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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半个亿”修改版连载第七十章

作者:草根谈雷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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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该来的都会来。不该来的来得快。今天中饭后,我又打算趴在这张老老老老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上小憩一下,还只是胡思乱想,还不想听遇梅什么屁话付诸行动,一趴还是呸遇梅瞎扯。

遇梅太瞎扯了,够瞎扯了,与她单独在一起的半个钟里竟然全是瞎扯,瞎扯的话里竟然几次用到一个“趴”,我开始一次听当是“爬”,开遇梅的玩笑,什么年代了还爬格子?要爬也不是一笔笔爬了,直接五笔,比你拼音还快,不信,我俩来比试比试。她说我欺侮她大肚婆,小肚婆敢欺侮吗,突然觉得上当了,吼我不是爬格子的爬,是足八那个“趴”,你说你是趴在那张四方高脚桌子上来的灵感才写出“我爸这个流浪汉”的,尤其睡午觉经常趴在上面睡,还说那个夏天趴在上面睡得最多。

说破,道破,我全明白了。遇梅要整我了,整我什么材料一样整,多句问是不是你亲口说的?我撬开你嘴巴说的吗?说过没有将来要在那张桌子上好好趴趴?你如果不承认你就是骗婚的骗子,骗得我嫁亏了饶不了你。

大前天,遇梅整我的材料突如其来,突如其来的更是她原形毕露的。此前她老是纠结在什么狗屁写作上我狠狠呸她,大前天说不是看在你写出了“我爸这个流浪汉”上我不会最终下定大决心嫁给你,我呸了她又讨好她,提醒她是看中我身高一米八二好不好,没有一米八二,光是写出那篇狗屁东西,你小决心也不会下,那你的肚皮还是大不起来,又会打胎。遇梅不跟我贫嘴,唠唠叨叨,唠叨什么嫁亏了嫁赢了嫁输了。妈的,一当妇人了就爱唠叨了,我说我赚很多钱给你还要咋的,她竟然也说嫁输了,呸我我要那么多钱干吗,钱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棺材里的你六田叔带得走一分吗?你去棺材里看看,他三个孩子放了一分硬币或一分纸币在棺材里吗?

看来,从昨天中午开始,我想不想瞌睡一下都得在这张破旧的四方高脚桌子上趴一趴了,一趴就在想一个重要问题,究竟该不该听遇梅的话,趴在这张四方高脚桌子上还能趴出什么来,真的拉长拉长“我爸这个流浪汉”成为什么狗屁长篇吗?是的,拉得长,拉得很长,越长越好,在遇梅看来,她才没有嫁亏,没有嫁输,而是嫁赢了,赢了她的人生。大肚婆遇梅如今把一个“嫁”字挂在嘴巴边,已经不是女友了,是老婆了,老婆不图我一口针一根线,只是图我在这张桌子上好好趴趴,我难道只是趴在这张桌子上睡睡午觉吗?

看来,遇梅对文学的虔诚,对文学的走火入魔是打消不了的熄灭不了的,大前天说得很伤感,假如她没遇到我,一直没遇到像我这样的角儿主儿,等于她嫁不出去,志同道合也不想嫁,哪怕两个人的“三观”重叠在一起也不想嫁,总觉得缺少了某种味。我问什么味,她说说不清道不明,马上快言快语,说不清道不明才是文学,文学不讲理儿,只讲味儿。

最多半个钟的耳提面命里,我都是低着头的,没抬头一下,几次平视遇梅,一听她张口唠叨又低头了。

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是遇梅作为“传家宝”一样的礼物特意为我修复复古的。她是古时候那个叫羊子的人的老婆,希望我是个羊子那样的夫君:“羊子感其言,复还终业。”

遇梅希望我趴在那张破旧的桌子上面趴出更大的名堂来,早就复古了那张桌子,复古得四平八稳牢固得很。遇梅没有发出倡议,只是突然不知去了哪里,三个女老师都找她,打电话给她她没接,急得要死。幸好她出现了,手拿强力粘合剂和细铁丝。女老师都问了问干什么用,遇梅没说,只说上街了,突然决定上街的,没带手机。原来下二的摩托车坏了,开手扶拖拉机上街买配件,遇梅说我也去买东西,硬要爬进手扶拖拉机厢里。下二也问了遇梅买几瓶强力粘合剂和几斤细铁丝干什么用,遇梅也没回答。下二再问就买这点东西何必受手扶拖拉机颠簸,我给你买回来就是,遇梅说必须亲自买,让一个人明白我,只说一句半句,下二就明白了,举双手赞成,主动请缨参加修复工作。

破旧桌子的修复工作就在遇梅下午买回几瓶强力粘合剂和几斤细铁丝的当天晚上进行,据说还是夜深人静时进行的。三个女老师心知肚明,早早就喊走,走,去看看你公公家婆婆家那张老老老老老祖宗流传下来的老古董去,遇梅说等等,再等等。一等二等,等到下二修好了摩托车已经七点多了,吃罢饭八点多了,下二坚持要洗个澡,遇梅说别洗了,下二说不行,一定要洗,洗得干干净净,趴桌人才有精神,下笔如有神,文字也干干净净。遇梅发了十几个大拇指点赞下二。

下二收到十几个点赞当然洗了澡才来,手拿铁锤、钳子、木锯——这三样东西遇梅也想买呢,下二明白了粘合剂和细铁丝用意才制止买,说我家里有的是。

遇梅喊娘娘娘,快拿钥匙过来。娘一时没找到钥匙,埋怨我爸那天开门拿什么东西把钥匙乱放哪里了。爸被娘从猪圈叫回来,同时回来的还有我圆大头外甥和两个他的厌学逃学哥们儿。爸找到钥匙走过来,一看来了几个女人站在我睡的厢房门前,懵得自言自语,我家有什么古董吗,有的话还不老早就发大财了,还不老早就藏到里屋的阁楼上了。

娘与爸一样,也不懂什么叫古董,也不敢把那张老老老老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破旧桌子当古董。来的三个女老师懂味,都早就看了“我爸这个流浪汉”,里面有我的描述和叙述,描述了破旧,描述了四脚不稳高矮不平,描述了黑色油漆般的,叙述了曾经是吃饭用的,叙述经历了不知多少人家吃饭用无从考证。有段话详细写到这张桌子的前世今生,清楚地记得里面有一句“不是古董胜似古董”。怪不得凡看过那张新疆报纸的,成了我亲爱的读者朋友的,无不当我家真有个古董,有个真古董。

眼见为实,当起古董来非常顺理成章,啊——,啊——,啊——,据说眼见为实的三个女人当时都不止啊那么一声,云南婆连声啊啊啊,真是古董呢,只有趴在古董上才写得出“我爸这个流浪汉”呢。据说,遇梅没啊半声,只是轻言细语说小心点小心点,慢慢移慢慢移,桌子靠墙的两脚松松垮垮了。真的,轻轻一移,挪动一点点,靠墙的那两个桌子脚就歪歪斜斜了。

