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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大洋中最美的岛

作者:深度书痴宝木笑
马克•吐温:大洋中最美的岛

马克·吐温(Mark Twain,1835年11月30日-1910年4月21日 )

文/宝木笑

生活的镀色

如果要选世界文学史上的“毒舌”,马克・吐温绝不会掉出前十。这位19世纪后期美国最重要的现实主义小说家,桀骜不驯中透着务实平易,笔下的文字幽默与讽刺齐飞,被誉为“美国的一面镜子”。鲁迅曾说,马克•吐温“成了幽默家,是为了生活,而在幽默中又含着哀怨,含着讽刺,则是不甘于这样的缘故了。”这个评价是深刻和精准的。

有人的人生是梦幻开局,也有人恰恰相反,吐温就是后者。1835年,一个寒冷的冬日,他出生在密苏里州佛罗里达的乡村,是七个孩子中的第六个。父亲是个非常贫困的乡村律师,即便如此,在吐温12岁时,生活还会更加雪上加霜。父亲的早逝让家境坠入了谷底,12岁的吐温只好走向社会,去做印刷学徒、报童、排字工人、水手、淘金工人这些所有能够让他活下去的工作。所以在同时代的美国作家中,若论对社会方方面面的见识,和对复杂人性的认识,没有人能比得过马克•吐温。

这个曾经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的男人,早已明白对小人物来说向上攀爬的意义,但他并未成为悲剧的“盖茨比”。如果一定要找到缘由,一条河和一个岛对他有着非凡的意义,那条河是他生长的密西西比河,而那个岛便是夏威夷群岛。

夏威夷之旅,就是拯救吐温免于堕为精致利己主义者的那根稻草。

帝国时代

马克•吐温曾深情地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像夏威夷那样让我迷恋,它是大洋中最美的岛,是停泊在海洋中最可爱的岛屿舰队。”

1866年3月,刚过而立之年的吐温来到夏威夷。那个时候,他还未成为职业记者和作家,憋着一股劲儿想出人头地。机会来了——《萨克拉门托联合报》在招募一名前往夏威夷撰写旅行通讯的记者。当时,夏威夷与美国本土的距离显然超出了很多人的心理承受范围。在大部分人还在犹豫时,吐温迅速地与联合报签约,开启了为期6个月的太平洋之旅。

实际上,许多著名作家都曾写过夏威夷,赫尔曼•梅尔维尔、罗伯特•史蒂文森、杰克•伦敦……甚至詹姆斯•米切纳也勉强算是。但不管他们中的谁,在对夏威夷的书写上,是比不上马克•吐温的。4个多月里,他向国内发回了25篇书信报道,引起极大反响,这些文字后来结集成他的名作之一《夏威夷来信》,加上《苦行记》、1884年创作但最终以残篇留世的“夏威夷小说”以及《赤道环游记》,共同构成了吐温太平洋写作的主体。

夏威夷无疑是其中的核心。吐温骑马走遍了瓦胡、夏威夷、毛伊等岛,行程达200多英里,甚至最后骑出了鞍疮。他曾在月色下穿过影影绰绰的沙地,那里曾是古战场遗迹,四处散落着累累白骨。也在有雾的夜晚,爬上爆发途中的基拉韦厄火山,他冒着生命危险站在火山口边缘,脸被流动的岩浆映得通红。

当时正值19世纪中叶,美国虽然年轻,却用更快的速度拥抱着“帝国时代”的来临。夏威夷是美国志在必得的“世外桃源”,也是它最早染指的殖民天堂。吐温是带着“帝国时代”的优越感来到夏威夷的,他深信自己的祖国和欧洲列强有着本质不同,时刻闪耀着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的光辉。他和无数美国人一样,坚信美国是夏威夷的“恩人”,开发了当地的资源,增加了那里的收入,更给“落后”的土著带去了宗教、科学、卫生和文明。

但是,这次深度游却让吐温遭遇了相反的结论。吐温的当地向导是图图部落的一名饱经风霜的老人,伴随了吐温大部分旅程,与生性洒脱的吐温相处融洽。吐温来到夏威夷提的第一个问题是:“这里最著名的是檀香山,但为什么很少见檀香树?”老人带着吐温来到自己的部落,吐温于是看到了一片片被砍伐过的檀香林。图图人说,他们优质芳香的檀香木很早就吸引来了嗅觉灵敏的美国商人。那些人带着先进锋利的设备、背着威力巨大的火枪,不停砍伐檀香树,如今整个岛上很难再见到陪伴他们无数岁月的檀香树了。

在吐温来到夏威夷的时候,美国南北战争刚刚结束,远在天边的夏威夷却成为被波及最严重的地区之一。南北战争的爆发让美国北部食糖供应极为紧张,于是美国人用最快的速度奔向了夏威夷。吐温有着优秀记者特有的敏锐,他发现图图人的土地属性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土著的土地被大片大片“开发”,他们说美国人会付给“可观”的租金。但是,见多识广的吐温怎会不知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他望着图图部落已初具规模的种植园陷入沉思。夏威夷夕阳照耀下,那些种植园依然显得葱郁而美丽,但吐温不知为何就想起了儿时家乡那些生活悲惨的黑奴。

1866年,麻风病正在夏威夷肆虐。吐温吃惊地发现,充斥美国主流媒体的“人道主义”,在那个天涯海角不见了踪影。图图人告诉吐温,美国人根本就不管当地病人,他们只是在莫洛凯海岸以北很远的卡劳帕帕岛建造了一座“地狱”。吐温随向导乘船近距离观察过那个小岛,那是个锐角三角形的荒凉小岛,却拥有着“世界上最高的海上峭壁”——那是三角形的一条边、一面3000英尺高的陡壁,而峭壁上就是关着当地麻风病人的房子。

