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在诗意的想象中追问——读《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

在诗意的想象中追问——读《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

景凯旋教授近年来留在大众视野中的,是一个东欧文学和思想研究者的形象。加上他1990年代作为米兰·昆德拉作品的译者之一出现,这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老本行——中国古代文学。他是程千帆、卞孝萱、周勋初诸先生的弟子,也是一个在专业分工日趋精细的今天,从不自我设限的学者。

印象中,除了稍早前出版的《唐代文学考论》,眼前这本《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是景凯旋的第二本古代文学专著(他自称为“诗歌随笔”)。除了“还债的心愿”,作者在该书“后记”中提及,他的审美趣味更多偏向中国式,“每思生平所读,虽广览外国文学,然于中国古诗却更多共鸣,其可怪乎?质言之,唐诗自有其永恒价值,欲成意会,唯心游诗中,与古人精神相往来”。

伟大的传统可以不断被唤醒,不断被阐释,也需要被不断唤醒和阐释。唐诗可以说正是这样的传统。近年来,市场上不断有专业学者与流行写手的相关著作,角度各有不同,足以证实唐诗具有永恒的魅力。这也是中国文化的永恒魅力。

景凯旋的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读过《唐代文学考论》,便可知他具备深厚的考据功底,但他并不以此为傲,似乎也不愿在“章黄门下”这棵大树上再结一枚果实,景凯旋更愿意做的,是在前人的基础研究上,以超越之维这把尺子,凝视和衡量处于历史时间中的诗人心态、思维意识、诗歌文本及其价值。

比如在写到陈子昂时,当然绕不开他的那首千古名作《登幽州台歌》。景凯旋将《登幽州台歌》与屈原的《远游》联系起来,认为屈原的悲哀依然是原始神话的思维方式,一直到陈子昂之前,诗人们面对自然时间的流逝,总是表现出群体性的“无奈感伤”的一面,“只有陈子昂将当下的自我置于无限的时空中,发出对天人之际的追问”。

“他是唐代第一个从群体意识中挣脱出来的诗人。他在旷野中呼喊的孤独具有文化史上的意义,那不是生命的感伤,而是自我意识的觉醒。此后的诗人要想写出杰出的作品,诗中有没有自我便成为一个重要的标准。”景凯旋对陈子昂评价颇高,将其置于唐诗二十家中的第一家来进行阐述,诗人“自我意识的觉醒”是一个重要因素,这也是本书让人耳目一新的地方。

在论及陈子昂时,景凯旋就谈到中国远古社会神圣观念到先秦诸子时代的逐步世俗化、理性化,天人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偏向于天的天/人对立,也不是西方文化的神/人对立,两个世界不即不离,更偏向于人的一面。“这种宇宙观淡化了两个世界的二元划分,并规范了中国古代士人的人生之路——通过人间事功去追求不朽,并将穷达荣辱归于天命,以此慰藉自己执着于现实的悲剧性命运。”

本质上,汉语抒情诗歌都是时间之诗。自“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一出,汉语诗歌就从各种角度,不断变换形式,追问时间的奥秘。不管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还是“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又或“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甚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历代诗人和吟唱者不管面对自然时间,还是历史时间,都会生发出无穷的喟叹,以至于在某种程度上塑造了中国的文化品格,也型塑了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景凯旋在多个场合反复提及两首诗,用以比较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诗人们的思维方式和时间观念:一首是陶渊明的《饮酒·其五》,还有一首是米沃什的《礼物》。这两首诗堪称“古今中外”,似乎很难让人联想到一起,但并不影响比较它们的意义。

陶诗为人称道的两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种“静穆”“淡远”一度被认为是陶诗的标签。米沃什的诗则充满了静谧、恬淡的氛围,“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景凯旋认为,两首诗同样意境深远,令人生出无限遐想。陶诗中的“南山”既是实景,也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阻隔,目光到南山止,代表着一种有限性思维;而米沃什《礼物》的最后一句,“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的大海与帆影”,更有一种化有限为无限的诗思。这是两者的不同之处。

在提及晚唐著名诗人李商隐时,景凯旋再次将之与西方诗人进行了类似比较。任何读者都能体会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意味着诗人在落日余晖下感受到了生命的迟暮,对时间流逝的淡淡感伤,而面对同一个太阳,古希腊诗人侬努斯却写道:西沉的永远是这同一个太阳。由于古希腊人对历史意识的淡漠,循环时间观在希腊人思维世界中占据主流。循环时间观认为时间周而复始,周而复返,其间也蕴藏着对永恒和不朽的渴望。在这种时间观的照耀下,诗人突出“同一个太阳”就不难理解了。

这两种生命意识当然并无高下之分,但差别是显著的。没有人甘愿一生碌碌无为“只是近黄昏”,在时间之流上,中国士人的不朽意识是“通过群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实现的”,换言之,是通过进入历史时间来实现自身价值的。比如豪言“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刘禹锡,一生之中似乎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打击他,在刘禹锡的诗歌王国里,他永远意气风发,即使面对不断的政治打击,也丝毫不能消磨他的豪迈气概,“他总是能从时间的流逝中看到事物新生的一面,而不是消亡的一面,从而始终保持着高昂的情绪”。

在唐诗读物日渐增多的今天,景凯旋为我们呈现了关于唐诗的另一种读法和写法。《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既有对诗人生平的概述,也有对诗人生命中具有命运特征时刻的精彩描写和细致侦探,还有对时代特征的总体把握,加之作者深厚的诗歌文本分析能力、卓越的具有哲学深度的思考、中西比较诗学的视野以及独特的问题意识,让这本著作成为了解唐诗、了解中国古代士人甚至中国文化特质的一扇小小的窗口。

此外,拿捏好诗歌读物的专业性和普及性,更是此书的一大特色。纯粹考据式的作品,可能读者对象仅限于学院中人;而纯粹随感式的作品,又会因缺乏扎实的材料,流于专业性不足。《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同时解决了上述两个问题,在文本的可读性上照顾到了读者的趣味。比如,不管是探索李商隐隐秘的情感世界,还是探究温庭筠在艺术上的开拓创新,作者都能以平实又不乏生动的语言娓娓道来,好像是一个老朋友在红泥小火炉边讲故事,既感亲切,也引人入胜,让人不觉就沉醉到了唐诗的满纸烟云中。

《再见那闪耀的群星:唐诗二十家》,景凯旋著,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11月第1版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