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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言短篇小说:忆王孙(下)

作者:闻说道

【前文参见古言短篇小说:忆王孙(上)】

6

大梁皇帝成吉的倒行逆施引发众怒,打着反梁旗号的义军层出不穷。盛家父子四处招兵买马,筹备粮草,笼络各方势力,只待时机成熟便揭竿而起。

盛怀瑾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几乎没有时间和若雪说话。若雪一改往日的散漫,不分黑天白夜地带领府上一众丫鬟做兵服。

又过了两个月,盛怀瑾见各路义军已极大地削弱了皇室的势力,连许多原来帮皇帝平叛的将军都离开朝廷自立为王,于是认为时机已经成熟,鼓动父亲盛翼起事。

六月初三,盛翼插旗誓师,痛陈成吉罪行,正式宣布起事。盛怀瑾带兵攻占了当地粮仓,下令开仓放粮,附近穷困百姓纷纷投奔燕军。

随后,盛家父子各率一路人马,挥师南下。

若雪不懂军政之事,除了日复一日地缝衣制鞋,就是对着战火下的废墟发呆。

有时她会想,假如她选了盛怀瑾给她的选项又能怎么样?只要战乱一起,不管是比丘尼还是秀才妻,谁人能保证自己平安无恙?

每次想到那天盛怀瑾指着红蓝包袱让她选的场景,她就觉得怪怪的。盛怀瑾的周全,固然让她感动,但她也有一点点怨他——他根本没有考虑她的想法,就做出了自以为对她好的打算。

他都不知道,其实她一点也不想离开他。

“唉……我在想什么呢……我不过是一个丫鬟,三爷肯为我打算就很难得了,我竟然还要他考虑我的想法,都怪三爷待我太好了……”若雪摇摇头,重新拾起了针线。

燕军势如破竹,士气高昂。盛怀瑾既精于作战指挥,又精于治军练兵,燕军的关键胜仗十之七八都出于他的手笔,麾下聚集的精兵强将越来越多。

仅仅不到半年,燕军就攻入了大梁的都城,兵锋直指皇宫。成吉自知大势已去,怕被义军羞辱,便用一杯鸩酒自我了结了。

盛翼登基为帝,定国号为燕,将长子盛怀瑜封为晋王,次子盛怀璋封为齐王,二人留朝辅政;三子盛怀瑾封为楚王,继续在外带兵征战,消灭各路诸侯。

盛怀瑾回府后,传唤了若雪。

“如今天下初定,但地方上仍有许多野王需要铲除。若雪,你可愿意跟我一起去?”

若雪震惊于他这平等协商的语气,愣了半天,才回复一句:“愿意。”

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像下人了,于是补充道:“若雪听三爷的。”

“你呀……不要总是这样小心翼翼,我记得你刚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莫不是因为我这双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血,你现在怕我了?”

若雪不知道如何回答。大概是因为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中闯荡过一回,变得更加胆小了吧。

盛怀瑾又道:“你率领丫鬟为军营里的将士们缝衣制鞋,也算功劳一件。我还没有赏你什么,你有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说出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

若雪毫不犹豫地答道:“我想做京城第一绣娘。”

这个回答实在出乎盛怀瑾的意料,他瞪大眼睛看着她,忽然大笑起来。

若雪以为盛怀瑾看不起她,又羞又急地为自己辩解:“明明是三爷先问我的……这就是我的愿望。”

盛怀瑾笑道:“有志气,我必会帮你实现此愿。”

7

盛怀瑾轻装简从,带着若雪开赴各地战场。

一些伪王见天下已归盛家,望风而降,盛怀瑾收编了他们的武装。另一些伪王依旧负隅顽抗,但往往和盛怀瑾交不了几回手,就被打到部队溃散。

盛怀瑾压力不大,若雪却压力很大——盛怀瑾让她学读书写字,还专门请了一个女先生来教她。

教一个丫鬟读书写字,若雪觉得盛怀瑾要么是人疯了,要么是闲疯了。

“想做京城第一绣娘,光会针线是不行的。你要懂绣谱,懂工笔,还要懂礼仪。所以我安排你学认字、诗词和礼记。”

