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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的《轮台诏》真的罪己了吗?

笔者认为,轮台诏并非是后世所传说的“罪己诏”。

我们必须了解何为“轮台诏”何为“轮台罪己诏”,轮台诏是汉武帝于征和四年(公元前89年)所下的诏书,此诏书见于《汉书·西域传》中,“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这一段便是关于轮台诏的最早记载。

简而言之,在这封用于回复桑弘羊上书的轮台屯田事宜的诏书中,汉武帝既否决了桑弘羊屯田的建议,同时又对遣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出征匈奴一事表达了后悔之意。但是,诏书的原文中,虽然用“悔远征伐”、“深陈既往之悔”这样的词汇表达了对征讨一事的悔恨之意,但是,如果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其实很难得出所谓的“罪己诏”的感觉。而这种误会的产生,其实与宋代文臣司马光《资治通鉴》的记载有关。

汉武帝的《轮台诏》真的罪己了吗?

《资治通鉴·汉纪十四》中,对于这一事件有了极为传神同时又极具主观色彩的描绘:“三月,上耕于巨定。还,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禅石闾,见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在这篇记载中,轮台诏成了汉武帝守文而罢武的政治转折点,亦是“昭宣中兴”的滥觞。但这,却未必是轮台诏的真相。下面,我们就来通过《汉书》和《资治通鉴》分析一下。

汉武帝的《轮台诏》真的罪己了吗?

一、《资治通鉴》汉武帝“罪己诏”中关于方士的记载

《资治通鉴》中所记载关于方士乱国之说,起源于汉武帝晚年戾太子之死一事,其晚年由于笃信方士,致使江充等小人得以幸进,而卫太子刘据则在巫蛊之祸中被江充、韩说等人诬以谋反大罪,最终拒绝被捕受辱而自杀。此事对汉武帝的打击极为巨大,而在司马光笔下,这也成为了轮台罪己诏中最精彩的段落:“田千秋曰:“方士言神仙者甚众,而无显功,臣请皆罢斥遣之。”上曰:“大鸿胪言是也。”于是悉罢诸方士候神人者。是后上每对群臣自叹:“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节食服药,差可少病而已。”

然而,客观来看,这样的记载很有可能并非实际,一来,“向时愚惑,为方士所欺”之言,即使是以“罪己”为名,这样的措辞却也离谱得世所罕见。清末易佩绅对此有着极为深刻的评价:“自谓狂悖,自谓愚惑,千古之君,罕有自责如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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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这样的自责之言用武帝嫡子身死巫蛊之祸,以至于这位强势皇帝不免新生悲切,似乎可以解释的通。但是,如果从当时的史料进行侧面描绘,我们就会发现这样的解释并不符合常理。

司马光所说的轮台罪己诏事件,发生于征和四年。不过有意思的情况在于,就在罪己诏之后的同一年里,汉武帝就进行了史无前例的泰山封禅。此次封禅泰山的所在,位于泰山之下的石闾,《汉书·武帝纪》中,也恰恰有着有关于这一事件的记载:“还幸泰山,修封。庚寅,祀于明堂。癸巳,禅石闾”、“石闾者,在泰山下址南方,方士多言此仙人之闾也,故上亲禅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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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次封禅泰山的过程中,方士们所言“此仙人之闾也”是其封禅的重要原因,难道,就在封禅之后的不久,汉武帝就说出了“天下岂有仙人,尽妖妄耳!”这样对仙人之说无比蔑视的断言?从这一点上来看,罪己诏中有关罢斥方士的说法,并不足以为信。

二、《汉书》中“悔远征伐”的记载

与轮台罪己诏“罢斥方士”的记载不同,《汉书》中关于“悔远征伐”的记载确有其事,而这也成为了一些人定义轮台罪己诏的重要凭据。这就是本文开头引言所提及的那一部分。

《汉书·西域传》有云:“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上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曰:“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

