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日本的侵略进攻越来越嚣张，晋察冀军民伤亡惨重。医院收治不了众多伤员，当地便出现了许多休养连队。
休养连急需医护人员，尚在白求恩医科学校药剂班学司药的范景阳便被调离学校，来到晋察冀第五军分区司令部门诊下设的休养一连，当实习司药。
没多久，范景阳遇到一件
尴尬事
。
一天晚上，连里的张医生对她说：“组织上找我谈话啦，
把我分配给易参谋长了
。他不认识我，今晚见面，你得陪我去！”
易耀彩（右）在晋察冀分区
当电灯泡多不好意思啊，范景阳脱口而出：“你谈恋爱，让我陪衬，合适吗？不去！”
张医生又是央求又是“威胁”：“什么恋爱呀？见个面呗，一个人难为情。要是这点忙不肯帮，今后你就不求人啦？”
那时组织关心革命干部，兴分配婚姻，但也不是包办，还是要男女双方对得上眼、入得了心。听张医生把话说到这份上，为日后考虑，范景阳不好再推辞，便和张医生
手拉手走进了易参谋长的宿舍
易参谋长叫易耀彩，他将两位女客人让进宿舍后，挺礼貌地问了她们的姓名和简历，还了解了她们的工作、生活情况，没有一点厚此薄彼的感觉。
第二天，易耀彩找到司令员邓华，很直率地倒出自己的想法：“
昨天见面了，张医生就算了吧，陪她来的那个挺好，我看上了，换一个吧！
”
邓华
邓华不满意了：“那是集体研究的，你不是不知道，哪能说换就换？”
“都是头一次见面，怎么不行呀？”易耀彩的情绪激动起来。
保持着理智的邓华说：“那
得查查是否名花有主
呀！”
“我查了，没有，白校（白求恩医科学校的简称）刚来的，哪有主呀？”心情迫切的易耀彩说得十分干脆。
邓华坚持说：“我马上派人去调查，
家庭没问题，才能分配
。”
易耀彩找邓华“讨”范景阳的经过，范景阳可不知道。邓华派人调查她的家庭，她更是被蒙在鼓里。所以，当组织科长肖时任找她谈婚姻大事时，她莫名其妙吃惊不小。
范景新（中）、范景明（右）、范景阳（左）三姐妹
“你家的情况调查了，锄奸科长臧智亲自调查的，没问题，合格了，
准备结婚吧
！”
“跟谁结婚呀？”
“还用问吗？参谋长易耀彩呀！他看上你啦！”
范景阳一愣，心想，
不是张医生吗？怎么变成我了？
她想问个究竟，但不敢随便开口，只好低着头不说话。
“同意不同意，表个态呀！”肖时任催促道。
范景阳抓紧时间想，易耀彩人不错，又是老红军、老资格，还会打仗、打篮球、吹口琴，为人也谦和，是能接受的另一半。可范景阳还是觉得太突然，便说：“
恋爱一段再说
情侣战友
“战争呀，打仗呀，哪有那闲工夫？再说来，参谋长是老红军，他看上你，是你的光荣（后来，易耀彩被授予少将军衔，范景阳被授予大尉军衔），这事就别拖拉！这样吧：一般人是先恋爱后结婚，你就带个头，来他个先结婚后恋爱吧！”
肖时任的思想工作做得真高明。范景阳携手易耀彩
走进了新婚洞房
当然，能不能成为先结婚后恋爱的模范带头人，还得看婚后的表现。
1949年上半年，范景阳和易耀彩的有了
8年的婚姻迎来了重大考验
。大仗在即，军部后方机关暂时不动，已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第六十三军副军长的易耀彩交代范景阳说：“我们要一直往西打，万一回不来，等到全国解放了，你一定要去江西老家给妈坟上添把土，
顺便看看张凤娥，她是9岁进门的童养媳
。她若有困难，要尽量帮助解决。拜托了。”
童养媳
易耀彩在老家还有个媳妇，偏偏等到可能“回不来”了才对范景阳说。范景阳该作何反应？她的回答没毛病：“胡说什么呀，你一定会凯旋而归！等到全国解放了，我跟你一块回去！”
