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千载的青绿
黎荔
2022年春晚，讲述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创作历程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选段，以饱含哲思的中国传统美学意蕴征服了全国观众的心。一段6分钟的群舞，就像一幅流动的历史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惊艳的刹那，你我皆是展卷人。
《千里江山图》是中国十大传世名画之一，由北宋画家王希孟在18岁时用半年时间画成。不同于黑白色调的水墨画，该画因用石青、石绿的矿物质颜料绘成而得名，绚丽的青绿色调交织描绘着千里江山的锦绣恢宏。春晚舞台上的这一段群舞，就是表现活起来的青绿山水，以舞蹈语言表达群山层峦叠嶂的概念。在舞剧中，青绿既是指青绿设色，即以中国国画颜料的石青和石绿为主色的着色方法，同时，也寓意着一种中国文化精神：古朴内敛，潇散磊落，跳出尘世的蝇营狗苟，与天地精神相往还，领悟生命的辽阔淡远。
昔时少年天才王希孟，以青绿之年运笔作画，将心中天地托付纸上。石青的原料矿石是蓝铜矿，有头青、二青、三青、四青之分，因石青的覆盖性强，可以在绘制时一层一层的覆盖。石绿的原料矿石属于孔雀石，研磨时根据细度可分为头绿、二绿、三绿、四绿，研到极细时方可加胶。颜料的制作研磨，由王希孟一人承包。如此往复，日日接触重金属颜料，少年王希孟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画成之时，也是他中毒入骨、撒手人寰之时。十二米长的画卷《千里江山图》大气磅礴、质感分明，能流传千古不只是因为画家画的经典，重要因素还是矿物色经千年而不褪色的特性。在《千里江山图》的用色上，王希孟于单调的蓝绿色中求变化，虽然以青绿为主色调，但在施色时注重手法的变化，色彩或浑厚，或轻盈，间以赭色为衬，使画面层次分明，色如宝石，光彩夺目，至今千载之下，依然青绿明艳。与黑白水墨山水画不同，在设色山水画中，色彩可以表现光照、质感和季节，从王希孟画中所描绘的景物看，系以南方清丽秀润的山水为主体，他用青绿点染峰峦江流的光照，也意蕴了季节，画中分明是春夏时节天地万物欣欣向荣之景。因此，可以说一抹青绿，就是千古名画《千里江山图》的灵魂所在。
在舞剧中，青绿被创意提炼成为了一个抽象的、写意的角色，青绿的江南山水是女性的，眉眼锋利，绛唇高髻，绿意染衣，群舞叠翠。青绿山水的画法，有大青绿、小青绿之分。千里江山图》卷在设色和用笔上，是恢宏的“大青绿法”，其特点为多钩廓，少皴笔，着色浓重夸张，装饰性强。这些特点都被编导融进了舞剧的整体设计中。比如，舞者的头饰就像是《千里江山图》中的山石，双袖下垂像是山的纹理，也可以想象成山间瀑布垂挂。舞者那些有棱角感的动作，让人能够联想到画中的山、河、日、月，或者是山石的错落，每一个利落的甩袖，都有些类似于画中的精致钩廓。当舞者们集体慢慢转身时，仿佛看到一座山峰向我们迎面而来。当她们缓慢出脚重心下移，仿佛山峦在动。当舞者们呈现不同造型和体态变化时，是在模拟山峦的层峦叠嶂。当舞者上半身后躺，与地面近乎平行，这个仿佛飘在半空中的高难动作，被戏称为“青绿腰”的动作出现时，模拟的是山峰险要、陡峭的线条。舞者们的气质就像从宋画里走出来的一样，有一种冷冽的美。她们的步履沉稳而有力量，整个身体重心向下，有那种心有丘壑、眼存山河的状态，不是传统印象里很柔美的女子舞蹈，而是铿锵有力，沉静大气，有《千里江山图》内含的气质和魂魄。在起舞之间，舞台还徐徐喷出缭绕的白色烟雾，如山水之间的云烟雾霭，轻而为烟，重而为雾，浮而为霭，散而为气。我们的眼前如同看到峰峦起伏绵延，江河烟波浩淼，山河壮阔，苍穹逶迤，气象万千。
行尽江南数千里，入眼处，总逃不开“如诗如画，烟水朦胧”八个字。整个舞剧，饱含国画山水的文墨气息，山的奇绝，水的浩淼，尽在水袖起落间。层峦奇岫，浓翠郁苍，飞瀑流泉，江流宛转。一屏连绵画卷，看似温和轻清，走进去方知悬崖峭壁，一峰峰巉岩浑然天成，千岩万壑，迷花倚石。峰峦如聚，烟岚飘渺，远远望去，连成一片，万壑争雄，江河交错。有多少裙裾的飞扬和长袖的纷舞，有多少脚尖的滑动与旋转，有多少仰面俯身和惊鸿一瞥，就有青绿在精彩展卷。这真是舞动的青绿山水，如画的千里江山！在春晚这个全世界观众最多的舞台上，舞剧《只此青绿》带给观众的不仅是高难度的舞蹈、超越感官的视觉享受，更有人与自然的和谐和中国文化自信的共鸣。
我所在的北方城市，残冬初春时候，万物尚未醒转，此时走出户外，尚不见青绿，但在舞台的满目山水翠色中，渐渐地，我有了美好的安慰。千百年来，中国历代画家一直在对“自然”作出新的诠释，他们寄兴于花鸟虫鱼、山石竹木、层峦叠嶂、江河湖泊，他们在对宇宙万物的观照中，循“自然”以“体道”，从而获得精神的自由，实现人生的艺术化。正是出于对“自然”的诉求，时至今日，当我们与这些古老的图画相逢（舞剧《只此青绿》正是基于《千里江山图》进行了二次创作），在它们面前长久地凝视、沉思，仍然能感受到它们活泼泼的生命力和画家无穷的创造力。青绿千载，山河无限，舞台上的宋画之美、中国古典之美，让我的一颗心渐渐青绿起来，青绿得生机勃勃。
天已暮
月如初
千里江山任飞渡
歌声住
人环顾
邀月同宿青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