向导拒绝了吐温的登岛请求,像躲避灾祸一般快速划船逃离。他告诉吐温,就在吐温到来的上半年,有几十个当地人被扔到了岛上,美国人只给他们每个人一把铁锹、一条毛毯、还有一些土豆、芋头及种子,然后就再也不管那些人了。没有人能够从卡劳帕帕岛逃走,那里“被建造得像一座监狱”,图图人也从未见到有人从那个岛上回来,更没有听说有人被治好了病。吐温听着向导的述说,望着渐行渐远的小岛,一直以能言善辩著称的他,竟找不到任何辩解的只言片语。

一个男人满怀期待地外出远航,却发现那里并不是他想要的帝国时代。

终极叛逆

越是真正经历过苦难的人,对宗教越有着清醒的认知。马克•吐温对基督教一直没有什么深厚感情,在他的杂文《基督教的上帝》和《斯托姆菲尔德船长访问天国》《坐在黑暗中的人》等一系列作品中都有对神父和传教士的辛辣讽刺。吐温觉得夏威夷土著们的信仰很美妙,他发现当地人虽然非常重视鲨鱼的危险,却并不像美国人那般恐惧,因为他们信仰“有夏威夷神灵保护的人不用害怕鲨鱼,他们不会吃鲨鱼也不会被鲨鱼吃掉”——在吐温后来的人生中,他经常用这句话调侃身边的朋友。

吐温对图图人的饮食文化非常着迷,最喜欢他们用芋头制成的各类甜食,而且非常喜欢参加图图人的晚宴。每次就餐前,吐温都会饶有兴趣地和图图人一起祷告,虔诚地表达对自然所给予的一切的感谢。而在用餐结束后,图图人就会跳起源于自然的草裙舞以表达内心的欢愉。每当这时,就是吐温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他会和图图人一起舞蹈,像一名真正的夏威夷人那般爽朗地大笑。

然而,吐温却发觉这一切正在受到极大的威胁。夏威夷人的原始信仰为多神灵崇拜,吐温还认识了他们的宇宙之父、宇宙之母、火神、矮人神、家神等神明。但这些在美国传教士看来却是大逆不道的“偶像崇拜”和“异端信仰”,是必须要“坚决矫正”的“第一大事”。

图图人告诉吐温,他们只能在部落内部“偷偷地”延续自己的信仰。因为,美国人强制他们的国王通过了法律,要求所有夏威夷人信仰基督教。以前,古老的庙宇是部落生活里最重要的场所,祈雨祈福、祭祀祖先这些最重要的活动都在里面举行。但现在吐温看到的是基督教堂林立而起,无数当地庙宇被夷为平地,只剩无人敢问津的断壁残垣。

更有戏剧性的是,吐温还发现了两个形象截然相反的库克船长。从小吐温就听过库克船长“光辉而悲壮的英雄事迹”:船长为了“伟大的梦想”来到未开化之地,英雄一心想要给夏威夷带来“和平”与“文明”,却被当地土著“无情而残忍地杀死了”。数百年来,夏威夷土著一直以“说故事”的口语形式传承历史,吐温非常喜欢让向导翻译那些故事,结果就听到了另一个库克船长的故事。吐温反复咀嚼当地人的口述历史,不得不一声苦笑。

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愤懑,直接从夏威夷发回通讯,揭密历史上真实的库克船长,引发舆论轩然大波,他辛辣地写道:“所谓暗杀库克船长的这段历史平淡且未经修饰,一点儿都不浪漫,在仔细研究后,对方还应被裁定为自卫杀人。……事实却是在岛上,他(库克船长)所到之处皆受到原住民的热烈欢迎,他的船上堆满了人们送来的各种各样的食物。但他却以侮辱和暴力来回馈这些好意……”

1866年7月19日,马克•吐温乘船离开了没有檀香树的檀香山,回到遍地钞票的旧金山。 但“帝国时代”在那片世外桃源留下的道道伤疤却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映,最终让他下定决心向着“帝国时代”逆行到底。

此后的马克•吐温在“叛逆”之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快。他进行了数以百计的巡回演讲,每次都不顾一切地指出夏威夷土著受到的迫害,他反复疾呼:“文明世界的女士们先生们,当这些岛屿首次被发现时,人口约为40万,但是白人来到了那里,带来了不同的疾病和各种灾难,如今那里的原住民锐减到不足三万五千人。”他还专门写了一篇名为《为什么我们要吞并夏威夷群岛》的政论文,对他在夏威夷耳闻目睹的美国强盗行径,作了极为辛辣的讽刺。

晚年的吐温被称作“美国的伏尔泰”,我行我素、毫不畏惧。八国联军入侵北京的时候,他说:“我的同情是在中国人民一边的”,并在公开演讲中旗帜鲜明地支持中国,他大声宣告:“中国人、义和团是爱国的,他们热爱自己的祖国……我就是要祝愿他们胜利!”那一年,他被美国官方和主流媒体打上了“叛逆者”的标签,这标签直到他死都未曾揭掉。

很多人不明白,吐温并不是一个社会经验不足的小愤青,更不是何不食糜的老巨婴,他是一个对社会规则有着极为清醒认识的人,却为什么一定要选择那条“帝国叛逆”的艰辛道路。也许,答案就在他1866年寄给《萨克拉门托联合报》的旅行通讯中:“蓝湛湛的天空,绿茸茸的景色,树木一年四季不会凋零,天空总是阳光灿烂,碧空万里。⋯⋯(夏威夷)它是大洋中最美的岛。”

—END—

*已刊《旅行家》杂志2021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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