似乎喜欢文字都会心有灵犀,下二的老婆荷花也来了,还拿来一把小斧头和几根薄薄的竹片儿。据说我爸胡说八道这是古董吗,分明就是一把柴火,早该烧了。荷花呸了我爸,你不懂,文化输出你懂吗,从哪里输出到哪里你懂吗,不懂吧,不懂就不要多嘴,给我走开。我爸知道荷花说话的厉害,似乎懂“文化”二字,但想强辩又没文化,文化输出更是不懂的,只得怏怏地走开,走时硬要拉走我娘。我娘很不心甘情愿被拉走,是我爸用力拉走的。

爸和娘一走,下二才轻松自然又郑重来修复这张破旧桌子,几个人几双手,把桌子翻了个四脚朝天。朝天后,下二说,我要敲了,拿稳,稳住。咚咚咚地,敲那么几下,桌子四脚都差点儿“弹”了出来。下二又嚷嚷拿稳,稳住,与地球垂直,垂直成九十度,不要偏了,自己松了手拿斧子削竹片儿,削成剔子状,锯断,又削,又削成剔子状,又锯断。又说稳住,与地球垂直成九十度,左手拿住削好的剔子状小竹片儿,右手拿斧子背面先是轻轻敲,后就重重敲,把小竹片儿敲打进桌面与桌子脚的缝隙里。接下来下二像指挥官一样指挥圆大头他们三个匍匐在地,负责缝隙的加固工作,一人递给一瓶强力粘合剂。下二没闲着,回家拿来几根小木棒儿和十几颗钉子和一把长柄螺丝刀,比了比桌脚与桌脚间的距离,自言自语长度一样,便锯断四根一样长的。桌子翻过来翻错了,再翻,又错了,错了一半被制止,停,停,就这样,两个桌脚在地上才是对的。下二拿斧背敲钉,敲好一根木棒大家都懂怎么翻桌了。四根木棒敲好后下二说要好上加好,要锦上添花,喊铁丝呢,老虎钳子呢,遇梅快速递给,下二快速剪断,剪断十几根两尺多长的。荷花说长了,浪费,被下二骂一句你懂个屁,你也懂让你来当木匠老师傅。木匠老师傅当然还是下二来当,铁丝折叠成双,从十字架穿过去,老虎钳子绞铁丝已经很够力了还嫌不够,又用螺丝刀穿入孔里绞了又绞,边绞边说,建筑工地搭架子就是这样绞铁丝的,越绞越紧,懂么?特意冲荷花说的。绞了一会我铁丝后,下二得意又得瑟,戏说谁会跳霹雳舞,指着云南婆,你,赵老师,你会跳舞,给我上去霹雳霹雳。

我家祖传的这件老老老老老古董就是这样复古的,复古得四平八稳。据说,四平八稳的古董桌子是被“请”进手扶拖拉机机厢里去的,明明是抬进去的,没有人说“抬”,都说“请”,还把“古董”比作“老人家”,说来来来,让开一下,请老人家上车了,慢点慢点,注意注意,呃,好嘞,把老人家上来了,四平八稳的。

此刻,我究竟是趴在破旧的古董桌子上还是趴在老人家身上呢?趴久了,我觉得是趴在老人家身上,似乎感觉到了温度,照理,冬天里,趴在桌面上睡觉越趴越冷,但我没冷,有热度有温度,甚至还热血沸腾了。

热血沸腾起来真有写的冲动,犹如当年的热血沸腾,犹如当年的冲动,犹如当年的写写写。

可铺纸提笔很久了一句话也写不出,只写几个字,写的全是我,我,我,我,我,我,我。一连七八个我。

都说人生是一部大书,人人都在写我,人人写出来都是一部人生大我书。我十八岁那年趴在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上拟定“我爸那个流浪汉”后没怎么思考就从老早的思考中下笔如有神了,我是从写黄色话开始的,骂我爷爷和奶奶大把年纪了寻什么欢作什么乐嘛,要不就早一天要不就迟一天嘛,偏偏不早不晚选中那一天。你们两个肯定是畜生,不是在木架子床上弹奏进行曲,而是在草堆处,不是情不自禁,而是兽欲旺盛,不是交欢,而是交配交媾,爷爷子弹似地射精射进奶奶子宫里就是我爸的人生那一部大书的开头了。因为我爸人生这部大书的开头没开好,导致出生日期是一九四九年阴历即农历的十月初一了,而前面的一九四九年阳历即公历的十月一日是建国日,我爸姓占,占姓,占同建,干部说我爷给我爸也取名占国日就取错了,建国日是一九四九年阴历即农历的十月初一吗?一个月前的十月一日就成立了,你犯了什么罪你知道吗?告诉你犯了骂国家的罪,缩短了国家三十天寿命,也连国家都敢骂,罪大恶极,拉出去毙了。好在不是当场拉出去毙了,是第二天,我爷爷晚上脱逃,上吊在我巴篓山村那棵大樟树上。

女友罗遇梅,不,是老婆罗遇梅了,自从看了“我爸这个流浪汉”后似乎对文学特别走火入魔了,老是羡慕我写得好流浪汉故事,编辑竟然只改掉题目一个字,“那”改“这”,全文刊登,不是你家那张破旧桌子给你带来灵感你写得出吗,否则我会真的嫁给你吗,让你沾了那么大的便宜知足吧,休想让我给你沾一辈子。

每次听遇梅这样嬉笑,我都闭口不答,她当我默许她什么狗屁说法了,得寸进尺,时不时敲警钟一样敲我。敲多了,我有时也想想桌子,想想灵感,想多了,竟然能想出它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必然联系,不趴桌子不想故事,一趴桌子便想故事,故事一个接一个,大故事套小故事,小故事多了凑成整个故事,小说不就是写故事嘛,写完整个故事是三万多事,首先就符合版面,加上编辑是瞎猫,至少瞎了一只眼,万事俱备还不如歪打正着东成西就。

我曾经愚蠢地想过,写作必须要万事俱备才动笔,读个大学,且是中文系的,最好是文学院甚至直接就读作家班,那写起来不难。没想到文学写作我与别人不同,主要是有没有灵感的问题,是灵感太重要了,趴的桌子是什么桌子太重要了,怪不得我在新疆当兵哪怕当上了文书再也写不出什么文学作品了,连豆腐块小散文也写不出了,原因确实是桌子问题,桌子不同导致脑袋不同,一张桌子是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当然写得出流浪汉故事,一张是油光发亮的,只能写出文书同志们才写得出的总结报告和汇报材料那种。

桌子趴久了,真有趴在上面爬爬格子的冲动,但冲动归冲动,与爬不爬得出格子是两码事,趴了两个中午一直只是冲动,格子还没有爬一格,学会了电脑五笔打字,真要来了灵感,脑子里有故事,也不是随便一爬格子就是话就是句子就是段落就是章节,我要写仍然是写小说,仍然想一气呵成,最好真的拉长“我爸这个流浪汉”成为长篇。

