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吉林的天气早就冷了下来,抚松县城郊南甸子显得有些萧瑟。27日这一天,一座崭新的纪念碑在这拔地而起,这是一座极为常见的花岗岩雕刻的纪念碑,在任何一个墓园都随处可见。
但别小瞧了这块碑,它的来历可不简单。光是这块纪念碑的制作时间和运输成本就耗费了不少,它裹着结实、严密的包装,乘着专车一路颠簸,从遥远的平壤被搬运到了这里。
碑上的题词也不是出自常人之手,而是由
金日成
亲自刻制,每一笔都遒劲有力。在阳光的照耀下,金灿灿的繁体字闪闪发光,仿佛在诉说着这位烈士尤为短暂但不平凡的一生。

图|张蔚华纪念碑
金日成在送走纪念碑后,沉重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一些,因为这个被搁置了几十年的心愿终于达成了。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想亲自做些什么事,纪念为救他而丧命的挚友,可他除了将这个人的生平经历宣告国民,让朝鲜人民记住这名中国英雄之外,却没有亲自回到吉林祭奠挚友的机会。
想到昔日两人交好的岁月,金日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才刚放下的庞大石头,又悄无声息地压在了心头上。即便他现在有财力和物力,让千千万万的纪念碑竖在挚友生长、逝去的地方,可那份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拼死护他周全的恩情,怎么能报答完呢?
常常有人问他,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能不能保持长久的友情?每当听到这个问题时,他都眉头一皱,忧伤如同一只蠕动的虫子慢慢爬上面容。
他每次都斩钉截铁地说能永远保持下去,活着的人能复制亡友的感情,用加倍的思念延续友情。
而这座纪念碑就是最好的证明。除此之外,金日成还把两人的友谊延续了一代又一代,尽管他的挚友为了救他服毒自杀,早早地离开了人世,抛下自己刚建立不久的家庭,而此后的数十年,这两家人都没能及时联系。
但金日成把这份恩情深深埋在心里,对挚友的后代颇为关注,曾三番五次派人远赴千里外探望他们。他作为朝鲜最高领导人,身上肩负着许多责任,即便日理万机、公务在身,也愿意抽空亲自拜访。
图|金日成
对他而言,哪怕死者已逝,只要活下来的人永远不忘记牺牲的人,那么两人的友情就能愈发巩固,在凝固的历史中流动,直至世界尽头。
可这个死去的人到底是谁?竟然能让金日成铭记数十年,并且暂放朝鲜最高领导人的身份,以个人名义亲自为他立碑。他为什么要服毒自杀,才能救金日成一命呢?
这个“他”就是
张蔚华
,又名张亚青。在他逝世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由于消息闭塞,再加上战争时期英雄辈出,即便是长期居住在本地的人,也不太清楚他昔日的英勇事迹。
反倒是在朝鲜,金日成多次在公众场合提起他,久而久之,不管是刚识字的少年,还是未曾上过一天学的老妇人,都知道曾有一位中国英雄,冒死救了他们的最高领导人。人群中还流传着这样一段话:“在朝鲜,不知道张蔚华的人就不是朝鲜人。”
但张蔚华当初可没想这么多,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在敌人的监禁胁迫下,为了保留中国革命的实力,也为了营救多年挚友,不得已服毒自杀的举动,在未来的几十年里,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
1913年,在吉林省抚松县的一户富贵人家里头,张蔚华带着嘹亮的哭声呱呱坠地。他的出生让一家人都颇为欢喜,像这等大事放在豪富家族里头,排面自然是少不了的,他的父亲张万程大张旗鼓地办了酒席,庆贺儿子的诞生。
照这么发展下去,张蔚华无论如何也和金日成牵扯不到一起。毕竟他是富家子弟,在那个经济不太发达的年代,他从小就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也不用为其他事情烦恼,只需要本本分分地等着继承家业,这一辈子也算稳妥过去了。
图|张蔚华
可命运偏偏和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让金日成给他送去了革命的春风,而为这两个人牵线成为朋友的正是张万程。那年,张万程身患重病,卧床数日,整天都郁郁寡欢、日渐消瘦,方圆百里的名医都请遍了,却不见任何起色。
正在张家人一筹莫展,准备放弃的时候,希望的曙光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朝他们跑来。有位乡村医生在听说此事后,二话不说就背着药箱,主动前往张家视诊。
张家人本就没抱什么希望,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毕竟对这位医生也不甚了解,只听闻他名叫
金亨稷
