,人类与机器、工业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呈现的不再是过去诗歌中表达的紧张与冷漠,它们之间和谐共存,如何让诗歌散发着工业机器般的节奏,密集的工业意象相互撞击,彼此制约,犹若工业齿轮般啮合,表达工业词语野蛮的生命力与工业自身的律动。

有一天,跟一个不写诗的朋友聊到现代诗歌,他问了一个很朴素的问题,写现代诗的诗人会不会把自己的诗歌给牙牙学语的儿童读,我不知如何回答他。他又说,为什么家长教刚学说话的孩童都是教他们背诵古诗,很少有人教现代诗,其实对孩童来说,无论是古诗古文,或者现代诗歌,在他们心里没有多少区别。他的问题很有意思,为什么呢,我问过一些诗人朋友,都没有回答。我们常说中国是一个诗教大国,“诗教”这个词出自《礼记》,无论是从“断竹,续竹,飞土,逐肉”这种记录古人日常劳动生活的民间歌谣发展起来的“国风”,还是“投足以歌八阕”这种“功成作乐”的传统发展起来的“雅乐”,抑或从远古举行的大型祭祀发展起来的“颂”,或者“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现代诗歌似乎与中国诗教传统开始断裂。这个很有意思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想在这方面做一些探索。为了便于阅读与记忆,我写了一批不超过一百二十个字、十行以内的小诗。在写这批小诗之前,我读了一些有关禅的文章、日本的俳句、魏晋的玄学等方面的书籍,试图将三者融入新诗之中,写了七八十首短诗,算是一种探索。对于新诗的探索,许多同行们都身行力践,比如现代禅诗、九行以内、八行、六节、汉俳等都有人探索过,用禅思来打通“古典”与“现代”看起来似乎是一条非常好的通道,废名、周梦蝶、洛夫、孔孚等前辈诗人在这条道路上有一定成就,我写了几十首之后,暂时搁浅了这种探索,觉得功力太浅。十年的工厂生活与七八年工业区的交流经验,现实主义在我的思想上打下了太深的烙印,修禅在于修心,而我的心尚不能静。

我不停地在白云山的山道上转来转去,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面对白云山四时不同的风景,面对满眼青山,不同形状的石头,不同种类的树木,山中溪流、水塘、寺庙、古墓、悬崖、山洞……从认识的植物中重新认识中国的古典诗歌,我开始写这些诗歌。在诗歌的形式与结构上做一些有意思的探索,早些年,我写过一本叙事风格比较强的《玫瑰庄园》,写了八十首二十四行诗歌,六节四行体例。后来出版了一本《纯白》的十二行诗集,四行三节的结构。中间还断断续续写了不少十四行诗歌,我最早的十四行诗采用莎士比亚体,四四四二的形式,后来写的多为彼特拉克体的四四三三形式,这些十四行诗收录在我的诗集《行旅》中。《行旅》中的十四行诗主要写我在异国的感受。在白云山中行走,我想以田园山水为背景写一组诗歌。在这些诗歌中,我还是想在形式上做些探索,我采用的是五行三节,一共十五行,在这些诗歌中,我进行了更严苛的要求,力求每行长度一样。

中国新诗百年,一代又一代诗人在进行各种探索,从发轫期闻一多先生提出的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新格律诗,到九叶派、朦胧诗、口语诗,大家从不同的维度对新诗进行有益的探索。我觉得新诗的探索应该注重如何“在变化中找回传统”。中国的诗歌史是一部不断在复古与革新交替的探索史,比如在唐代陈子昂等人提出“在革新中有复古,在复古中求革新”的主张孕育了唐诗的高峰。

我把这组诗歌命名为“俗世与孤灯”,它隐喻我写这些诗歌时的状态,在最现代化的广州城的白云山间行走,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寻找诗意。每天挤着地铁上下班,回到斗室,青灯黄卷,推窗望外,是地铁、高速公路、汽车、高大的楼群、拥挤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我十分熟悉这些场景,它们不断在我的诗歌中出现,我写过很多表达俗世的诗歌,我喜欢诗歌中充满人间的烟火味与俗世的争吵,它们是机器的声音、订单、图纸、塑胶、铁片、车刀……也是资本、商品、利润、GDP、跨国公司、网络,这些我熟悉的生活。当疫情不断改变着我曾经的生活节奏与习惯,我从热闹的工业区转身折进白云山与中国古典诗歌中,生活好像从俗世转向孤灯下,这些诗歌正是这种心境的转变。

选自《诗歌月刊》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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