到底是什么情况，范景阳要三对六面，搞个清楚。
欲知后面范景阳会怎么做，还得从她前面的经历说起。
01 从文艺女战士到医务女学生，再到红军妻子
1939年夏天，河北阜平遭受了天灾人祸。连降大雨导致大部分山坡地被洪水冲走了，日军进攻更加加剧了人们缺衣少食的惨状。能吃的树皮、树叶都被饥饿的人群吃光了。
范景阳的叔伯大姐范景新早在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便参加了革命工作，担任阜平县动委会一区妇女主任。叔伯二姐范景明于1938年春成了三分区冲锋剧社的一名八路军文艺战士。两个姐姐回乡探亲，见到眼前凄惨的景象，
心都揪了起来
砍树皮吃
“我也要当八路军，带我出去吧！”范景阳央求两个姐姐。
范景阳的父亲范茂如是基层交通站站长，专门为抗日救国传递信息，十分支持女儿要求当兵的想法，同意姐姐把妹妹带出去。
虽然没有多大把握，但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姐姐们把范景阳带到三分区冲锋剧社所在地唐县史家沟村
面试
剧社社长霍嘉霖问范景阳都会什么。范景阳答道，会扭秧歌，还能上台唱歌。霍嘉霖便说，扭个看看。
文艺女战士
范景阳扭上了。姐姐们生怕她怯场，在旁边有节奏地为她拍巴掌。
谁知一曲秧歌还没扭完，霍嘉霖就表了态：“
扭得不错，进舞蹈班吧
从此，范家三姐妹的身影便活跃在晋察冀边区的抗战烽火中。有个后话可以在这里提前交代一下，这“范家三朵花”后来都插在了开国将军头上。范景新的丈夫王平是上将，范景明的丈夫王宗槐是中将，范景阳的丈夫易耀彩是少将。
再接回范景阳刚当兵的话题，范景阳只在冲锋剧社工作了一年多时间，就因为敌后抗战需要大量的医务人员，要响应聂荣臻司令员“
女同志尽量去学医
”的号召，她便和二姐范景明一起去做白求恩医科学校的学员。
白求恩学校
两年后，随着形势越来越紧迫，范景阳服从调派，到休养一连当实习司药。正是在此期间，她和易耀彩成了革命夫妻。
丈夫易耀彩生于1916年，是江西泰和人。他的父亲易宇爽是县里的苏维埃干部，
被敌人杀害后抛尸赣江
。他的母亲同样是县苏维埃妇女干部，在革命低潮时也被杀害。
1930年，才14岁的易耀彩就含泪告别了故乡，踏上了革命道路。一步一步成了晋察冀第五军分区参谋长，走到了与范景阳结合的地方。
02 带孩子转移，时刻准备打死孩子和自己
1942年春天，易耀彩从第五军分区调到第四军分区当参谋长，范景阳跟着调过去，担任四分区司令部机关门诊司药。
四分区所辖地区大都在滹沱河流域，土壤肥沃，盛产粮食。
成熟的麦子
1943年5月，成熟的麦子发射出金灿灿的光芒，喜人极了。可是饱满的粮食也招来了日军，他们为了
抢粮食
，拼了命地进攻。
易耀彩等部队领导全都沉到第一线，伺机歼敌，保卫老百姓抢收麦子。狡猾的日军利用四分区机关兵力空虚的机会，向分区司令部所在地平山县寨北乡滚龙沟发起了猛烈攻击。
没有兵力保护，为避免损失，分区机关只得向山上转移。
范景阳和易耀彩的长子易海江才两个月大，忍不住就会哭闹。
担心哭声容易把日军引过来
，范景阳拿着易耀彩给她的勃朗宁手枪，对大伙说：
“大家不要为难，我马上离开这里，到河那边去，万一被日军碰上了，我有勃朗宁，只有3发子弹，头一发打死孩子，第二发让日军抵命，第三发留给自己，决不当俘虏！”
勃朗宁手枪
说完，范景阳抱着孩子向滹沱河西岸的大山深处走去。
门诊部的江医生追上来，不由分辩地说：“我陪你去，正好三发子弹，
第三发归我啦
范景阳不愿意，可江医生抢过范景阳的小包袱，快步如飞到前面开路去了。