,是个朝鲜人,独自抚养着一个名叫金日成的儿子。早在前几年,他们就因为战乱逃往中国东北,从此在这扎根生活。
可出乎他们的意料,金亨稷医术精湛,略施几味草药,就把张万程从病危的边缘拉了回来。金亨稷本就是心善之人,治病救人是他作为医生的职责,并不求其他回报。在医治完张万程后,他就先行离开了。
张万程在病床上躺了数日,心情始终十分低落,以为自己的恶疾已经深入骨髓、无法医治了。没想到竟然能碰上这么一个神医,如今大病痊愈,心里感念不已。
在此后,张万程为表感谢,经常拜访金亨稷,加之金亨稷精通中国书法,张万程心生佩服,十分欣赏这位谦逊、善良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交流后,两人成为了莫逆之交。
张万程在听说金亨稷家中的困难后,还时常伸出援手,甚至在几番游说后,帮他解决了落户的问题。
图|金亨稷
在日本人的侵略下,年仅8岁的金日成就离开了故土,跟着父亲四处漂泊。也许是金日成少时就饱受战争的折磨,心智也比同龄人更为成熟。张蔚华视金日成为自己的大哥哥,经常和他玩在一块。
可即便相伴的时光多么欢乐,形影不离的两个人也终有一别的时候。1927年,金日成决定前往吉林省毓文中学求学,因为这所学校收费比较便宜,可以略微减轻金亨稷的负担。
而张蔚华则在父亲的安排下,准备远赴收费昂贵的沈阳国高。张蔚华不愿就此分开,甚至提出由他出钱,两人一起去沈阳求学。可金日成心意已决,再也不好过多麻烦张家人。
临别前,两人走在抚松城外的树林里,心里格外沉重,也许这一别,就要过很久才能相见了。高一个头的金日成走在张蔚华前面,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把他的身影拉得更长了。
张蔚华往前跨了一大步,赶上了金日成,昂着头问他为什么不和自己一同去沈阳。金日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去吉林寻找中国共产党,因为朝鲜共青组织已经在吉林冒出头了。
张蔚华大声说道:
“我也想跟你一起去,你升学我也要升学,你当共产党,我也想当共产党!”
金日成看着眼神坚定的张蔚华说:“当共产党可没那么简单,必须要有心理准备,这可不是好玩的事,也许会蹲监狱,也许会掉脑袋。”
金日成本以为这话会让张蔚华吃一惊,毕竟他拥有这么优渥的生活,没见过那种生死就在一瞬间的场面,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怎么会吃饱没事干,专门去做掉脑袋的事情呢?
可张蔚华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地说:
“这些我都不怕,只要能和你一起,别说蹲监狱了,就是砍头、枪决,我也不会哼唧一句!”
听了这话,金日成明显愣了一下,他露出长辈那样欣慰的笑容,那眼睛仿佛在说:“等你再长大一些吧!”他拍拍张蔚华的肩膀,没有再说下去。
他没有告诉张蔚华的是,早在几个月前,他已经成为了“打倒帝国主义同盟会”的一员,今后自己的脑袋都要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了。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随口一提的话会被张蔚华一直记在心上。
直到次年冬天,金日成正在课堂上听课,突然一个老校工走进来把他叫了出去,说有个从长白山赶来的年轻人来找他了。他心怀疑惑,不知道究竟是谁会来找他。
等他急忙赶到宿舍,竟发现来者是许久不见的张蔚华。四目相对,很快就红了眼眶,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拍着对方的背。
张蔚华诉说着这些天来他的思念,自从金日成离开抚松后,他就开始一蹶不振,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甚至荒废了自己的学业。尽管父亲一再催促他去沈阳,但他就是不愿意去,一心只想去见金日成,和他一起干革命。
一天夜里,外头下起了暴风雪,呼啸的寒风仿佛灌进了张蔚华的心里。他整个人都清醒了,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他决定只身寻找金日成。
像一盆泼出去的水,这想法冒出来后就没有收回的可能。张蔚华偷偷将父亲的一把护身手枪带了出来,自己匆忙裹着几件衣服,避开父母就出了门。
一路上,纷飞的大雪一次次盖住他的眼睛,他用红肿的双手撇开。双脚陷在厚重的白雪中,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吃力,但他心里却轻松极了,一想到要去见金日成,自己就像一只随时都准备起飞的快乐小鸟。
一个人行路的日子很孤独,张蔚华足足走了快两个月才到吉林,身上的盘缠早就用完了。但他见到金日成后,除了拥抱,做的一件事就是掏出身上的手枪,哽咽着说:
“成柱
(金日成的小名)
啊!我终于从家里逃了出来,来到你的身边,你看,这把枪是我拿出来的,代表着我想要革命的决心!”
