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钟志红 约读书房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上世纪末的腊月，我从企业下岗后困居家中，心情如窗外的冰雪。
开春后，我别无选择地听从旧友的召唤，前往新疆克拉玛依的戈壁滩，成为油井上的一名临时工人。
地处准葛尔盆地边缘的戈壁滩，冬寒夏热，干燥少雨。
当我站在高高的油井平台上，望着“平沙莽莽黄入天”的世界，只能将咬破嘴唇的血水生生咽下。
一队之长的师傅，猪肝色的脸膛布满纵横的深纹，长年的日照风沙让他早生华发、未老先衰。
一个春天的傍晚，他望了一眼天空，然后冲着大伙随意地甩下一句话：“收工——这场风的劲头可不小！”
他的声音有如大撤退的军号，工友们慌忙丢下工具作鸟兽散。
师傅见我无动于衷，狠拽我一把：“你小子望风景呢，还不快躲藏！”
片刻，炽烈的阳光不见踪影，一条“黄龙”说时迟、那时快地迎面扑来，铺天盖地的沙砾像一枚枚钢针，蛰得我抱头鼠窜。
与此同时，井架传来钢管相互撞击的刺耳声，用木条隔开的电线在半空中交横绸缪，“噼叭”声伴随一团团紫蓝色火球，格外醒目……
到了夏天，每每晚霞褪去，蚊虫以集团军的进攻让人顾头难顾尾。
由于集体操作的活计难以出手驱蚊，头罩剪有气孔的塑料袋成为最有效的举措。只是，在地表温度达到六七十度的助力下，汗如河流、头闷眼花的滋味，不可言宣。
在恶劣的自然环境和艰苦的工作条件下，我们的业余生活也是单调乏味：
午间小憩，用纸片卷裹莫合烟是饭后的主项，两口下去呛出的是短暂的知足和惬意，人人仍乐此不疲；下班后，回到列车车厢改装的移动房内，就着大蒜或青椒痛饮劣质的白酒，偶尔有人趁着酒劲，吼上两嗓子家乡小调……
那天，刮了两天的大风不见撤退的迹象，我们只能蜷缩在房内。
酒瓶见了底，烟也所剩无几，本应该到来的生活供给车也因糟糕的天气延后。由于吃喝短缺，没有了兴致的师傅早早地卧床假寐。
无所事事的我，殷勤地为师傅卷了一支烟递上，发觉侧身面壁的他偷看一本薄书。
我随口道：“师傅，您也爱看书？什么书？”
或因烟的贿赂，面无表情的他接过烟，把书塞给我。
这是一本残编断简的诗集，纸页已呈淡黄，提示我它的弱不禁风。
我对师傅戏言：“都是一级残疾的书了，你还当为宝贝。”
他吐出一口烟雾来，心烦意乱地冒了一句：“爱看就看，不看拉倒！”
身边的一工友捂着我耳朵说，他上井十五六年了，也没借到师傅的这本诗集；又说，师傅写自己名字都缺横少竖的，能识几颗字、读几行诗？嘿嘿。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起这本并不陌生的诗集。
在中学的校园内，我曾大声朗读过“大堰河，深爱着她的乳儿/在年节里，为了他，忙着切那冬米的糖/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边的她的家里去……”
只是，在这“韵味飘来都无平仄”的荒芜天地，与《艾青诗集》的零距离，着实激活我无以言状的追怀。
随着页码的翻动，我注意到一处空白有隐约的字迹，因时光久远而难以辨认。
还是那位好事的工友揭露道：“这是你师傅抄的诗：‘她是一个小姑娘/长得比我还漂亮/两只眼睛水汪汪/一条辫子这么长！’”
不待话音落地，师傅嘿嘿两声，然后起身坐立，他的粗嗓门提高了八度：“她赤着两只脚/裤管挽在膝盖上/在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个大柳筐……”众人笑声大作。
没有笑声的师傅迅即躺下，自言自语：“在只有男人戈壁滩上，一年见到的女人还没有一辆公交车上的多……”
虽然，我不知诗歌究竟带给粗豪的男人们几多喜怒，但诗集的面目全非让人轻易揣测到，它着实为戈壁平添了一种鲜活元素，给孤零的男人递上一丝慰藉的事实——
我可以忽视花前月下的浪漫情曲，但无法无视荒烟蔓草的真实存在，特别在一个远离风花雪月的角隅，仍然洋溢着的画情与诗意：
屋外，如群狼长嗥的狂风，大有不吞没世界死不休的态势；屋内，虽然没有酒精的催化，工友们或坐在床上、或索性站在桌上，异口同声的高分贝屏蔽风雷：
“钢丝床上有痛苦/稻草堆上有欢晤/匮乏时的赠予/富足时的失窃……”
“它的脸上和身上/像刀砍过的一样/但它依然站在那里/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假如没有你，太阳/一切生命将匍匐在阴暗里/即使有翅膀，也只能像蝙蝠/在永恒的黑夜里飞翔”……
也许，这一群远离乡土和亲人工友们，只是以吟诗的方式打发难熬的时光，并非人人深谙诗意、领悟韵味，但他们的憨态和真情清晰可辨，让我触及到守望的本真和情感的本色。
师傅说，每翻一次诗集就离回家的日子近了一天。
他答应孩子要用年终奖买更多的新书，让孩子把自己没读过的书都补读上，希望下一代也会写诗，虽然成不了艾青。
师弟接过话头说，生活在山村的未婚妻差一点考上大学，可她还是读不懂“请歌唱者唱着歌来欢迎/用草与露水所渗合的声音”什么意思，他让她去请教文化站的汪老师……
我说，外面的风停了，我们都出去坐在戈壁滩上吧，看夜空滑过的一颗颗流星，像不像一行行诗句？
“它像一个拓荒者/全身都浴着阳光/面对着千里戈壁/两眼闪耀着希望。”
我离开戈壁滩时，专程前往石河子的“艾青诗歌馆”，只想当着这位伟大诗人面说，有一族男人在您的身边读您的诗、写另样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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