每当她看书头疼时,就会想起盛怀瑾的这番话。盛怀瑾比她还认真,经常抽空考察她的功课,搞得她叫苦不迭。

叫苦归叫苦,功课还是要认真学的,因为女先生告诉她,宫里有个尚衣局,专为皇室制衣。她针线这样好,倘若还知书达礼,说不定有机会去尚衣局当奉御。

“当了奉御,我就可以一直为三爷制衣了……”

她的目光落在女先生教给她的一首词上——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多年以后,我就是这样想念三爷的吧……”

她暗骂自己矫情,心里却也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事。她不可能一辈子给盛怀瑾当丫鬟,要想留在盛怀瑾身边,除非给他当侍妾。但是盛怀瑾似乎并无此意,否则他早就这么说了。

既然不能留下来,那么将来的出路无非就是出家或嫁人。可是她已经向盛怀瑾剖白过,她不想选这两条路。

她想走的是第三条路——去尚衣局当奉御,每月有钱粮可领,不必为了生存而出家或嫁人,还可以一直给盛怀瑾制衣穿。

想清楚后,若雪便下狠功夫苦学,动不动就挑灯夜读,连女先生都感到迷惑不解。又不要去考科举,弄得像个书呆子似的干什么?

若雪不解释。

虽然她也不知道盛怀瑾到底把她当成什么人,但她总觉得盛怀瑾没有把她一直留在身边的意思。她只希望离别之日到来时,自己可以不要那么难过。

8

盛怀瑾征战两年,终于消灭所有地方野王,带着俘虏返京告祭太庙。

功高盖世,封无可封。

两个月后,盛翼下旨,将盛怀瑾封为元佑大将军,位列亲王之上,并准许他自行选聘府邸官员。

可是若雪看得出来,盛怀瑾并不十分高兴。

在他南征北战之际,盛翼已将嫡长子盛怀瑜立为太子。盛怀璋与盛怀瑜年岁相仿,自幼交好,自然成为了坚定的太子党。而盛怀瑾比他们小六七岁,从小就玩不到一起去,长大后更是聚少离多,兄弟关系颇为疏远。

天下十亭,盛怀瑾打下了八亭,只因为生得晚,便与太子之位无缘。

若雪明白他心中所想,但囿于自己的丫鬟身份不好直言。每个晚上,她都会留意盛怀瑾房内的光亮,一直等到盛怀瑾熄了灯,她才会放心入睡。

如此过了大半年,盛怀瑾入睡越来越晚,经常快到天亮才安歇。若雪担心他的身体,忍不住到他的房门外徘徊。

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不知道要不要叩门。

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盛怀瑾微微有些诧异:“我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原来是你。”

“三爷……我……”

“进来吧。”

盛怀瑾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亲自给她倒了一碗茶。若雪受宠若惊,一个拿不稳,差点摔了茶碗。

“三爷这么晚还没睡,是因为太子的缘故?”若雪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朝堂之事。

盛怀瑾看着明明暗暗的烛火,回了句:“是。”

说罢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许和你想的缘故有些差别。”

若雪沉默不语。她知道盛怀瑾若是想说便会主动说,她不必再追问。

“我因序齿无缘太子之位,固是遗憾。但……即使我对此毫无异议,太子也未必放得过我。”

若雪悚然一惊。

“本来只有太子才有自置官属的权力,如今皇上又给了我同等的权力,太子必然心有不忿。另外,我征战了这几年,在军中多少有些威望。太子忌惮我,也是人之常情。”

盛怀瑾合上茶碗,叹道:“半个月前,太子在皇上面前进言,说我府中长史许慎结党营私,图谋不轨。我极力辩解,总算保住了许慎的命,但他再也不能为我效力了。”

若雪读了几年书,知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道理。她不好直接说太子的不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不经意地向窗子看了一眼。

窗外闪过一个黑影。

若雪眼尖,瞄见了那人手里拿着弓弩。

“不好——”若雪来不及多想,纵身扑在了盛怀瑾身前。一只箭穿过窗纱飞入屋内,箭簇直挺挺地扎在了她的左肩。

“若雪!若雪!”盛怀瑾的声音几乎掀破了屋顶:“来人,有刺客!”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咣的一声,有人撞开门,急急地冲了进来。

若雪实在没有力气回应盛怀瑾了,她嘴唇动了动,便失去了意识。

9

若雪昏昏沉沉地躺了好几天。

睡梦中,她似乎感到有人亲吻她,在她耳边呢喃,但她睁不开眼,也听不见。

待她醒来的时候,身边丫鬟婆子一大堆,唯独不见盛怀瑾的身影。

“三爷呢?”