但灵感不是想出来的,它来得突然,来得突然的才是灵感,霸蛮想是想不出来的,想得出来也不叫灵感。写“我爸这个流浪汉”时积累了一定的经验,霸蛮想出来的不是灵感,写出来的都是废纸,撕了不知多少张,烧了不知多少张,灵感得来的,时间一抓紧便洋洋洒洒,都是毕恭毕敬的方块文字,虽然不优美不华丽,但能打动编辑——目的不就是为了打动编辑嘛。

不知咋了,也许流浪汉故事已经写了吧,重复写没意思吧,灵感硬是迟迟不突然跳进脑壳里,想雄心勃勃硬是勃勃不了,想碰上一个出版社的编辑看来是不敢去碰了。

又不过呢,那是太纪实的写法,编辑瞎了眼睛,硬要当小说发。还来编者按语,说是短篇小说。就差没说是短篇力作。因为从来只有长篇力作一说。如果从来就有短篇力作一说,我想,瞎了眼睛的编辑肯定来一句短篇力作的。

没灵感就瞎想,想的又是这张老老老老老祖宗传流传下来的黑色油漆般的破旧桌子的前世今生。它不是物它,他是他,甚至是她,她是请上手扶拖拉机的老老老老老奶奶。老老老老老奶奶是赌命赌来的,赌命赌赢了才有了老老老老老奶奶,赌输了没她的命。如今老老老老老奶奶的命好得不能再好了,住的房子宽敞亮堂,窗明几净,早已老掉牙的“老人家”经过修缮后又年轻力壮了。

一张这样的返老还童后的年轻力壮桌子让我来趴,我应该要趴出比“我爸这个流浪汉”更好的,不从她的前世今生故事开始写起,先瞎想想,想到哪里算哪里,打个腹稿——

我的老老老老老祖宗当年阔绰过,阔到我爷辈分上没阔了不是我爷的错,阔到我爸辈分上没阔了不是我爸的错,早就没阔了,不能怪我爷我爸和我。我爸跟我讲过我爷是一九四九年三月清明后插完秧单枪匹马闯荡上海的,回来是一九四九年的十月初二,农历的,也即阴历的。我爷还跟我奶斗花嘴了,奶奶逼迫爷爷给娃儿取个好名字,爷爷明明知道是十月初一,故意问初几生人,奶奶答昨天,十月初一,爷爷张口就来,取好了,就叫国庆,国日也行。爷爷不该闯荡上海去,不闯荡到上海去就喝不上上海那种洋墨水,就不知道什么叫“解放”,就不会学习写“解放”二字,而且还写在我家土坯子茅屋的墙壁上,就不会说话那么风趣收音机叫木盒子,后来也不会改正错误木盒子叫收音机,就不知道国家和人民都“解放”了意味着天翻地覆,当然也没钱请人喝喜酒,就不会在酒席上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给娃儿取名占国庆或占国日。

瞎想想到这儿停滞了,还是灵感重要,灵感没来,瞎想进行不下去了,卡住了。又久久趴在桌面上,脑袋似乎重新启动了,一启动似乎高速旋转,能够另辟蹊径来想想:幸亏解放了,我爷爷要挨枪子儿了,否则我爷爷腰间缠满那么多的银元和花边回来不张狂吗,不得意忘形吗,烟叶生意做亏了不又一根扁担闯荡上海去,那缠满更多的银元和花边回来还会做烟叶生意吗,那不第一时间买田买地吗,解放总是要解放的,一解放,我爷爷不被划分为地主吗?还是挨枪子儿的。反正我爷爷就是个挨枪子儿的命。还是早解放好,早挨迟挨都是挨,烟叶生意做亏了好,田地不允许买卖好,让我爷爷沐浴在和煦的解放春风里好,贫闲自在富贵多忧啊!

瞎想到此又卡住了,又想不下去了,又好好趴在破旧的桌面上努力地想啊想,忽然想到了爷爷的聪明,而且不是一般的聪明,有政治远见,甚至还称得上有政治韬略,比谋略还胜了几畴,试想,爷爷不是吊死在樟树上而是挨了枪子儿,他后来的孙子我当兵时过得了政审那一关吗,过不了关就当不上兵,那孙子我就是个子继父业的,纯粹的养猪的,哪是今天这副模样儿?我倒感谢我爷给我爸取名占国日或占国庆了,他命该如那是好事,惹上飞来的横祸是好事,上吊樟树更是好事,是死得好的好事,让他孙子我当兵顺利政审过关了。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少年记事起,无数次趴在这张破旧桌面上不是这样想的,想的竟然是要给我爷爷翻案,平反昭雪,还我爷爷清白。我爷爷姓的是占,占姓,百家姓上有,与詹天佑的詹不搭界,与建党建军建国的建更不搭界,可当时的干部硬要霸蛮说占与建谐音了,还通假了,别人叫刘国日刘国庆没事,张国日张国庆没事,你姓占,占姓,就不能给娃儿取名占国日或占国庆。我爷用心险恶,是险恶用心,缩短了共和国寿命,骂了国家,罪大恶极,要抓起来,要挨枪子儿——我那文盲爷爷哪里知道谐音不谐音通假不通假呢?心术哪有那么不正而是那么坏呢?哪里缩短了共和国的寿命呢?哪又罪大恶极呢?啊呸,呸,呸,一呸1949年的10月1日,二呸一九四九年的十月初一,两个八十杆子打不着的日期,阳历和阴历相隔时间据说刚刚三十天,前面的日子是建国日,后面的日子不是建国日,不是建国日的占姓孩子不能取名占国日或占国庆,因为占与建谐音又通假了,缩短共和国寿命了。他们,干部们,竟然是这样逻辑推理的,当年的干部怎么懂得逻辑推理呢?西方的逻辑学还没传入中国啊,为什么发明一套把一个良民往死里整的狗屁逻辑学?我万思不解,唯一的解释竟然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当时的农村基层干部是君吗?我那文盲爷爷是臣吗?我那时想过,有一天我要考入中国最牛逼的政法大学,一毕业就当官去,往大里当去,当到足够大了我要为我爷爷翻案,为我爷爷平反昭雪,还我爷爷土坑里几根骨骼清白。

今天中午趴在这张破旧的四方高脚桌面上想得神彩飞扬,一站起竟然自我感觉十分良好气宇轩昂,站在当年的干部立场上用他们当时的逻辑思维想想竟然想得天衣无缝,我爷爷骂了国家,缩短了共和国寿命,连国家都敢骂,是该挨枪子儿。挨了好,不挨不会上吊在樟树上,那他的孙子我绝对不会有今天。我不得不将混账逻辑进行到底——也是进行到头——到我头上。

今天中午趴在桌面上趴得很值,比昨天值,老老老老老奶奶实事求是的前世今生没怎么想,却异想天开般想了这么多,才想个把钟就想出这么多,确实很值。

不想了,还是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吧,因为现实里有我遇梅的痴心追随。

前几天,我那原本是巴篓山村村民的六田叔死了,死前坚持要叶落归根,便回到巴篓山等死。由于久病床前无孝子,也无妻子,照顾他人生最后一程的是妻子的侄儿侄女,惹来巴篓山人一片不屑。但是呢,看在他回家后那两个多月的末日里每逢看他的人必三省吾身上,都原谅了他。他渴望有人听他倾诉,次次都挥挥手要老婆的侄儿侄女回避一下才主动与人握握手,第一声说的是“对不起”,是大男人,还叫声贤哥贤弟的。说的是知心话了:我没脑子呀,哪能听老婆给我安排命呀,我德不配位啊,高官厚禄消受不起啊……