从这些记载中我们可以看出,汉武帝所下的轮台诏,所“深陈既往之悔”的,并非穷兵黩武一事,而是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以及莽通一部因路途遥远而兵疲将焦两事,并以此为据进一步批驳了朝臣“请遣卒田轮台”一事的不可行。期间,并无任何针对西域以外的军事及政治政策的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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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样对外政策的调整与其说是国家开始守文抑武,不如说是对于西域政策的微调。这样的调整在汉武帝时期并非第一次出现,比如元朔元年,汉武帝在主父偃和严安等人的建议下“外休兵戈,止征伐,罢转输”,然而仅仅是第二年,汉武帝就再次出兵匈奴,卫青等人更是在此时立下“收河南地,置朔方、五原郡”的不世之功,而之所以在元朔元年会选择偃旗息鼓,不过是由于当时的汉朝关东一地正处于“五谷不登,年岁未复,民多穷困”的局面下,不得已而为之。这样的政策转变,又何以称得上是“守文抑武”?

《汉书》作者班固的一个细节也足以证明这道轮台诏不过是一地之政的转变。要知道,《汉书》作为一本断代史巨著,关于汉武帝的重要历史记载,大多被写于《汉书·武帝纪》当中,然而,所谓的“轮台罪己诏”却并未记载于这样的政治文献中,相反,它却像是补充一般的被记录在《汉书·西域传》和《汉书·食货志》当中。从重要性上来看,似乎并不受作者重视。

相反,记录了汉武帝一生事迹的《汉书·武帝纪》一篇,反而在文末对这位对中国影响甚远的君王进行了一番品评,称“如武帝之雄才大略,不改文景之恭俭以济斯民,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可以看出,对于这位雄才大略却又无丝毫振济万民之意的君王,班固即使称赞了对方的功绩,却也认为在穷兵黩武方面,他终其一生也没有过丝毫的悔改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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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资治通鉴》中轮台罪己诏之说的来历猜测

我们必须承认,作为当世大儒的司马光,并非一位容易轻信史料或者对文献肆意删改之人,然而,其对于轮台诏相关记载的选择性摘录,是“轮台罪己诏”一说广为流传的重要原因。后世文人对此也有着类似的评价:南宋文人胡寅称“司马氏史学尤精,而《通鉴》去取有难喻者”;而大儒朱熹更是直言“温公修书,凡与己意不合者,即节去之,不知他人之意不如此。《通鉴》此类多矣......温公好恶所在,皆着其事而立论以明之可也,岂可以有无其事为褒贬?”这里的温公,正是司马光。

如果说,别人的评价尚有可商榷之处,那么其本人的说辞应该能成为我们了解《资治通鉴》选择史料的一大特点,他在撰写《史剡》一书时,曾经感叹“愚观前世史,有存之不如其亡者”。可见,他所著之史书,这种被其亲手所“亡”之史料,并非孤例。

然而,司马光对于此书内容却依旧有所引用,《资治通鉴考异》卷一中注释中对“鸿嘉三年上微行过阳阿主家”一句的援引中曾提及伶玄所做的《赵后外传》,这位伶玄,即《赵飞燕外传》的作者,由此可以判断所谓的《赵后外传》即《赵飞燕外传》。这等引用虽无涉艳俗之词,但也足以令后世文人大感吃惊,“其文固不类西汉体,其事亦不能为外人道也。在文士展转援引,本属常事,而司马公反引其最纰缪之语以入史籍,则失考之甚矣”!

汉武帝的《轮台诏》真的罪己了吗?