她们找到一个山洞隐蔽起来。江医生可怜范景阳怀里的婴儿，动情地说：“万一日军进山了，你就利用那片林子作掩护，抱着孩子朝西跑，我用这支枪在这里坚守，干倒他两个再结束自己，何必搭上你母子二人？”
范景阳坚持说，要跑也得一块跑，不要争了，
要死死一块
幸运的是，日军没找到她们，她们安全回到了滚龙沟。
残暴的侵华日军
易耀彩见妻子与孩子平安如初，开心得不得了。不过，到了9月，日军开始秋季“扫荡”后，易耀彩却放不下心来，他决定把老婆孩子带在身边转移。
也许是旁观者清，易耀彩的马夫薛大哥不赞成易耀彩的决定，他认为这样反而更危险。提倡军事民主的易耀彩只得让范景阳母子和他分开走。不过，易耀彩特别叮嘱范景阳：“
什么时候都不准对自己和孩子开枪
事实证明了薛大哥对形势预计的正确。带着孩子的范景阳没有遇到日军，易耀彩带领的部队却碰上了敌人的火力圈，牺牲了不少同志。
不管怎么说，正是在战火的磨炼中，易耀彩和范景阳的夫妻感情越来越深，越来越坚固，彼此牵挂，彼此支持。
易耀彩与范景阳的结婚照
03 随丈夫回乡，见到了先进易家门的媳妇
新中国成立后，易耀彩调任海军基地司令员。1953年，组织上派易耀彩到苏联海军学院学习。借这个机会，易耀彩先带范景阳回江西泰和的老家祭祀母亲。
在老家，易耀彩
见到了分别23年的媳妇
张凤娥，而范景阳还是第一次见到她。
易耀彩是家里的独子。为保他平安，让他在动荡不安的局势里能顺利娶到媳妇，他11岁那年，他父母就按当地风俗给她招了个9岁的童养媳张凤娥。
尽管易耀彩还不明白张凤娥对他意味着什么，但张凤娥很快进入了角色，细心照顾易耀彩，还把易耀彩的父母当自己父母一样去孝顺。无论是农活，还是家务活，张凤娥都以她弱小的身躯操持起来。
可以想象，照此下去，几年之后，易耀彩和张凤娥就会成为正式夫妻，再生几个孩子，组成一个真正的完美的家庭。
童养媳的生活
然而，
残酷的历史没有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易耀彩的家庭是一个进步家庭，父母都是苏维埃干部。1930年，父母为国捐躯，反动当局还要斩草除根，14岁的易耀彩便参加了中国工农红军，自然就离开了张凤娥。
离开家乡后，易耀彩经历了5次反“围剿”、二万五千里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全过程，从普通士兵到排长、干事、连指导员、科长、营长、团长，职务逐级提升。
当他25岁担任晋察冀军区第五军分区参谋长时，他
满以为张凤娥已经另嫁他人
，自己也可以再组家庭了。他一眼看上了范景阳，经组织批准，正式结婚。
现在，易耀彩带着正式结婚的妻子，回到家乡见到了他的童养媳。
易耀彩
35岁的童养媳并没有按照易耀彩的想象重新嫁人，她依然守着易家。
谈到嫁人的话题，当地的老人说：“童养媳就是媳妇，
进了谁家门，就成谁家鬼，不能再嫁！
这个老风俗，像副枷锁，牢牢地锁住了张凤娥。
年轻人打抱不平：“老风俗，早该破啦！”
张凤娥却什么也不说，她默默地为易耀彩和范景阳冲茶烧饭，带他们去母亲的坟地看望。
范景阳和易耀彩心里都很难受，
劝张凤娥出嫁
。张凤娥回一句“再说吧”，就推脱掉了。
易耀彩（左二）和战友们在一起
张凤娥的日子过得是很苦的，穿着破旧的衣裳，常常因没粮食吃而饿肚子。
那时部队实行供给制，
无论多大的官都没有钱
。范景阳和易耀彩参加革命就是为了让穷人过上好日子，他们想，应该让张凤娥享受烈属待遇。可当地民政局的人说：“她不是烈士之女，不能领烈属证。按照规定，烈士证应该发给你们。”
