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铃声总在凌晨响起。五六点钟是高峰时段，你能听到来电人说话明显带着疲惫甚至哽咽。
在这个时间点打来电话，意味着这人熬了整晚，试过各种办法，不再心存侥幸。身体和精神都扛不住了，情绪要将人吞没，他们需要一根救命稻草。
宠物侦探穿上便衣，应声行动，在夜色中捕捉角落里的爪印与毛发。他们不是那种戴着猎鹿帽、抽着烟斗的优雅角色，相反，他们有些灰头土脸地沿着小区转圈，随时准备好和路过的人套近乎陪笑脸，高光时刻是打着手电筒，对着猫猫狗狗喊出诸如宝宝贝贝咪咪妞妞之类的可爱叠词。
雇佣宠物侦探是一笔价格不菲的开销，也是一个涉及到诸多价值排序的选择。走失的宠物把人与宠物、家人，社区甚至所在的城市的关系都置于一个耐人寻味的境地。有人花成千上万元搜寻一只橘猫，也有人扔掉家人花成千上万元买来的布偶，然后再花上一笔不菲的佣金圆谎。
沿着“找猫”或者“找狗”的线索抽丝剥茧，侦探们抖落出来的“反转”多是些亲子关系，婆媳矛盾，还有邻里纠纷之类的家长里短。这是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感，其间真相，同样惊心动魄。
以下根据“宠物侦探”武立雷的讲述整理：
追踪
1月8日晚上8点多，我们接到了一位上海宠主的订单，她的小狗nono走丢了。
从我们的站点去nono丢失的地方将近70公里，与宠主确定好寻宠方案和宠物信息后，两位队员立刻开车上了高速，在9点半左右赶到约定地点。两位队员详细询问了nono走丢前后的情况，在线上线下发布寻狗启示，然后又开始查看周围环境。
夜里11点，他们还在附近的派出所与民警沟通，想要调看狗狗走丢当天的监控内容——作为宠物侦探，深夜工作早就是家常便饭了。
最辛苦的一次，我们4个队员去杭州临安区出任务，也是找狗。狗的活动范围很大。连着两天，大家从早上8点找到晚上10点，每人每天少说得走了4万步，也就是徒步近30公里。队员们几乎把临安区翻了个遍，终于在第二天晚上找到了那只狗。
宠物侦探是非常小众的一个职业。虽然说这两年有越来越多人开始做这行，但也是鱼龙混杂。我在2018年9月对这件事产生兴趣，一开始想通过书本去学习理论，专门读了些侦探小说和侦探教材，后来发现，找猫找狗和找人还是挺不一样的。
我们团队成立于2019年，最初有四五个人。那时候大家都是半兼职状态，主要是觉得这事挺好玩。为了摸清“猫道狗道”，我们曾给流浪猫装上定位器，观察它的行动轨迹，也以民间志愿者的身份参与到寻找和救助小动物的工作中。
作为“宠物侦探”，你得足够细心，能观察到宠物留下的爪印，毛发，并且结合现场环境以及宠物的脾气秉性去判断它的去向。俗话说，“猫走猫道，狗走狗道”，猫的行动路线比较隐蔽，喜欢往墙角、车底下，包括小区绿化带里面钻。
严寒中，猫咪经常会躲在车底
而狗喜欢走大道，很容易被监控拍到。为了找到nono，1月9日这一天，我们的队员从早上6点多就开始看监控，从街道到小区内部，各处都没落下。
做“宠物侦探”固然有规律可循，但来到实践层面，没有完全一样的宠物，也没有完全一样的环境。生搬硬套是行不通的，一切都得靠你结合具体情况进行判断。你在工作中需要用到哪些设备、在什么时候使用什么工具，包括如何降低自己被抓伤咬伤的风险，都需要一点点积累经验。很多时候，你甚至得吃点亏才能迈过这个坎。
跑来跑去的nono在不断增加我们的搜寻难度。这两天，它在地铁口出现过，也在停车场出现过。我们差点就能在1月9日中午收工，得知nono正被小区里收废品的大爷收养，队员马上赶过去，没想到，就是前后脚的功夫，nono挣脱绳子，又没影了。
价码
这个月我们已经接了60多单。整个2021年，我们大概找回了600多只宠物。要是没有疫情影响，这个数字还会更高些。
单独拎出来看，我们的收费不算低。定金1000元，最便宜的方案收费4000元，配置一名队员，进行为期两天的搜寻。如果涉及到乘坐高铁和飞机的订单，同样配置和工作时长的费用就要5000元起。
收费标准和服务条款都清清楚楚地写在合同中。要是最终没能找回宠物，我们会按比例退还大概一半的服务费。这也在激励着队员拼尽全力找到宠物，否则他们就无法获得提成。
——肯定有人会觉得，这个费用已经远远超出了宠物的价值。假如一只田园猫丢失，比如那种常在街上流浪、要200元都未必卖得出去的大橘猫，值得专门雇人花上几千块钱去找吗？
客观上说，我们的主要用户确实是收入较高的群体，他们的宠物也相对讲究品种和品相。我们找过最贵的猫是一只赛级布偶，曾有人开出14万元人民币要买下它，宠主没同意。虽然说布偶本身也是市面上比较贵的品种，但大多数人可能根本不觉得一只猫能值这么多钱。