金日成摸着冷冰冰的枪,吃惊的表情久久没能卸下,在一番询问后,他知道了张蔚华来吉林的详细情况,原来他是偷偷跑出来的,一个人走了两个月之久。
金日成十分感动,没想到张蔚华对革命竟然有这般决心,但他同时也很担心,张蔚华偷偷溜走肯定会让张家人异常担忧。
思前想后,金日成让张蔚华在附近的榆树屯里先安顿下来,表面上做一名教书先生,但其实在秘密从事地下工作。与此同时,金日成也接到任务,准备动身前往大山里,在那里增强武装力量。
图|张蔚华雕像
可张蔚华的家人很快就找来了,在权衡利害后,金日成劝说张蔚华回家继续求学,约定以后再一同干革命。张蔚华起先也不愿回去,好不容易千里迢迢赶过来,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大哥哥,还没好好相聚就又要分别了,可金日成态度十分坚决,他只好满怀对未来的期待,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吉林。
临别前,张蔚华两眼噙着泪水,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个从小伴他一起长大的挚友,想要把金日成印在眼睛里带回家乡,他久久不愿移开热烈的目光,以为下一次会面能早日到来。
可这一晃眼就到了1930年,昔日朝气蓬勃的金日成显得有些狼狈,不久前他曾因为参加武装暴动被敌人扣押,好不容易才熬完牢狱之灾,他又准备前往吉林孤榆树村秘密组织革命军,可一切都没他想的那么顺利。
他本以为吉林地区的革命形势会好一些,但其实不然,在发生过多次激进分子组织的暴动后,东北军阀和日本特务多了不少心眼,他们派遣了大量的军警四处巡逻,并严格警戒那些试图从当地溜走的革命者。
当金日成准备离开吉林时,密密麻麻的哨兵堵在了城门、火车站等地,除了这些明晃晃的搜查,还有大量便衣混入人群,他们如同饥饿的狼狗,抽动着鼻子追踪猎物,试图揪出有革命倾向的青年。
为了帮助金日成脱离困境,“
共青同盟
”的几个女同志想了一个办法,她们决定身着华丽的衣裳,假扮成身份显贵的贵族小姐,这样就能趁机吸引军警们的目光,让金日成从一旁逃脱检查。
当他们到达火车站后,大批的军警正在逐个盘查进站的旅客,光靠转移注意力这种方式,实在有些冒险,毕竟金日成身上还藏有组织的机密文件,一旦被搜查出来,结果不堪设想。
金日成只得跑到距离吉林十里的小站上车,尽管如此,他依旧面临着极大的威胁。正当他坐在座位上长舒一口气的时候,他听见了嘈杂的声音从其他车厢传来,几个军警和日特假借查票的名义,检查每一个旅客的身份。
刚放松警惕的金日成,立即有了危机感,他很清楚如果自己一旦被他们发现,肯定没什么好下场,况且
日本关东军
对朝鲜革命者向来手段残忍,严重的话,很有可能会被送到日本终身监禁。可在行进的火车上,他没有其他的逃生办法。
就在他焦急地走动时,竟然碰见了许久未见的张蔚华,这对他来说是个极大的安慰。短暂的聊天过后,金日成了解到张蔚华的情况,原来他正是为了寻找自己,又一次踏上了去沈阳的路。
自从分别后,张蔚华没有哪天不关注远在沈阳的金日成,当他得知自己的挚友因为暴动被捕入狱时,忧愁得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后来,他又得到金日成在吉林附近活动的消息,还听说了许多不幸的谣言。张蔚华本来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但没想到在火车上碰见了金日成,一路心情低迷的他活脱脱换了一副面孔,立马激动了起来,翘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当得知金日成正设法躲避火车上军警的搜查后,张蔚华二话不说就把他带到了自己乘坐的一等车厢里头,并向他保证自己一定尽全力掩护,哪怕豁出自己的性命。
图|张蔚华(第二行中间)
很快军警就到了一等车厢,但碍于全是些有钱有势的乘客,军警不敢细查太久,草率地走了个形式便离开了,金日成也因此逃过一劫。
火车在海龙车站停住了,这里同样遍布军警和日本特务。两人都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这一次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刚刚的运气。