“三爷在议事。”

这时一个丫鬟走来,道:“三爷知道姑娘已经醒了,说晚些时候再来看姑娘。”

到了掌灯时分,盛怀瑾果然来了。他先让丫鬟婆子退下,随后快步走到若雪的床前。

几天不见,若雪觉得盛怀瑾似乎有些消瘦。她不敢直视盛怀瑾的眼睛,因为他的目光比之前要热烈许多。

那天盛怀瑾跟她聊了一个时辰,想方设法逗她开心。临走前他顿了顿,郑重地唤了一声:“若雪。”

若雪以为盛怀瑾会提出让自己做他的妾,一时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承想他却说:“我跟你说过,我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说罢,他大步踏出了若雪的房门。

若雪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禁有些怅惘。

元佑大将军府又忙碌了起来,经常有人秘密进出。若雪对这个场景很熟悉,她知道盛怀瑾要有所行动了。

三个月后的凌晨,经过一番周密的筹划,盛怀瑾亲率八百府兵,在通往大殿的必经之路上设伏,目标直指当天前去大殿觐见盛翼的盛怀瑜和盛怀璋。

临行前,盛怀瑾在府院里举行誓师大会,若雪带着一群丫鬟检查府内的布防。

“倘若太子的人马攻过来,你们可以沿着密道逃走,密道入口就在三爷书斋的置物架子后面。”若雪对众丫鬟道。

外面的将士把口号喊得震天响,她捏紧了手中的药瓶。

前一天晚上,她请求和盛怀瑾一同出征,盛怀瑾拒绝了,因为有若雪在,他会分心。

“那么……我就在府里等三爷回来。三爷若是不回来的话……”她摇了摇手中的药瓶。

自从盛怀瑾起事开始,她就随身携带一瓶鹤顶红,初时只是怕落入敌手遭到侮辱,后来渐渐萌生了与盛怀瑾共死之意。

不等她把话说完,盛怀瑾就环住了她的身,覆上了她的唇。若雪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他铺天盖地的吻。她慌得不知所措,想要推开他,手上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良久,他才松开她,定定地说道:“若雪,等我回来。”

盛怀瑾身经百战,但这次是最凶险的一次。

以往盛怀瑾偶尔打败仗,她并不十分担心,因为还有赢回来的机会。然而这次不同。

输了,阖府上上下下都会被太子的人马屠戮殆尽;

赢了,太子身死,盛怀瑾将成为新的东宫之主。

八百府兵的脚步声逐渐远去,若雪布置完毕,坐在床边,合上了眼睛。屋内静的可怕,只有一个巨大的沙漏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10

盛怀瑾率兵激战了整整一个清晨,最终以太子盛怀瑜兵败自尽、齐王盛怀璋被囚结束了战斗。

盛翼无奈接受了现实,下旨将盛怀瑾立为太子。两个月后,盛翼退位,尊称太上皇;盛怀瑾登基,年号建康。

若雪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嗤的一笑。这么多年的历练,让她不难理解盛翼退位的原因。

跟随盛怀瑾多年的府内旧人,因有拥戴之功个个大受嘉奖,人人升官发财,连府里的丫鬟都进宫做了内廷女官。

若雪得到的赏赐远高于府内一般丫鬟,但盛怀瑾依然没有给她任何头衔,只给她布置了一个任务——监制皇后袆衣。

盛怀瑾要大婚了,准备迎娶一位姓韩的小姐。有传言说这位韩小姐亦是忠良之后,与盛怀瑾年貌相当。

也有传言说盛怀瑾之所以不给若雪头衔,是要等到大婚以后再将她册立为妃。

若雪不理会这些传言,每天尽心尽力地监督指导绣工们赶制皇后袆衣。

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离盛怀瑾这么近了,等任务完工,她就请盛怀瑾赐她尚衣局奉御一职。

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主动找他要过什么。如今他执掌天下,她也想为自己考虑一回。

“陛下,皇后袆衣做好了。”若雪捧着新制的袆衣,跪在盛怀瑾的面前。

盛怀瑾放下手中的奏折,屏退了宫女和内监,让若雪把袆衣放在自己的案头。

“若雪,你年龄不小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了。”他的声音仿佛来自缥缈的山谷,听起来有些不真实。

“陛下,若雪不想嫁人,只对尚衣局奉御一职心向往之。”说完这句话,若雪长吁一口气——总算说出自己的想法了。

她在心里开始计数,等待盛怀瑾的回复。

一、二、三……十五、十六……三十……

盛怀瑾始终没说话。

她鼓起勇气再次开口道:“陛下是否觉得若雪德薄才浅,难堪大任?”