手电光中，一只躲在灌木丛中的猫
在过去两年里，我们去过了全国大多数省份的一线城市和省会城市，也接到过来自小县城的订单。从住在豪宅里的富人到在城乡结合部的外来务工人员，我在工作的过程中看到了人生百态。
其实哪儿都有花得起或者说愿意花这个钱的人。有的家里为宠物准备了很多玩具和零食，有的家里则少些。但是，能找到我们，并且愿意为宠物花这个钱的宠主，往往对宠物有着深厚的感情。
去年在安徽六安，我们帮一个特别有钱的宠主找狗。那只小狗走失后被附近的村民收养了，我们带着宠主过去，宠主包了3000块钱的红包，对方坚决不收。后来双方互相留了电话，说是以后就当朋友处呗。这种缘分远比那几千块钱要有价值。
人和宠物的情感是不能用钱来衡量的。那种街上最常见的大橘猫，确实也有人愿意花几千块钱来找。
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接到求助电话，有人问，我这宠物不想养了，你们能回收吗？偶尔我们会帮忙联系领养。品种猫狗通常更受欢迎，田园猫狗就差点意思，要是没人管，大概率就会变成流浪猫狗。从这个角度来说，宠物的命运还是挺不相同的。
线人
nono在小区东门、南门以及北门的监控画面中都留下了踪迹。小区有多个出口，而小区之外路况十分复杂。除了查监控，我们还张贴了许多寻狗启示。
找猫可能还好一点，找狗尤其牵扯到和人有关的因素。最怕的就是狗刚出门就被人开车带走了，尤其是在一些没有监控的地方，你只能通过张贴寻狗启示以及向街坊邻居打听来搜集信息。要是带走狗的人不是附近居民，那就更加无从下手。
如果你不爱说话、害怕和人打交道，恐怕就干不了“宠物侦探”这行。我们每次接任务，基本上都要来到陌生的环境里，和陌生人沟通。
宠物主人在灌木丛中寻找自己的宠物
有段时间，我们统一着装，工服上印着公司logo，还专门强调了我们是干什么的。没想到亮明“宠物侦探”的身份，反而给我们来带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人家要么没听过这个职业，要么觉得你是靠这个赚钱的，那我干嘛要帮你？
时间久了，我们也摸出一套方法。在征得宠主同意后，我们会以他们的名义去沟通。这样别人比较容易理解你想找到宠物的心情。
作为外来人员，我们得发动当地群众的力量。我们重点关注的对象是小区里的保洁、保安，快递员，他们有固定的活动范围，会比较留心周围的环境。需要人家行个方便的时候，我们会给人家塞盒烟或者买点什么。因为我们确实得到了帮助，而且咱们也不是让人帮忙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
小区里遛狗的大爷大妈也非常重要。上班族工作压力比较大，生活节奏也快，不太会关注社区里的信息。而空闲时间很多的大爷大妈是遛狗群里的活跃分子，和他们搞好关系，你就能迅速地掌握当地的社交资源。怎么成为大爷大妈的朋友圈好友，这就看你的个人能力了。
不过，我们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有些宠主没有办狗证或者是狗证过期了，还有人不文明养犬，或是被街坊邻居恶意举报，总之狗被抓走了，遇到这些情况，我们也没有那么大本事去给捞回来。
不同地方的管理者也是不同的。我们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沟通起来都比较顺畅，但在西安就到处碰壁。最近我们接到了很多来自西安的求助，我们也没办法，只能尽可能地教一些方法，让宠主自己去找，但有些人学会了也出不去。
谎言
不断发现和排查线索，我们也像侦探破案一样，一点一点地看到事情的全貌。
上个月，我们接到了一个上海的找狗任务。下单的是孙女，她20岁出头，告诉我们奶奶出门遛狗的时候，小狗自己跑了。等我们到了现场追问详细情况，老太太突然说，这狗我扔了，你们找不着。她拒绝透露更多信息，连狗的丢失地点都不说。我们无从查起，只能把这单给退了。
老一辈和年轻人对待宠物的观念可能不太一样，有些老人甚至不太能接受养宠物这件事。我们没少遇到这种情况，宠主不知道宠物丢失的具体情况，家里人知道但不跟你说实话。甚至还会发生一些狗血剧情，一家人当着我们的面撕破脸。
如果我们事先了解到客户家里意见不统一，那我们会尽量拒绝接单。这太影响我们的效率和成功率了。有时候，客户会在前期沟通过程中撒谎，我们在电话里聊是一种情况，等到了现场一看，又是另外一种情况。最夸张的一回，我们去了才发现给我们的打电话的人还未成年。