原来是老婆求女儿的市委干部公公,即求“亲家”把他解决农转非的,后调入县里,后又入仕教育局当行政干部去,都是“亲家”铺的路。

病床上的六田叔既渴望有人听他倾诉,也渴望有人诉说给他听,巴篓山村发生的一连串真实新闻故事当然是免不了的,甚至当热门话题,人人都在传颂一传,传不出我与女友的相识相恋,只传得出女友一个人还没过门到巴篓山村来就当自己是巴篓山人了,从上面争取到很多资金来建设巴篓山这个美丽新农村了。

女友罗遇梅对别人说资金的来源问题当耳边风吹过,任他们去说三道四。但对我六田叔轻轻一句发问倒竹筒倒豆了:我总不能贪污我瞎子爷爷的私款吧,挪用买房买车吧,花天酒地岁月静好吧,早早颐养天年不想事了吧。

“好了,我放心了,你这孩子聪明,那笔巨款通天不得,通天后,大家要求瓜分掉的,你受人之托,一诺千金,我也要有脸见他才行。”——这是遇梅播放录音给我听时我亲耳听到的。

我没问一句遇梅,是她自己要说的,不告诉我实情她不舒服似的,便说得很细:“我不说你不知道吧,其实呢,我根本就没想到爷爷会有一笔那么大的巨款,我只是纯粹听他说故事说得有味,对他存活在人世间最后几天里尽我力所能及的。我罗遇梅是个苦难人,喜欢听苦难故事,爷爷的苦难故事说得好,我偷偷录了下来,没想到他那么心知肚明,他偷偷录的他竟然知道了,问我干什么用,我说有用,留住你的历史你的声音。他很高兴,说值了值了,临死的前一天突然递给我一个存折,要我去县城银行办理转账手续转到我账上,转账那天很有戏剧性……”

“好啦,别说了,我知道啦,别提钱不钱的,他的一生能攒下多少钱,不过三四十万吧,算什么巨款,你没乱花,爷爷地下有知,含笑九泉,到时候再通天给巴篓山人,目前继续保密。”

“你知道个屁,”遇梅拍打我,“这个时候该提钱了当然要提啦,告诉你吧,爷爷的钱其实还没动用一分呢,爷爷拿出善举,我妈感动了,毫不犹豫也拿出善举,一给就是一百万,后续资金还有来。”

“图什么?”我百思不解,“你妈——我丈母娘图什么?”

“就图你!”

“图我?”

“图你不可冻枪毙于风雪。”遇梅的头偏左又偏右,努力搜索记忆似的:“我妈说了,你这一辈子要去从事写作,她全力支持,全力支持是什么支持你明白吗,就是我妈有多少钱全部给你。”

“有多少?”

“有多少啊,起码有个四五百万吧。”

“那么少啊,不够不够。”

“你说什么啊,还算少啊,够你坐着写一辈子了。她说,热爱文学的人,有钱了再坏再坏坏不到哪里去,赌你这一优点,才让我放心跟你,帮你好好怀孕。”

“这么说,你是母命难违了?”

“我也在赌你,拿我从十八岁开始的新的人生赌你一生,你如果对文字文学不感兴趣吸引不了我飞去新疆送给你。我相信我妈那时说的就没错——一个对文字文学情有独钟的人再坏再坏坏不到哪里去,再乱来再乱来乱不到哪里去。我想通了,大乱来不乱就算了,小乱来你要乱没办法,我管不着,不会管你的。”

遇梅的话回荡在我趴着的桌面上空,上空那百多个立方的体积不但有空气更有声音,音量有开关似的可拧大拧小,犹如几天前听到的可以调试的哀乐。六田叔死得好,不死,我还没有一张这么稳固的四方高脚桌子让我趴在上面睡午觉特别舒服,午休当床正好,晚休当床也正好,早休没休过,要当床也正好。这张原本高低不平的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当老老老老老奶奶被请上手扶拖拉机来到我工作的选矿厂宿舍有我六田叔一份功劳,他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了,他话里有话,有弦外之音。上三代祖宗分家时这张桌子是分给他爷爷的,他的爷爷与我那吊死鬼爷爷的爸爸即我老爷爷是亲兄弟,也就是说我老爷爷比他爷爷聪明,用一个大酒坛换了。哪换赢了,赢在表面上,当时买个大酒坛要几斗米,而破旧桌子是当柴火烧的,有了个大酒坛后,我爷我爸都是酒囊饭袋了,几十年后的现在回头来看,输了输了输了。

遇梅告诉我,要死了的六田叔提及桌子说话中气十足,到了他这一代,他算是读得进书,一心想书读,不像前面两个哥哥天天老是想着吃,两个哥都吃得多,没得吃死得早,活活饿死了。“你六田叔说桌子换了酒坛等于换了风水,文曲星出在你公公家,就出在你老公占胜身上,趴在那张桌子上不可能写不出文章。小时候我念他作文,有那么多话写就是桌子给他带来的灵感,别人没话写,他篇篇作文五六张纸七八张纸。”

“你当我六田叔也在说故事给你听,你录上音没?”

“当然录啦,还用你现在来提醒?多余。”遇梅呸我,“你叔说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你老爷爷与他爷爷分家后没他爷爷家搞得好,没了酒坛喝不上酒,请不起客,晚景凄凉,算二代是你那吊死鬼爷爷,也没他爸家搞得好,你爸家没他家搞得好,是第三代穷。但是呢,到了你手里是第四代了,穷不过三代穷完了……”

“意思是到了我手里是第四代,便开始要富了是不是?至少要富三代是不是?那就够了,富了我,富了我儿子,富了我孙子,刚好三代,够了够了,第四代轮回到穷就穷,我管不了就不管,管他是穷是富。”

“你想那么多那么远干吗?你六田叔的意思是要你想想眼前呢,四方高脚桌子是你老爷爷得了,传到你手里了,出出你这个文曲星了,要你好好利用自己的脑袋再上一个台阶两个台阶几个台阶,将来要创造出辉煌来。”

“他这个死鬼说出这番鬼话干吗?”