那么,这位司马先生又是以何为依据来记叙“轮台罪己”一事的呢?如今我们已经无从得知,不过从《资治通鉴》中对于“巫蛊之变”一事的史料选择我们也可以看出一二。

巫蛊之变的发生,是汉武帝晚期最为惨烈的祸事,而戾太子刘据之死,更是牵涉太广,又太过敏感,真正可以用来一观的史料并不算多,在《汉书》,仅载有“秋七月,使者江充掘蛊太子宫。皇太子据斩充,发兵与丞相刘屈牦战,败,出奔”。然而,到了《资治通鉴》中,却直接沿用了《汉武故事》诸书中关于巫蛊之祸的记载:

“是时,方士及诸神巫多聚京师,率皆左道惑众……女巫往来宫中,教美人度厄,每屋辄埋木人祭祀之;因妒忌恚詈,更相告讦,以为祝诅上。上心既以为疑……因是体不平……太子曰:‘吾人子,安得擅诛!不如归谢,幸得无罪。’太子将往之甘泉,而江充持太子甚急。太子计不知所出,遂从石德计。苏文迸走,得亡归甘泉,说太子无状。上曰:‘太子必惧,又忿充等,故有此变。’乃使使召太子。使者不敢进,归报云:‘太子反已成,欲斩臣,臣逃归。’上大怒”。

这些记载几乎是原封不动的被司马迁所引用,然而事实上,《汉武故事》一书既非汉代所著之书,同时也非官方著作,而是成书不早于晋代的一部志怪题材的小说。后世学者称其“多与《史记》、《汉书》相出入,而杂以妖妄之语”。不过,如今我们所熟知的一些汉武帝轶闻,皆是出自于其中,比如“金屋藏娇”、“相如论赋”等。

一本几乎毫无真实性可言的志怪小说,竟然被司马迁所引用。即使不计较此书的性质问题,仅以常理论,相较于《汉书》短短数十字的记载,这段动辄上千字的文章段落,有多少是后人脑补,也就可以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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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结语

客观来说,《资治通鉴》中史料存在的野史正史混杂的情况,并非司马光所独有,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所编纂的《新唐书》和《新五代史》同样有着这样的问题,之所以这些史书中经常出现野史被采纳的情况,并非这些著书立作者本身的学识不够,相反他们其实是为了能够以史观今,以书论道,不得不以一些并不被史家所认可的文献作为考据的根基。

不过我们也不必过分苛责古人,尤其是司马光这位大儒,除了文人属性外,司马光本人还是宋神宗时期旧党中的领头人物,与主持变法的王安石因为新旧党之争进行过激烈的争辩。《资治通鉴》正是他从熙宁四年起所作。熙宁四年,其好友范镇因直言王安石“进拒谏之计”、“用残民之术”罢官去职。而他自己,在无力挽回时局的情况下不得不蛰居洛阳,以书局自随。

在这样的背景下,其所著的《资治通鉴》与其说是史书,不如说是一部记录和抒发其个人政治观点的著作,其序中所言“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国家盛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正是司马光心中的真实愿景。

汉武帝的《轮台诏》真的罪己了吗?

这样的政治倾向,在书中屡有体现,比如在记述隋炀帝迁都洛阳的始末时,司马迁为表达对隋炀帝的贬斥之意,不仅完全回避和无视了《隋书·炀帝纪》和《元和郡县图志》这两部书籍中较为可信的史料记载,反而采用了唐人所书的《大业杂记》,不信正史而偏录稗官野史,这样的记叙方式下,《资治通鉴》中关于汉武帝轮台罪己诏的记载,有能有几分可信度?

以笔者个人来论,所谓轮台罪己一说,恐怕实为后世人所附会,而有关“悔远征伐”的记载,更可能的情况其实是汉武帝因为国力已疲,不得不对之前穷兵黩武之政有所收敛。这样的猜测可以从汉武帝所指认的几位顾命大臣看出,霍光、桑弘羊、上官桀、车千秋,皆是主张扩张之强势汉臣,即使是在武帝死后,这些人的治国理念也并未真正改变。由此观之,所谓守文抑武之说,也并无依据可言。

事实上,无论是《汉书》、《史记》还是《盐铁论》这部记载了汉昭帝时期盐铁会议的史书,均未有与《资治通鉴》中关于轮台罪己诏一说有关的记载,然而,后世史学家对于司马光“无征不信,有异则考明之”说辞的信任,使得轮台罪己诏这等飘渺之说逐渐异化为真。从这一点上来看,其处于资以鉴戒的政治需要而率以己意取舍史料,实在是不足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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