盛怀瑾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若雪,你当真谁都不嫁?嫁给皇帝也不愿意?”

嫁给皇帝……看来他确实有把自己纳入后宫的打算,宫廷传言不是空穴来风。

“陛下,皇后尚未入主中宫,册封妃嫔之事,当日后考虑……”可能是因为之前失望了太多次,现在终于听到他这样说,她反而感到内心平静无波。

“谁说要你做妃嫔了?”

盛怀瑾霍然起身,走到若雪身前,对一脸茫然的她说道:“朕要你做母仪天下的皇后。那袆衣就是做给你穿的。”

11

平地起惊雷。

若雪差点又要跪下,被盛怀瑾一把拉住:“皇后是小君,不要动不动就下跪。”

“陛下……我……我……哪里配得上做皇后?再说,皇后不是一位姓韩的小姐吗?”

“朕派人去查过你的身世,你原是青州府乐昌县韩家村人。十八年前,韩家村村民因不肯向胡人铁骑屈服而遭到屠村,这就是你幼年被拐的源头。”盛怀瑾顿了顿,又道:“因为年头太久,朕没有查出你的父母究竟是谁,但你确实是韩姓忠良之后。”

若雪刚要说话,盛怀瑾突然抓住她的手,道:“若雪,你不许拒绝朕,你的字都是朕给起的。女子许嫁之前无字,故有‘待字闺中’之语。朕已经给你取了字,难道你要反悔?”

“我……”若雪搜肠刮肚地想着托词:“我还是奴籍……”

盛怀瑾大笑:“早在朕举兵起事之前,就帮你脱籍了。几年前你就已经是良籍了,不然朕当时为什么能够给你那两个选择?”他的语气转为柔和:“若雪,没有什么能够比得上共同出生入死的情义,朕心里早已认定你才是朕的正妻。”

若雪忽然反应了过来:“所以,陛下是有意让我学诗书学礼仪的?”

盛怀瑾不置可否地一笑。

“陛下既然早就认定了我,为什么以前没有和我提过?”话一出口,若雪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在盛怀瑾面前这样有底气。

“以前朕自己尚且朝不保夕,万一遭遇不测,岂不是要连累你守寡?”

“那……陛下登基后总可以说了吧。”

盛怀瑾揉揉她的脑袋,笑道:“那时候就跟你说了,你还怎么监制袆衣?你是京城第一绣娘,出嫁的吉服自然要自己盯着做才满意。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朕?”

若雪无话可说,只得回了一句:“愿意。”

……

若雪回忆完这一切,抬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满头银发,恰似霜雪。

三年前,盛怀瑾驾崩,若雪的儿子盛承穆继承大统。承穆登基后,若雪命人在自己的寿康宫里搭建了一座佛堂。从此她不问宫闱之事,一心一意地做带发修行的女居士。

盛怀瑾乃是猝逝,生前没有受罪。每次想到这里,若雪都觉得十分欣慰。

三个暑往寒来的轮回,还是没有让她习惯盛怀瑾不在的日子。她经常对着窗外一树树的梨花发呆,然后下意识地叫一声“怀瑾”。

那一日京城里下了倾盆大雨,雨点像石子一样打落下来。满院梨花在风雨中反复摇曳,显得颇有些憔悴。

看到宫女门忙前忙后关窗闭门的样子,她忽然想起数十年前女先生教过她的那首词——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多年后,她确实像词中所描绘的这般思念盛怀瑾。好在盛怀瑾没有让她失望,给了她数十年情深爱笃的同行时光。

当年女先生告诉她,“王孙”二字代表的是游子。

也许盛怀瑾就是那个游子,因为他在她心中还是年轻时频频出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