“两个死鬼都是好心,前一个死鬼是瞎子,后一个死鬼是你六田叔,都对你寄予希望,希望你为振兴我们巴篓山村做出贡献。”

“你去做吧,你不是已经在为巴篓山村的新农村建设作贡献了嘛。”

“我作我的,你作你的,我有资金,两个死鬼加起来六七十万呢,你有什么?你怎么作?你田叔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要你作出精神,精神是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具体回忆与遇梅的对话,我趴着趴着,进入半睡不醒状态。半睡不醒其实是我最想进入的一种人生别样境界。大前天回家奔丧是深夜一点多到的巴篓山村,第二天回来选矿厂是深夜四点多,满打满算是二十七个小时。二十七个钟头里,我为六田叔守灵只守那么几个钟,天亮后遇梅把微型录音机扩大无数倍播报一样播出来后,大家都像不欢而散一样散去了,没人像我和遇梅那样正儿八经给六田叔守灵了。丧事的热闹场面取消不搞真是好事,只让哀乐一直哀乐着才是真办丧事。正是因为一直哀乐着,竟然时不时听到我巴篓山人嘣出“人文”二字,像自言自语,又不像:怪不得瞎子在生时嘴上挂着“人文”“人文”,骂人不像骂,骂缺少“人文”,缺少“人文关怀”,哪个听得懂,哪个怕他,没哪个怕他。有人接话,瞎子骂人太斯斯文文了,骂缺少“人文”,骂缺少“人文关怀”,这哪是骂嘛,比骂“缺德”还不像骂,如今呀,谁骂谁“缺德”,被骂的人是笑了,不像当年那样跟你急了,甚至想打架了。

聊天人很想听我高见,我哪有高见,我也只是巴篓山村一个山民一个村民一个农民而已,因当过兵,即使懂那么一点点“人文”,懂那么一点点“人文关怀”,也不敢在父老乡亲面前露那么几句,怕露的那几句带有蔑视甚至侮辱。我不回答提问的,我只是低头听。当三四个人与我坐在一起盖棺定论六田叔时,不是提问而是发表各自感悟时,我双耳听到的都是高见:你这个六田叔啊,年轻时身上就很有“人文”气势,农忙时,双抢呀秋收呀,没少帮这家帮那家,就是当上民办老师后身上还有,还提前放学回家帮忙呢。谁知农转非了,吃上国家粮了,尤其调入城里后,变了变了,大变样了,身上的“人文”一点也不见了。

我听得认真,时不时点点头,又有人也感慨万千:人心呀,琢磨不透,谁都没想到六田也会变变变,自己变了,崽女哪有不变的,培养的三个大学生崽女都缺少“人文”,活该落得个晚景凄凉。接话的是顺徕,顺徕与我早就很亲热,他两个儿子小时候都与我玩得来,长大后各奔各的前程很少往来了,我当兵又当了两年,应该有七八年没见上面了。顺徕竖着大拇指说:占胜,你,你,你是这样的,顶呱呱的,比我那两个学理科的加起来还强,身上大有“人文”,怪不得娶了个这么好的很有“人文气质”和“人文气势”的老婆。

在马篓山村里说“人文”听“人文”,总觉得哪跟哪。我刚一打岔,别别别,别夸我,被顺徕挡了回去:我那大的,高中一毕业就跟他舅学习修理汽车去了,专门学习汽车集成电路,电路书一买就好几本,家里就有十几本。那种书看多了越来越没“人文”,没人文素养,没人味,不懂味,都情有可原,因为没时间看看“人文”方面的书嘛。但老二那畜生就不应该啊,不应该不懂“人文”啊,在大学里教书呢,一周才几节课,大把时间看书呀,“人文”方面的书就没看看?看了,懂了“人文”,恋爱几年的女朋友怎么会吹了他,一封像样的恋爱信都写不出,不吹才怪呢,老是打电话打得拢来?二中那个女老师到我家来过三次,次次一来帮这帮那忙这忙那,很有“人文”,很懂“人文”,那气质就叫“人文气质”,知情达理,知的书都是“人文”书,不是理科书。

听顺徕唠叨,我笑了,轰鸣的哀乐声音当是美妙的音乐,笑得另一个老叔也笑了,他也有很好的口才:我家两个女儿都懂事早,带他去青海去得好,讨债的来了,两姊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债主一走,我适时对她们进行社会教育人文教育苦难教育。幸亏我生意做亏了,闲得慌,看了看书。否则,一帆风顺,顺风顺水,两姊妹靠砸钱来培养,我哪有钱砸得出两姊妹对我今天这么好?六田与我正相反,三个大学生崽女都不是自己培养出来的,是砸钱,寒假暑假砸钱给培训班,英语数学物理化学哪个没砸?光是二女儿练什么舞蹈瑜伽,就砸了好几万,练得一副好身材,一恋爱就恋上市委干部的公子。

顺徕又接话快:亲家当然帮亲家,帮来帮去早早把六田帮到棺材里去了。手一指:干部亲家不帮这种忙,山珍海味吃不上,飞禽走兽吃不上,粗茶淡饭最养命,以他六田的身体哪会五脏六肺都是病,这么早早睡灵堂?

我突然觉得,是六田叔的死,是六田叔遗言遗得好,巴篓山人突然间变得很有“人文”了,表现在露底短裤也不觉得羞耻,愿意说出真相和表达情感。

听这几个一一说了一番,表达的情感情真意切,我有点羞涩,我对巴篓山人和巴篓山山山水水的情感表达似乎大逊风骚,我决定不参与为我六田叔第二个晚上的守灵了,想睡一会儿,再利用下午的时间一个人围绕巴篓山村好好转转。

此刻,我趴在破旧的四方高脚桌面上午睡,什么写作灵感没来一个,想的越想越多,首先想想几天前回家奔丧那天中午是怎么午睡的。当时只是斜靠在我厢房屋里木架子床的床头框框边,双手当枕头使,被子搭在肚皮上,顺便摸了摸肚皮,没有隆起,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遇梅为我而隆起的肚皮。她的肚皮是为我而隆起了,这是铁定的事实,长长久久的事实呢?这样一个才女拿她从十八岁开始的人生赌我,我能好好地驾驭她吗?

六田叔魂归西天后,老婆那这的侄儿侄女要大显身手似的弄个治丧委员大搞排场,说好第二天早晨去市场采购一手扶拖拉机吃的喝的回来,下二睡一觉醒来脑袋突然变得清醒,找我商量,不,是找遇梅商量。遇梅拿出微型录音机播报一样播,大家静听完扩音器扩大无数倍播出死鬼的话语后便都自觉低头回家解决早餐问题。虽然不大搞排场了,简易的松树灵堂还是要扎一个,大家自我发起的,帮忙砍来松树枝,扎了两个多小时。灵堂扎好,“当大事”三个字缺少不得,谁来写,成了问题。有人推举我来写,我摆摆手,连声说不敢不敢。有人推举遇梅来写,遇梅竟然没有摆摆手,竟然没有连声说不敢不敢,只说我从来没写过那么大的字呢。有人说你办公室桌上笔筒里有好几支大毛笔呢,不是准备写大字的吗?遇梅哭笑不得,大毛笔是写大字的,不是写“当大事”的啊。

遇梅没写过“当大事”仨字儿,但四四方方的大白纸折叠成写字的样儿还是很熟练,像书法家一样,也四个角指向东南西北。遇梅左手护着大肚皮,右手握毛笔蘸墨汁,蘸了又放下,放下又蘸,蘸了又蘸,就是不挥毫泼墨。好在没有人催她。她跨了跨马步,闭了闭嘴唇,屏住呼吸凝神静气,双腿并拢一点。正是在双腿一并时,“当”字的一竖不是竖,重重地按在白纸上,几秒里一动不动,往下拉时拉得很慢,用力慢慢变轻,突然往上一提,一竖竖得像个感叹号。

