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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可君:思想念珠上的尖锐石头

夏可君:思想念珠上的尖锐石头

《思想小品》作者李雪涛

文 / 夏可君

在一个不安的动荡时代,在一个不确定的过渡时代,保持心性健全的最好方式,乃是书写小品文。因为任何的长篇大论已经不具备整合时代碎散的能力,而闭门造车的学术研究其实不过是虚无的陪衬,这也是禅宗的公案为什么在唐宋之间兴起,蒙田为什么在文艺复兴时期写作睿智的散文。

进入现代性,尼采的《漫游者及其影子》与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都深深影响了鲁迅在20 世纪初期的小品文写作,并催生了杂文的文体。现在,我们则有了李雪涛教授的《思想小品》。

小品文,一直是闲散阅读时所收集的闪光片断,它需要闲散,就是随手翻翻,但却又保持觉醒的敏感。这是一种悖论式的思想经验,是袖子里随时要射出与收回的袖箭。小品文,乃是在“专心”的研究与“分心”的无聊之间,形成的第三种处于中间状态的“散心”游戏。

在一个越来越被各种信息干扰且阅读材料极速增多的时代,能够在各种散碎的信息挤压中,发现散碎的星光,并不刻意促其形成聚集的星座,而是任其保持松散闲逸的关系,只是事后,在捡拾之中,以一根看不见的线,把这些闪烁的珍珠串联起来,这也是海边拾贝者式的开阔与欣喜的双重情怀。

这根线,其实就是思想的虔诚,就是灵魂的注意力,是一种祈祷的修炼功夫,是带有某种宗教感的自我修炼方式。雪涛兄的这些小品文,其实是他在德国学习比较宗教学,深入阅读佛经而获得的一种念力,是心念已经结晶后的闪光块面。

这也是生命灵根种子的发芽与盛开,只是随着时间的成熟,他可以信手拈来,在一个个经典的佛教语词、概念与话头中,发现这些片断与我们这个时代的关系、与生命基本经验的关系,发现古老智慧与卑微人性的镜像对称法则。

我甚至想,雪涛兄的这些小品文,带有几十年阅读经验与反思体验的智慧片断,似乎就是诵经时掐捻的那串佛珠上的珠子。当然,雪涛兄会谦逊地说,这并非珍珠或什么宝石,仅仅是些小小的“木块”,甚至只是一些小小的“丑石”。

带着隐秘的顿悟发现,但又带有笨拙的“钝贼”式快感,这些片断式的思想短文,内容看似常见,却有着思想的尖锐,因此,这可不是一般的石头,而是让人觉醒的小石头:小品文虽“小”,却有着尖锐的刺点,有着直击心胸的巧劲,这“小”也就不小了,而是一种心念的准确击打。每一次的投石问路,都可以打破我们的惯性思维,开启一种来自宗教的超越目光,但又不是已有的神学逻辑,而是一种原初诗性的“零碎敲打”,一种介于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穿越”审视的视角。

雪涛兄的小品文写作,就像在细心收集各种珍奇小石头。这些小品文来自浩瀚的佛教思想,来自中国禅宗话头的心传,来自与日本经验的对照,来自对欧洲历史灾难的反思,来自人性本身最为基本的差错与迷乱,其拓宽了内在的厚度,体现了具有世界史的广阔与正法眼藏的智慧,这需要丰富的语文学能力,以及哲学反思的良知。

看似短小的片断,就如同德国早期浪漫派所言的一种奇特的生命体,一种文体本身的基本寓意,这就是“刺猬式断片”。这些断片浑身都是刺,带着格言或箴言的锋芒,我们不可能直接领悟,除非加入自己的体会,才可能形成一层保护膜。

一旦触及这些小石头,我们自己就要在手上开始转动它们,开始思考,开始感受这些片断的灼热。小品文的平常性,更容易激发读者自己去思考的热情,而不是令读者陷入哲学体系的圈套。

