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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作者:散木园
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我在艾莲娜窗前守候了99个夜晚后,她来到了天堂电影院放映室…

每一次这样的邂逅都使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悲伤。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

朱塞佩·托纳多雷(Giuseppe Tornatore)导演的电影,我看了三部,即《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海上钢琴师》和这部《天堂电影院》。根据电影问世的先后顺序应该是:1988年《天堂电影院》、1998年《海上钢琴师》、2000年《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三部电影被人们称为“寻找三部曲”、“时空三部曲”)、“回归(家)三部曲”等。人们给它们的名称不同,正好说明了这三部电影的内涵是丰富的,观众总能从某个角度接受并喜欢它们。

观看《西西里的美丽传说》,我几乎忽略了女人的美丽和美丽的被践踏,我更多地被一个少年的成长所吸引。为此,我以电影剧本的形式谈了自己的共鸣和理解——《我的情意不会在风里消逝》。人的成长和万事万物一样,有自己的过程。而最为纯粹和动人的便是童年、少年的成长。那些深夜里生命拔节的声音,等待着一次“回归”的重温;那些留在成长记忆中的温暖色彩,期盼着一次“回归”的寻觅。而《海上钢琴师》最后的“回归”,依然属于蔚蓝色的大海,属于灰飞烟灭的生命航船。我把自己的理解诉诸于直接和潘黛安小姐对话,诉诸于电影中的人物之间的穿越时空的交流——《我来是特为告诉你,一九零零一辈子就爱过一个女人》(《海洋从不跟我说话》)、《我吹过你吹过的晚风,我们算不算相拥?》(《让我们彼此远眺》)。而现在,我正在欣赏和理解着《天堂电影院》,导演在电影中举重若轻地缅怀了电影的黄金时代,使我感到了微微的羞涩。正是因为电影的式微我才能借助网络来观看电影(悖论真是随处可见),我像多多一样地“逃票”了。一个没有购买电影票的人,在这儿连篇累牍地谈观看的电影,这实在令我不好意思。然而,以我的欣赏形式和理解的程度,我觉得我作为观众,正在以别一种形式购买了电影票,或许托纳多雷能够包容并会心一笑。观看《回归三部曲》,真的,“每一次这样的邂逅都使我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悲伤。”

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电影开篇的画面,窗帘在风中摇曳

阳台。风中摇曳的窗帘。窗台上一个咖啡色的花盆和花盆中的两片绿芽。窗帘在风里摇曳。远处的一艘船只能是一个黑点。这一切,面朝大海。

母亲和妹妹在这样一个面朝大海的阳台内,围着一张长条桌,用电话寻找着沙瓦托狄维塔。沙瓦托狄维塔(小名或者昵称多多)离家三十年了。母亲在西西里打了一整天的电话,她说:“我是他的妈妈”。

意大利罗马。功成名就的电影导演沙瓦托狄维塔驾驶着奔驰汽车回自己的寓所。富丽堂皇的居室,躺在床上慵懒的女人。女人对沙瓦托狄维塔说,你妈妈来电话了,原来母亲迫切地打了一天的电话寻找他,就是为了告诉他艾费多死了。

窗外电闪雷鸣。沙瓦托狄维塔陷入了回忆…

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电闪雷鸣中,我陷入回忆

风铃声声。我离家已经三十年,三十年来从来没有踏上返乡的路。那应该是三十多年前,就是这样的风铃声,伴随着昏昏欲睡的我,打着瞌睡的我陪着神父做宗教仪式。没有我使劲摇出来的铃声,神父就会忘了词。做完仪式,神父从教堂和电影院相连的一道门走进了天堂电影院。我想留下来看电影,可是神父坚决把我赶走。我还是想法留了下来,我看到了艾费多一个人在放映,只放映给神父一个人看。凡是有亲吻的画面出现,神父就摇铃示意给艾费多,艾费多便做了记号,然后把所有亲吻镜头的电影胶片剪掉。