我在想,遇梅如果是在参加书法比赛的现场,她每写完一个字都有人喝彩鼓掌,但她不是在那种现场,是在写“当大事”仨字儿的灵堂现场,便没有人鼓掌。有人想鼓,只鼓响一声就被人呸住了。

遇梅接着写挽联,写挽联那凝神静气,那屏气凝神,那精气神儿,那庄严肃穆,那凄凄惨惨真像李清照一样。

遇梅写好挽联被她的三个女老师簇拥着走了。下二叫住我,要我站远处看看“当大事”三个字的上下高低间隙距离,我站在十几米外细看,觉得“事”字与“大”字紧了一点也矮了一点,正在指挥右一点再右一点上一点再上一点,被荷花踮起脚尖耳语一句你还不去看看你遇梅那一手硬笔书法?吓不死你才怪。

我原本打算床上休息一下的,待吃了中饭才去巴篓山村到处转转的,当然会转到巴篓山村那所所谓的小学去好好参观参观的,经荷花一再催促,我参观学校就提前了。说是学校,其实只有一间教室,根本不像一所小学学校。

荷花有点搞我的恶作剧,把我当游客,她当导游,把我导到教室后面没有窗户的墙壁下,说站好,我来给你拍一张“到此一游”。哪知荷花的恶作剧还要搞下去,拉我到侧面有窗户的墙壁下,又说给我站好,又来一张“到此一游”。我不站好,迫不及待想推门进去,可惜门是拴着的,窗户是拉上窗帘的。正呆着,荷花嘘一声,悄悄说这是第三节课,你以为这不是正规学校呀,任你横冲直撞呀,挨你顶头上司校长亲口批评的。我命令荷花你可以走开了。

荷花有所不知,我想在巴篓山村好好转转当然主要是转学校。我是巴篓山人,荷花当我是游客,我浑身不自在。

这所学校这么安静,静得出奇。我身后的窃窃私语能够听到,但我没心情去听。我旁若无人默念墙壁上的字、话、语言、语句。念完一版,我好好拍照,又念,又拍照。

我感觉到遇梅被女老师们簇拥着向我走来了,身后是十几个学生。我不想返身,因为眼泪不争气,霸蛮想忍住没能忍住,止不住地流淌了,挂满两腮了,掉入地上了。遇梅知道我会流淌的,早早就拿纸巾在手,递给我时我还不好意思看她,脸蛋儿偏左还偏右了。

我心里在想,怪不得我巴篓山村人突然间这么容易接受“人文”二字,这墙上的黑板报早就给巴篓山人上了一堂又一堂生动的“人文”课啊!

“梅!”我当着四个簇拥人的面叫得非常亲热:“多亏你这个辛勤的园丁唤醒了我的巴篓山人,沉睡了几百年,你一来就唤醒,你是巴篓山人的历史功臣!”

遇梅转身,留下一句别恭维我,被簇拥着走了。荷花留下来,悄悄说你刚才的表现,遇梅给你打了一百分。突然一问她修好你家那张破旧桌子是什么良苦用心你懂吗?我没点头,荷花也说懂了就好,她要你亲自拉走。

“我拉走?”我惊怪说,“我拉得走?怎么拉?四方桌,四高脚,车门那点宽塞得进去吗?放车顶上放得稳吗?”

荷花哈哈大笑,说你答应带走了就好办,有的是办法。转身就走了,也去簇拥遇梅了。

我这才注意十几个学生,他们训练有素一样,站成一横排,标准的士兵姿势。

“报告舅舅!”圆大头外甥一本正经:“我们好久没有上你们部队那种标准的体育课了,请舅舅给我们上一课吧!”

“你们上过体育课?谁教的?”

“报告舅舅!”圆大头不再是呆头呆脑的圆大头:“你的两个战友经常来给我们上课,你这个董事长舅舅失职了,一课都没给我们上过,今天非上不可,第四节课本来就是体育课。”

“舅舅是董事长?谁封的?”

“报告舅舅!”圆大头还是一本正经:“舅妈说的,说你懂事了就是董事长,不懂事,就撤掉你。”

我想懂事,怕撤掉董事长,一声令下:“立正”!——“稍息”!——“立正”——“向前看”——“向左向右看齐”——“立正”——“向左转”——“左转弯跑步走”。我也跟着我手下十几个兵左转弯跑步走。

好在跑步的是小学生,我敢冒充体育老师给他们上一堂体育课,跑了几圈,我喊停、停。一停下,为了让他们高兴,我说下一堂体育课,我穿上迷彩服来给你们上,打几套军体拳给你们看看,你们将来个个当社会上的武警去,看见坏蛋干坏事了,该出手时要出手,一抓一个准。好不好?我问得大声。奇怪了,没有一个兵回答“好——”

难道还不够煽情?我煽情功夫是有的,正想煽,荷花适时出来了,严肃批评我:你遇梅有交待,今天明天后天,三天里,学生不得欢声笑语,都在教室里上自习课,自由学习。这——,这——,这相当于下半红致哀,为你六田叔,懂吗?

我噢一声,真把自己摆在老师位置了:下面,我宣布,队伍解散,大家都回教室里上自习课去。

晚上,吃罢六田叔第一顿“上山夜饭”,荷花郑重对我说你去睡一会儿吧,十二点整,你遇梅有重要事找你。

我睡过头了,超过十二点我还没醒来,遇梅真被三个女老师簇拥着来敲门了。太没想到,遇梅是命令我把睡房里那张修理好的破旧的黑色油漆般四方高脚桌子拉走。

拉走的就是我现在趴着的这张桌子,拉得太匆忙,说拉就拉,没我强辩的,我强辩说我是回来抬六田叔上山的,挨荷花重重拍打,你是侄,侄儿不能抬叔上山,有专门抬棺材上山的轿夫班子。我又说我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巴篓山村好好转转呢,下午想转没时间转,又挨荷花拍打,你也永远在外干大事叶落归根才回巴篓山吗?来日方长非得这次?快过年了,那次回来让你转过够。我笑笑,想说你不懂,不懂丧事期间悟出来的“人文”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但话到嘴边吞下喉咙,只望着荷花问是不是下二哥老气横秋了出个这样的馊主意?一定要今晚把这么破旧的桌子带走,带走了,我就……我就……我就……写得出狗屁东西是吗?哪想得这么幼稚天真缺乏活泼?遇梅双手叉腰,温柔地看着我——怀孕女人的温柔比没怀孕女人的温柔差远了,想温柔而温柔不起来,眼睛无神言辞颓废:你的两个战友弥补了你很多体力劳动,填平爷爷屋后那片空地费时又费力,即是操场又是篮球场,他们两个十几天里都是八点左右就来了,骑着你那辆摩托车来的,中午在你床上休息。有一天突然想起你一句话来,是你亲口说的,你要面对你家祖上那张破旧的黑色油漆桌子你才会回到从前进入状态文思泉涌。

我说了吗?我忘记了。即使说了,那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他们两个看不惯我与领导干部打牌喝酒醉生梦死,都劝过我回到书桌上来,把根扎在文学上,吕品还郑重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要不鲁迅怎么叫周树人?歪理当正理说都是在劝我。

我没有点头承认我说过一句我面对我家祖上那张破旧的黑色油漆桌子我才会回到从前进入状态文思泉涌,但那个不怎么多嘴的云南婆,如今站在讲台上授课的主要是她这个李红春老师,当我默许了那句话,突然噢噢噢:“我记起来了,董事长先生邮寄给我的复印件资料还没还给你呢,你催过我几次我没当回事,催的目的就是想把“我爸这个流浪汉”拉长拉长拉更长是吧,好好好,等一下,我这就去拿。”

你?你?我刚一你,就被遇梅呸住:“你什么你,你没催过吗,催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趴在这张破旧的桌子上爬格子吗?”

