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杀人是真的不用刀的。
宋神宗元丰二年,苏轼从徐州调任湖州。上任以后,苏轼依照惯例,向皇帝上表谢恩。
这种表,都是一贬一吹,贬自己几十年对朝廷没什么功劳,吹皇帝圣恩浩荡。写得情真意切,说不定打动皇帝,还可以来个再造之恩。苏轼文采又好,写得时候想当然的奉承宋神宗:“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意思就是皇帝知道我愚笨跟不上时代,难以和年轻人搞到一起,跟不上朝廷最新的思路,晓得我年老本分,也许可以把小地方的百姓治理好。
本来挺得体的一番话。宋神宗看了也还觉得苏轼认错态度良好。
但是监察御史何正臣却抠字眼,从“新进”、“生事”等词语里找到了破绽,给苏轼扣上攻击变法,反对皇帝的政治帽子。
一纸书信怎么能杀得死名满天下的苏学士呢。御史台的这伙子人又到处去搜索苏轼的其他的罪行,有个叫舒亶的,用了四个月的精读细读,从《元丰续添苏子瞻学士钱塘集》里搜出来几首苏轼的诗,说苏轼:
“至于包藏祸心,怨望其上,讪渎谩骂,而无复人臣之节者,未有如轼也。盖陛下发钱(当时的青苗钱)以本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试郡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盐碱地)变桑田’;陛下谨盐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其他触物即事,应口所言,无一不以讥谤为主。”
嫌古文麻烦的可跳过,其实大意就是这人找了新政和苏轼的诗,挑出来一一对应,证明苏轼时时刻刻在讥讽神宗皇帝。
与此同时,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也来了,历数苏轼罪行,声称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
他们罗列了一堆莫须有的罪名,要杀了苏轼!
皇帝派人来拿他问话,一众好友都以为是在赐罪的。吓得苏轼官服都不敢穿,趴在地上乞求给个机会和家人诀别。
在捉拿回京的路上,为了避免苏轼牵连其他的好友家人,家人们将他的平生诗书付之一炬。大宋最好的文章,在这里被烧得七零八落。
在京城牢狱,苏轼一直战战兢兢,在恐吓中度日如年。后来御史台申报苏轼诗案的审理情况,整理出来一份所谓的讥讽名单,里面几乎都是变法保守派,司马光、范镇、张方平、王诜、苏辙、黄庭坚等二十九位大臣名士。李定、舒亶、王珪等欲杀苏轼而后快。好在神宗皇帝还有一点仁心,想起太祖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
所以杀苏轼的决策一直悬而未决。
但恰恰是这种要杀不杀的折磨才最令人内心煎熬。
十二月,苏轼因该案,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
驸马王诜因涉嫌泄露机密给苏轼,而且时常与他交往,调查时不及时交出苏轼的诗文,且更因对待公主不礼貌,宠妾压妻。被削除一切官爵。
王巩,被御史附带处置,发配西北。
苏轼的亲弟弟苏辙,因曾奏请朝廷赦免兄长,自己愿意纳还一切官位为兄长赎罪,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毁谤诗,但由于家庭连带关系,遭受降职处分,调到高安,任筠州酒监。
司马光等大臣一并受罚。
乌台诗案虽然没有杀死苏轼,却杀死了他的那股“西北望,射天狼”的英雄气概。
在黄州苏轼就写了一首令人肝肠寸断的《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通篇都是那种无奈无力孤独,道尽了被贬之后的辛酸。
但最悲惨的是,在此后的后半生中,苏轼开始了一直的颠沛流离,经历黄州儋州惠州流亡生活。
尽管这一历程也重铸了苏轼的文风,开始他苏学士到东坡居士的转变。
然而这内心的惶恐无助,却也成为苏轼后半生惶惶不可终日的一根刺。
有一次苏轼写了一首词: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一生都渴望做出点事业,但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却被解读成坏心。
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让人想起屈原对楚王的告白。也更透露出他自己被无情的攻击的残忍。
据说当时王朝云在唱了这首词以后,就哭了,没多久幽泣而死。
恐惧悲伤孤独的苏轼,写了这样一副挽联:
不合时宜,唯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必思卿。
我每次读苏轼的诗词,都会在心里伤感。那个意气风发的苏轼,其实在宋神宗元丰二年,已经死了,是被御史们的刀无声杀死的。
题主问有文化有多可怕,我想也许就是可怕就可怕在,他们有一万种方法让人消失。可怕就可怕在,他们一定能找到看起来很光明、很正当、理由很充足的东西,让你不得翻身。
顺便提一嘴,将诗文作为罪证大兴特兴的起点不是明清文字狱,恰恰是在宋朝,范仲淹,苏轼这些都因为写诗被处罚得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