当然,如果要欣赏电影和了解电影的故事,最好的方法就是看这个电影,而不是听我在这里啰嗦。因为,要叙说观看电影的感受、理解和启发,那就一定有选择性地撷取画面,就如电影截图,你截取哪一幅,就有哪一幅的道理。据说这部电影是带自传色彩的,那么,就连朱塞佩·托纳多雷也面临着选择的问题。他彷徨拿不定主意,最后竟然出现了两个不同的版本,一个是长版一个是短版(又叫获奖版)。我想,哪怕是他把这两个不同的版本融合在一起,仍然存在着选择性记忆的问题。他,或者导演不可能把我的故事事无巨细全部搬上银幕。

关于我的故事,人们已经说得很多了。差不多都谈到了我和艾费多亦师亦友的友谊,说到了我和银行经理的女儿艾莲娜的爱情…在这里,我想着重指出,人生中的干预。干预,哪怕是细微的一点干预都可能导致精神的和生命的不同轨迹,更不要说粗暴的强大的干预了。乒乓球在球拍附着的刹那间,球拍对球的轻微干预,就完全改变了它的运行轨迹。所以,高手打乒乓是不需要大臂用力,等而上之的是用手腕,第一流的高手,更善于运用手指的力量。中国的太极拳在实战中,更是把干预运用得淋漓尽致,它貌似没有干预,可是在一定的时候,微微的干预就改变了力的方向,此所谓四两拨千斤。我的童年和少年,遇见的最粗暴的干预,便是神父对电影镜头的删剪,这是精神的;我的青年时代同样青春,我遇到的最惨痛的干预,是我的初恋情人艾莲娜的父亲对我和艾莲娜的爱情干预。

我的女友在我身旁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哦,记不清她是我的第多少任女友了,因为我不像《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阿里萨那样,记录每一个女人,每一次性交)。而此时,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黑夜,我越发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回望我的童年和少年。

我的童年和少年其实很平常很普通,伴随着战乱、贫困和童年的天真无邪的快乐,我成长着。我要感谢朱塞佩·托纳多雷,他不仅像伟大的童话作家格林那样“总是站在低矮的房舍的废物和垃圾之上看见云彩的景色”,而且,他能够看见云彩的消逝和乌云对心灵的遮蔽!我永远不能忘记,我躲在天堂电影院的角落,观察着正襟危坐的神父审查电影中的每一个接吻的镜头。我也记得在狭小烦躁的放映室,我的大朋友老朋友好朋友艾费多用纸条隔在那些接吻镜头的胶片间,然后喀嚓喀嚓地剪掉。为什么只有剪过的电影才可以公开放映?那个时候我不懂,后来,我懂了,那是宗教对人类精神的粗暴干预!把教堂和电影院放到一起,而且有一道门相连着,这个创意,真是编剧的神来之笔。

我记得有一次我跑到了放映室,面对那些被剪下的美丽胶片,艾费多骗我说“找不到位置的就搁这里”,分明是粗暴抹煞它们的位置在前,才导致了找不到位置的就搁这里的结果。我向艾费多提出了要求,我想要这些被剪下的电影胶片。艾费多答应了我。但是,这些胶片要先由他来保管。我没有想到,我真的没有想到,艾费多一诺千金,三十多年后,艾费多的遗孀把这贵重的礼物转交到了我的手里。

与其说神父干预了天堂电影院的电影胶片剪接,倒不如说是教条对精神的粗暴践踏。人们看什么能看什么不能看什么,为什么不是由人自己来决定呢?马克思在评普鲁士的书报检查令时指出:“你们赞美大自然悦人心目的千变万化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和紫罗兰散发出同样的芬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