那个十七岁的小老师快言快语:“肯定想爬,骨子里肯定有一股又一股气,但是呢,不是趴在这张破旧的桌子上是爬不出一个字爬不出一句话的,那一股股气出不来半股。”

你?你?你也?

这小不点同志也敢呸我:“你什么你?你敢嘴硬你骨子里没有一股又一股气吗?那么喜欢看杂文的,气一出来,就写得出为社会作出巨大贡献的正能量。”

放屁!我敢瞪着这个十七岁的小不点吼一声。但她还敢嘴硬,说放屁就放屁,一定要放给你听。我心里飞快在想,跟这个在秀水湾认识的卖淫女有一腿就是不一样,训我也像训夫君一样。

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不止三个,是五个,五个女人都在笑我有气有气,我还是多少承认一点吧:“拉拉拉,怎么拉?你们给个参考吧。”

“怎么拉是你的事,拉长拉长就是长篇,你想怎么拉就怎么拉。”

“我是问桌子怎么拉走!”

“哈哈,来气了来气了,终于来气了,好办好办,就等你这句话,办法有的是,下二早就摩拳擦掌了,把老人家请上手持拖拉机里去,你在前面慢慢开,请老人家要慢慢请,懂吗?”

我当时哪敢回答不懂,下二的手扶拖拉机已经开来我家禾坪上了,请老人家的几双手已经搭在“老人家”的肩部颈部臂部腰部腿部足底了,慢点慢点,来来来,让一让,是说给我听的了,叫我让开呢。

今日很得宽余,想睡午觉还可以继续睡,想趴在破旧的四方高脚桌面上还可以继续趴,高度太适中,高一寸矮一寸趴着都不舒服,最舒服的是脑子,脑子原来还跟以前在家里趴在上面一样处于半睡不醒的状态反而特别好使,能思绪万千,那万千的思绪里很多都是灵感,好好趴趴又爬爬的话,说不定真会文采飞扬。我有点手痒痒心痒痒了,有点想陶醉了于趴和爬了。

因检修线路,今天的停电时间从早晨七点到晚上七点,停电人肯定是党员,会保障大家收看新闻甜播的。但甜播后,是否有人找我打牌喝酒很难说,说不定又一个电话打来叫我赶过去卡拉OK或按摩洗脚甚至一条龙服务,我不但是同案犯还成了个埋单或买单的。我心思再野不得了,再野下去后院失火的。

据说京城里那个姓王名朔的痞子文人三十几天里写成一本书,字数还不少的,有四十多万字,平均一天一万多字,为了完成每天一万多字的任务,他送了三万块钱给楼下一个修理单车的,免得他每天在下面敲敲打与人大声喧哗。他妈的,初听朴格鲁战友戏说王痦子这个段子,我很羡慕嫉妒恨他。听多了,不他妈的,不羡慕嫉妒恨他,我是人,他是他,我勇闯文坛的段子将来也会流入社会被世人传为佳话。

桌子趴久了,灵感真来了,试试从我的名字开始下笔。我姓占,叫占胜,原本叫占姓,即姓占,文盲爸爸自我表扬,说这名字取得好,避免被时局找上麻烦。又来一个灵感,爷爷占农林死得好,上吊得好,成就了我,否则我今天哪有东西可写?老早所写的“我爸这个流浪”不是“今天”胜似“今天”啊!

不趴了,站起来,在新盖的吊了天花板的宿舍里来来回回踱踱步。我原来还担心即使有了这张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再怎么趴在上面也爬不出格子的,必须桌子与屋子相辅相成相映成趣相得益彰珠联璧合,也就是说这张破旧桌子必须摆在我那低矮的土坯子茅房里,我才能突发灵感找到语感,井喷出文字、语言、语句,拼凑成段落和章节,章节多了,便是长篇。

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要写就来大块头 的,不来短篇。短篇是投稿给报社,叫发表,很快就死了,因为版面要留给别人写的去发表。长篇是投稿给出版社,叫出版不叫发表,版面直接就是自己的,或许长命几十年上百年呢。

不是万事开头难,开头并不难,难的是像模像样正儿八经。正儿八经就要讲究一下,别人讲不讲究我管不着,我自己管自己管得着。

我是这样讲究的,我是这样管自己的:扑通一声要响,给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方高脚桌子下个长跪,长跪不起,然后匍匐在地,亲吻水泥当亲吻大地,叫一声母亲,叫一声大地母亲。一起来就趴在桌子边铺纸提笔,一写就是正式的,像已经出版的一部书那样,先要有序言:

序言

我母亲生前不下百次教育我,从七八岁教到快了的二十五岁:你要做个好人!我当年懵懂地认为只要不做坏事就是做个好人了。多年后才弄懂,算是懂得早呢。母亲的“好人”意思原来很简单,就是做个有衣穿有饭吃有屋住有床睡有钱花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便是好人了。从没问过母亲,另一层好人意思不知有没有,即不要做个干坏事的人。我猜,即使有,坏人意思肯定放在其次。我还猜,母亲压根儿就没有不做坏事的坏人意思。多年后,或许我真的当得上作家吧,我敢说,即便母亲的教诲有两层意思,第二层我也没有愧对,因为写作绝对是做好人做好事,绝对不是做坏人做坯事——谁说我写的是负能量便是干坏事我都当他放屁。正因为做的好人是作家,即有写人的能耐了,偏偏我们的社会坏人太多,给了我写不尽的坏人素材,我便只好专写坏人了。

(下面暂略)马克思对于巴尔扎克、狄更斯等19世纪的小说家这样评价:关于当时的社会状况,他们提供了比政治家、道德家和新闻记者还要多的东西。

这个评价至今没有失效。今天的小说家仍然要思考,什么是那个“还要多的东西”?那个“还要多的东西”在哪?