“发给凤娥吧！不管怎么说，她9岁进了易家门，大屠杀时，她为易家担惊受怕。安葬老母时，她披麻戴孝。在她心中她已是易家人了，就算是养女吧！”
易耀彩如实反映情况，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样，张凤娥才享受到了烈属待遇，领到了棉被、大衣，还有粮食。
张凤娥的内心，
充满了对已经另外娶妻生子的“丈夫”的感激
影视剧中的童养媳
04 长子不知张凤娥，生母告诉他：那也是你妈
1990年，易耀彩逝世。依照他落叶归根的遗愿，范景阳和部分子女将他的骨灰安葬在老家江西泰和县苑前乡罗岗村北的半山坡上。
面对回乡的范景阳和孩子们，72岁的张凤娥把她们
当作上宾
一样，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2004年清明节，没有参加父亲葬礼的长子易海江从青岛回老家为父亲修坟。他发现父亲的坟旁，有座陌生女人的坟，很是
纳闷不解
“这是你张妈的坟。要修一起修，否则不让动土！”村里人对易海江说的话，更让他疑惑：“
我爸14岁参军，哪来的张妈呀？
紧紧相连的两座坟头
“的确有个张妈，乡亲们的话是对的，张妈的坟要和你奶奶、爸爸的坟一块修，不得怠慢！”
还是生母范景阳在电话中说的话，才打消了易海江心中的疑虑，让他明白
张妈也是他的妈
张凤娥用她独特的善良守着易家，终身未再他嫁。范景阳也在最大限度地承认她，力所能及地帮着她。
新中国成立后实行军衔制，易耀彩是少将，范景阳是大尉。有了薪金，夫妻二人立即给张凤娥邮寄了
第一笔钱
夫妻着授衔军服合影
有了第一笔，自然就有第二笔，第三笔，更多笔。有时候，范景阳给张凤娥寄钱，都不跟易耀彩通气。但这无疑是让易耀彩极度欣慰的，两个与自己紧密相关的女人，如此和谐相助，多好啊。
更让易耀彩九泉之下欣慰的，是在他去世以后，范景阳依然对张凤娥温暖如初，直到1998年，80岁的张凤娥离开人世。
村里人把张凤娥埋在了易耀彩的坟旁，这位痴心痴情的孤独守望者，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归宿。
生不能相依相偎，死却可以相守相伴
就像张凤娥活着的时候，没有吃过范景阳的醋一样。范景阳对于村里人对死者的这种安排，也欣然理解，发自内心的接受。
范景新（中）、范景明（左）、范景阳（右）三姐妹
“仔细琢磨张凤娥的一生，我觉得，村上人这样处理，代表了老区人民的一种情感，应该说，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然后，范景阳又对张凤娥及自己与易耀彩的关系进行了理性的思考，非常打动人心。
“时至今日，人们该如何看待张凤娥的一生？责怪易耀彩喜新厌旧？不公平，因为童养媳仅是那个时代的特殊现象，法律不承认，早就废除了。难道是我‘鸠占鹊巢'？冤枉。我们的婚姻是经过批准的，合法的，也是堂堂正正的。责怪张凤娥？更不应该。她按照自己的道德规范行事，终生不易，这才出现了令人难以理解的张凤娥现象。”
易耀彩与范景阳的全家福
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每一个人又都不是。易耀彩和张凤娥是旧时代婚姻的
牺牲品
，范景阳和易耀彩却又成了特殊时期“先结婚后恋爱”的
楷模
而范景阳和张凤娥呢，这两个女人情同姐妹，用发自内心的善和给予彼此的爱，拉平了不公，消融了不幸。人们在叹息之余，也有对她们的
崇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