正当两人万分紧张、几近崩溃的时候,张蔚华的父亲张万程竟然出现在了车站。他本要带着人参去营口贩卖,在前往的途中听说自家儿子正在去海龙的路上,于是他提前雇了一辆豪华的马车接儿子,为了不让儿子被成群结队出没的军警误伤,他还带了七八个配有防身武器的家丁。
好在张万程的周全准备,这阵仗让军警都不敢轻易走近。当张蔚华和金日成走下火车后,张万程一伙人马上走了过去,金日成也安全地上了豪华马车。
安全离开吉林并抵达敦化林区,是金日成意想不到的结果,他本以为自己会在此次出行中丧命,没想到却碰到了儿时的玩伴,并在张蔚华的帮助下化险为夷。
但这还不是最为惊险的一次,张蔚华为他做的远比这多得多。
海龙一别再次相见已是7年之后,金日成经历了许多大风大浪,也积累了丰富的作战经验,带领朝鲜人民军在北满激烈地开展游击战争。
1937年7月的这场仗十分难打,朝鲜人民军的作战条件异常困难,在人数上占优势的敌人将他们击退到了抚松山区,并派了重兵在进出的山路上把守。
与外界联系的地方被敌人围得水泄不通,山中又没有食物和弹药补给,这让朝鲜人民军格外犯难。无奈之下,金日成只得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张蔚华的身上,尽管他们已经多年未见,但眼下并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他派人秘密前往抚松镇,找到张蔚华并说明部队的困境。但这一做法遭到了众人反对,许多干部都认为张蔚华本就是富豪子弟,没必要冒着风险去解救他们,倘若张蔚华把供给不足的消息泄露出去,那简直是把部队放在案板上。
可金日成坚信,尽管张蔚华出身名门望族,但他心里始终想着革命,一定会竭尽所能帮助他们。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张蔚华二话不说地挑起了这个担子,在短短的10天里,就筹集了大笔资金和军需物资,给挨饿受冻的士兵送去了棉花、粮食等物品。
在此期间,金日成也曾和张蔚华有过短暂的一次会面。这么多年过去了,张蔚华已经结婚生子,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并在抚松镇开了一家“兄弟照相馆”,日子过得也算安逸。
但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那就是中共地下党员。他牢记金日成跟他说过的那些话,回到家乡后,一直秘密从事地下工作,为组织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为革命事业出一份力。
两人从见面到谈话几乎泣不成声,互相诉说着自己这些年的遭遇。张蔚华动情地说:
“我感到你过的日子实在太悲惨了,想到你受了这么多苦,我都没能在你身边,我的心就像被刀绞了那样痛苦!”
他还十分歉疚,觉得这些年没能跟着一起南征北战,反倒先成家立业了,在不久的将来,第二个孩子也该出生了。他深感对革命的贡献太少了,迫切想加入朝鲜人民军。
金日成答应他等革命形势好一些的时候,他就能参军了。可不料此次谈话结束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这年秋天,张蔚华被叛徒郑学海出卖了,在牢狱里饱受凌辱,等他的父亲筹集巨资把他救出时,张蔚华已经被折磨得没个人样了。
但敌人并没有就此放过他,反倒每天派人去他家里监视,试图通过放长线钓大鱼的办法,引诱金日成上钩。敌人的阴谋诡计被张蔚华识破了,他唯恐自己在酷刑面前说漏嘴,也害怕金日成为了联系自己而被捕。
于是张蔚华在照相馆的暗室里,用一瓶显影剂(升汞液)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服毒自杀前,他还留下了一封遗书,让金日成尽快率部队离开原先的驻扎地。
不久后,噩耗传到了金日成耳中,他难过得肝脏俱裂。数十年后,他对张蔚华的自杀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死并非简单的事,最痛苦的莫过于自杀了,为自己而自杀的大有人在,可为别人而自杀的却鲜有。张蔚华服毒自杀可以说是舍己为人式牺牲中,最崇高、最壮丽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