序言写好,我张狂一下,就这么干,拳头当锤,一锤锤在老老老老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破旧的黑色油漆般的四四方方的高脚桌子上。

张狂不是张狂,张狂是自信,不张狂不自信,小说有小说语言,平时说话要说成病句,写出的小说语言病句多才好看,学以致用大开脑洞,师傅是这样教的。接下来的故事叙述从“引子”开始,标新立异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独具匠心——我是用“匠心”来打磨呢——

渴望朗读乾坤(苦难长篇小说)

第一部

引子

我在记录我爸的非革命家史时,一直没有停止过这样的忧虑:看到的人会不会当作小说那玩艺儿津津有味地看下去呢,那不就拥有读者了吗,读者是作家写书才有,我呢,只是农村一个刚刚出道的后生小子,牛刀小试就试长篇,吃了豹子胆吗,但自己硬要当吃了,编辑岂奈我何?写出来的东西打算只投给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它是出版界的江湖老大,男编辑女编辑都是先看重思想性再看重文学性艺术性语言性结构性乱七八糟的,不会先上网百度一下,输入“占胜”二字——当然是度不到我的——不会愚蠢地内心自问没有一点点名气怎么敢写长篇?但看完全书,那已经不是说不定了,而是肯得定的——肯定给我来个长途电话,要我写个作者简介。我慢条斯理地,吞吞吐吐地:占胜,男,民族,汉,高中毕业当了两年兵,当兵里又在当,当的是文书,长达九个月零十七天。现在家务农,一边种稻谷一边养猪一边文学创作。如此而已,没啦。

当又一个长途电话打来向我说对不起时,我说没事的,知道如今世道变了,文责自负不是作者一个,会摊到社长和主编头上的。我会生气说:让贵社去出版体制内的真作家写的那种能获得几个一工程奖的岁月静好吧、去出版河南那个二月河同志写的那些雍正王朝康乾盛世吧、去出版那种毒害下一代的狗屁心灵鸡汤和马屁莺歌燕舞娱乐致死的吧。说完,我说对不起,我喝酒喝高了,冲你发脾气了,不是冲你呢,也不是冲社长和主编呢,至于冲谁,你自己去猜猜吧。对方一笑,想说什么我不想听,我不接受道歉。我主动挂掉。

我知道我最终只能穷得或穷得只能上山当和尚去。因为我一辈子写的都是苦难文学。这是与新时代不合拍。只要时代一直新着,我后来写的作品哪怕再怎么老辣成熟了也是出版不了的。所以我只能穷得上山当和尚去。我穷我愿意。我当和尚也是我愿意。

多年后的“如今”,我在山上念“和尚”经。穿的是“和尚”服,裤腿宽大得可以当米缸,不能当水缸,大大有别于日本的“和服”。有时敲敲“木鱼”。有时斜睨半眼做功德的善男信女往功德箱里塞多少现金。有时帮师傅开开功德箱往布袋里装现金,帮师傅一块五块十块五十一百地数一数,然后一把交给师傅。我已经彻底视金钱如粪土了,好好当和尚目的不过是换取一日三餐和三四块钱的月薪买买日用品。有时被有经济头脑的师兄叫去参加“水陆法会”,任师兄分赃一样分给我多少就多少,我不会嫌多,更不敢嫌少,嫌少,师兄下次不会叫我的,会失去生财有道的。在山上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阿弥陀佛”,既是念的,又是叨的。

和尚不知当多久。反正当一辈子我是不会的。刚上山时,师傅要剃光我的头我愿意,老老实实跪着给他剃。师傅后来说我这和尚当得很虔诚,“阿弥陀佛”说得字正圆腔,最是块当和尚的好料,要在我额头上刺绣一样刺两个黑色圆圈圈,一分钱硬币那么大的。我不答应,不承认我是块当和尚的好料。我说终有一天我会下山还俗的,我还想娶个老婆暖被窝呢。我说我有前瞻性:时代,不可能永远那么新,那么新不是新,是旧,比旧还旧。我说另一个上台呢,难道新上加新?是新新时代?又下一个上台呢?难道三个新?叫新新新时代?以此类推,前面多少个“新”才是尽头?那多难听啊,不难听死了吗?

老和尚师傅很懂,比我还懂,口念“阿弥陀佛”念了几十句。

师傅后来总是抬头望天,跟我学的。脑袋与大地呈一定的角度也是跟我学的。师傅说他抬头望天是特意单独为我念叨“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长篇要有引子,这是明清小说家发明的,现代的当代的写长篇的很少用,他们成了家不知道怎么用,我没成家反而知道怎么用。我就是要有别于当家的,必要的标新立异少不得的,少了,我写不好长篇的。

接下来,是该正式写第一章了,早就偷偷摸摸打了腹稿,该把腹稿变成笔画了,“我爸这个流浪汉”的外传之一、之二、之三、之四就是很好的腹稿,它们能够独立成章,就作为第一章来笔画。她是怀孕在我脑子里的长篇,相信绝对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女孩,对,一定要生下一个浓眉大眼的——

(以下是楷体字)

第一章

我爸原来哑得有理,爸有理的一哑,我才知道什么叫“放卫星”和“大跃进”了。这两个词汇原来是这么有机地组合起来的:从1958年开始,为了配合一场急于求成的社会主义建设运动,各地浮夸风盛行,虚报夸大宣传农业产量和工业产量,一级一级的下面往一级一级的上面报告虚假的“小麦卫星”、“水稻卫星”、“包谷卫星”、“高粱卫星”、“红薯卫星”、“大豆卫星”、“钢铁卫星”等等,能放的卫星都尽忠尽职精忠报国的放。

白纸黑字,有凭有据,哇塞,这么多产量啊,那得往国家的粮站多缴“公粮”——缴是缴纳,公粮,顾名思义就是公家的粮食,公家的粮食哪个缴上去,当然是种田人缴上去——因为公家人不种粮食,粮食是种田人才种得出,虽然种田人不是公家人,公粮还得种田人来缴。因为放的是卫星,实际上并没那么高产,缴的“公粮”却按放的卫星去缴,那就怪不得上面对不起下面的农民同志了,缴得没有剩下多少,不够你农民吃半饱,最后小半饱也没得吃,饿死你,也就怪不得上面了。

吃不饱还要开大会,因为大队书记在公社书记带领下,去县上开了一次大会回来。人家去年就亩产七千九百斤了,把全县臭名远扬的“落后大队”改回原来罗姓人多的“罗候大队”了,小会大会一路开上去,县里开四次,市里开三次,省里开的那次第二天就上了省报的头版头条,如此开下去,开到北京城里的人民大会堂肯定不是问题。

那天,那次,我大队开会有个中心思想,是如何向隔壁县的“罗候大队”学习,因为我大队的名字也不好听,叫什么“西湾大队”,发音不准就是“稀饭大队”。人家“落后”改回“罗候”那么容易,我们“稀饭”也得改回来,不改,吃不上大米饭,亩产争不上去,还会继续喝稀粥的,怪不得公社干部和区里干部把我们“西湾”改成了“稀饭”。但要改,还得请上面来改,仍然领导干部说了算,开个大会,一传十,十传百,百当然传千,传得很多人都知道“西湾”不是“稀饭”了,改回原来的“西湾”了,从此就有饭吃了,像“罗候”不落后一样,一进步就是一大步。

好啦,今天趴在这张老老老老老祖宗流传下来的破旧的黑色油漆的四方高脚桌面上爬格子就爬到这里吧,下次再爬。我年轻轻的,趴久了,腰子也有一点点酸痛酸痛。

第七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