我和艾莲娜的爱情同样如此。我爱艾莲娜,艾莲娜也同样爱我。我和艾莲娜的爱情,是我遇到的最大的人生的干预。这个干预主要来自她的父亲(电影长版本中是艾费多出于善意干预了我的爱情)。在我的成长和成就过程中,我也遇到了“干预”,这便是来自艾费多的关心和嘱咐,有正能量的也有负能量的。艾费多和我之间深厚的忘年友谊,使我一点都不怀疑他对我的好。然而,当我功成名就之际,为什么我还是那么怀旧那么忧伤呢?我身边不缺女人,可是我爱的女人在哪里?我失去了爱情。可笑的是,在电影长版中,我居然在三十多年后和初恋情人重逢,并且有了性。生活中也许这样才遂了心愿,而艺术不能如此。因此,在获奖版中便删去了这个情节,只是删去这个情节后,故事的衔接不够顺畅了,有些细节不能令人信服,例如我三十年不回故乡,毕竟我的母亲还在故乡啊。说到我的母亲,她很年轻的时候就守寡了。三十多年来,我没有回家来看望过她。因为艾费多死了,母亲深知我的心思,她坚持打了一天的电话把这事转告给我。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哺育和被哺育的关系,哪怕先天的脐带剪断了,可是慈母手中线,一直在那儿牵扯,直到母子在自家的小院落喜极相拥。那条细细的长长的毛线,我仍然看作是母亲给我的精神脐带。母亲把我居住的小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用具,原封不动地被呵护着。我甚至找到了年轻时拍摄的艾莲娜短片,我在自己的小房间放映年轻时拍摄的艾莲娜。我在事隔三十年后,再一次和亲爱的艾莲娜幽会。母亲明察秋毫,她对我说,那些接电话的女人,在她们的声音里,她听不到她们对儿子的爱。母亲也不想让初恋成为我的生活羁绊,她希望我能安定下来。这,便是初恋被干预后的结果,那种刻骨铭心的甜蜜和痛苦,伴随着我几十年。我知道,它还将继续伴随着我,直到生命的终结。

电影的多义性,使我必须联系着其他情节、细节来理解导演为什么这么处理我的爱情(获奖版)。天堂电影院失火了,艾费多双目失明。人们的精神世界似乎一下子坍塌了。经过重新修建的新天堂电影院经历了一段红火后,日渐萧条,最后要改建停车场,必须实施爆破(一九零零的游船也是爆破)。我理解这是物质对精神的胜利。从历史原则来观察,这是社会的进步,从道德原则来理解,以天堂电影院代表的一代人的精神生活被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淹没了。电影中的怀旧情结,我功成名就后的个人生活,无不证明着导演对精神家园的守望。因此,我在三十多年后不应该和初恋情人重逢并有了性关系。因为爱情是纯粹精神层面的,而性,不管怎么说它都是物质的,尽管它也有精神的成分。所以,我更喜欢获奖版,它更有担当,更多地承载着生命的厚重。雨果也说过,爱或者曾经爱过,这就足够了。以后再也不必奢求什么。在生命晦暗的褶皱里,没有别的珍珠可找…

我记得,我和艾莲娜在天堂电影院放映室亲吻;我记得艾费多剪下来的电影镜头;我记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记得电影院里的那些等待,等待“跑片子”的人从一个乡村跑到另一个乡村;我记得,那个疯子把广场据为己有的霸道和独裁;我记得,艾费多给我讲述的爱情故事;我记得我在艾莲娜的窗前,守了99个夜晚…如今对我来说,一切都成了往事。天空只有雁叫,而没有飞翔的痕迹,一切都无影无踪…

我参加了艾费多的葬礼。在那个葬礼上,我想起了肖洛霍夫。他说:青草淹没了坟墓,——时间消灭掉痛苦。清风把出征人的脚印吹得干干净净,——时间舔尽了血的痛苦和那些没有盼望到亲人,而且再也盼望不到亲人的人们的记忆,因为人的生命是很短促的,命里注定是由我们大家所践踏的青草也并不多。

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我满含着眼泪,透过闪烁的片头片尾,穿越到黑白世界的尽头

我终于坐在最现代的电影院里,独自一人欣赏人类电影的杰作。这个版本,是艾费多剪掉的镜头胶片,他答应给我而由他保管的电影胶片,他把它们拷贝连接在一起,成为独一无二的电影版本。我在最现代的电影院里,对人类电影史上的杰作顶礼膜拜。我在人类浩瀚的精神世界里徜徉,揣摩和理解每一个精彩的亲吻。我满含着眼泪,透过闪烁的片头片尾,穿越到黑白世界的尽头。没有云彩,没有色彩,只有大地和海洋,海洋的波涛轰鸣,大地的麦浪翻滚,艾莲娜向我跑来,她身后是失火的天堂,火焰冲向天空。我向她跑去,此时,天堂的火更旺了,我和我的艾莲娜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在失火的天堂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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