吃一堑长一智，后来我们接单时都要核实客户是否年满18周岁。在校大学生下单我们也会慎重处理，因为他们可能还要花家长的钱。如果客户格外在意支付方式，提出要分期付款，或者要刷信用卡付款，那么我们也会劝客户先顾好自己的生活。
做这一行看起来是在跟宠物打交道，实际上，更多时候是在跟人打交道。如果“真相”会给客户带来更多伤害，那么我们也会考虑是否要用一些善意的谎言给客户留点念想。
几乎每个月，我们都会接到一两单注定无法完成的任务：猫在我们到达前就已经从高层窗台跳下来摔死了。有些客户在宠物丢失后精神恍惚，看到濒临崩溃的客户，我们宁可退服务费、说我们没找到，这样至少能给人家留个念想。
有一回，我们去重庆帮一个女孩找丢失的猫咪。女孩家里住别墅，一看就知道家里特有钱。通过监控和现场痕迹，我们认定，女孩的妈妈跟猫咪的丢失有关。等我们把相关证据摆在妈妈眼前，她告诉我们，她一直反对女儿养猫，但女儿执意要养，现在猫已经被她送人了。“你们就说没找到，把钱退给我姑娘。她之前给你们多少钱，我转给你们。”
我们确实已经完成了找猫的任务，但我们也没办法挑拨母女关系，直接跟女孩说，是你妈妈扔掉了猫。后来我们告诉女孩我们没找到更多线索。另外，说实话，她们因为养猫闹成这样，这个家对于猫来说恐怕也不是一个很好的归宿。
金毛
小狗nono遇到了好心人。1月10日早上，一位大哥打来电话说nono在他身边。得到消息后，我们顺利接回nono。两位队员还自掏腰包，给这位好心大哥带去了两箱牛奶和一袋苹果。
找nono的过程算是比较曲折的，我没出任务，在群里盯着，特别纠结，特别揪心。我想帮点忙，但不知道怎么帮，也怕我说错了影响现场队员的判断。
从做“宠物侦探”至今，我记得我经手过的每一只小猫小狗的名字。起什么名字的都有，有叫水果名的，有叫动画片里的角色名，可乐、雪碧之类的饮料名也特别多。要说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只名叫“麦兜”的巨贵。麦兜是我以“宠物侦探”的身份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可惜一开始没找到。
三个月后，有一天下午四点来钟，我正在银行办业务，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麦兜在廊坊大厂。我一听，直接和银行业务员说，我不办了。然后开车接上狗主人，直接从昌平去了大厂。
寻宠快要成功了
对方没有骗我，我真的找到了麦兜。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那种激动，印象特别深。
现在，麦兜已经和主人一起来到南京生活。我跟麦兜主人经常联系，他会问我一些养狗方面的问题。当时麦兜从大厂去南京，也是我给联系的托运。
说起来其实挺伤心的，我萌发出当“宠物侦探”的想法，是因为我没有找到自己的狗。
以前我养过一只金毛，它刚满月，我就一个人开着车，把它从唐山接到北京。就像养小孩一样，你天天拿着奶瓶去喂它，感情也就一点点地喂出来了。2018年，我上班的工厂被要求搬迁到天津，我把狗也带了过去，养在工厂院里。
两个月后，狗丢了。当时我走到哪儿问到哪儿，也印了小广告四处贴。过了一周，我总算打听到狗就在我们对面的厂房里。可等我看到它时，它只剩一张皮。在它丢的第二天，它就被人杀了吃掉了。
我半年没走出来，真的感觉崩溃了似的。好几年的心血啊，就自己一点点真是跟自己的孩子是一样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是能够快点找到它，是不是就能救它一命。我天天看资料，家里人都觉得我魔怔了。现在我已经帮别人找回了那么多小狗，但一想到我自己的小狗，我还是非常自责。我觉得，但凡当时我能有现在哪怕1/3的技能，我也能很快找到它。真的不难找。
金毛犬是很亲人的。现在我一看到别人家的金毛，就恨不得上去撸两把。后来也有朋友要送给我一只金毛，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养。我真是害怕这样的事再发生。
采访、撰文：镁箱
编辑：Sebasti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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