这些小品文并不刻意走向系统的结论与哲学的建构,而是保持开放——你不可能抓住一只刺猬而不刺伤自己的手,保持开放,保持对刺点的敏感,如同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在那些危险的边缘保持开放与敏感,一念之间,我们就从邪恶与不幸中抽离,获得生命的保护。雪涛兄主要书写佛教那些充满逻辑挑战与日常智慧的片段,以此作为现代人的护身符,在会心一笑中,我们就获得了某种祝福。

小品文,乃是一种心觉的自我锤炼,这也是雪涛兄认识到的,“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千古圣贤之心”。这不是知识的炫耀,而是智慧的洞察,是要把日常的经验与文明的智慧相连,把个体的经验与神圣的传承对照,把那些耳熟能详的习语或者思想的个案,与其他文化或者不同时期的经验,加以瞬间的综合,以获得穿透历史与人性的智慧。

这种写作,需要有在各个文化、文明等不同的智慧形态之间,反复逡巡与自由穿梭的经验,需要一种世界史的目光,这也是雪涛兄最近几年从事的学术伟业。以世界史的广阔视野思考文明之间的互动,这是“以大观小”的学术抱负,譬如思考佛教与传教士文化传播时的动人细节,深入现代中国学人学习西方时的苦涩境况。

而小品文,则是他“以小观大”的管窥心法,是非常中国式的——比如山水画的千里之势纳于咫尺之内,或盆景式的缩小修建把玩,当然还包括禅宗公案式的醍醐灌顶。

阅读雪涛兄的思想小品,自然让我想到钱锺书的《管锥编》,只是钱先生以自己的卓越记忆与审美品味去组合学究式的文本世界,而雪涛兄的《思想小品》,乃是在伟大经典的文本中,击穿一个个灰洞,形成第五维的瞬间穿越,寻找世界文明潜在的智慧底线。

雪涛兄的不同之处还在于,他有一双侦探的眼睛,这是现代性的好奇与发现,如同本雅明对闲逛者散心目光的洞察,以及对大街上侦探目光的赞颂。这也是为何在此文集的最后,雪涛兄以日本侦探小说家东野圭吾的各个故事,来讨论当代社会最为基本也最为严峻的生命问题,又在其中带入了《正法眼藏》的“第三只眼”,一种慧心综合的独特观法。

对于侦探小说的好奇,才是现代性最为基本的心性——永远保持好奇,保持对意外事件的期待,保持问题的开放。日本侦探小说为何如此具有这种的品格,而中国反倒缺乏?也许是因为中国缺乏侦探小说的大家,而只有大量历史侦探剧的流行,即为缺乏思维训练所致。或许现代性始于英国,亦与英国人对散文的热情及侦探经验故事的写作相关?

我们每个人,每个脆弱的生命,时刻可能会遭受意外,说到底都只是一篇小品文而已!随着交往的复杂,我们来不及整理与进行体系化完善,只能是一种即兴的组合。即,在一个没有圣人的时代,我们每个现代人在生命文体上,都是一篇小品文。

这是尼采的现代性洞见,在打碎各种偶像之后,现代人只能以格言与片断的元写作,作为思想表达的马刺风格。小品文的谦卑在于,在一个缺乏智慧的世界,觉悟者只能在时代的枯枝上,采摘即将枯萎的花瓣,但只要花瓣还是鲜活的,文字就可以结出果实。

阅读这些小品文,也激发了我自己回归思想日记写作的热情,这让我想到海德格尔在危机年代写作的隐晦闪烁的《黑皮书》,当然还有雪涛兄更为钟爱的雅斯贝尔斯在灾变年代的日记。这些思想的片断偶尔触及时代的危机,袒露出个体最为隐秘的心性,却忠实于自己的心念,保持思想的高度觉醒。

诚如雪涛兄所言,小品文,在中国社会,乃是在专制制度与批评理论之间,所开启的第三条道路。就世界思想而言,小品文是危机时刻守护自我心念的保护伞,是江河上的航标灯。对于生命而言,它则是人性大脑上的第三只天眼,如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我们每天去修炼,才可能通过它看透这个世界的光怪陆离。

雪涛兄指出东野圭吾小说《猛射》的最后一句话“一阵风吹过,花瓣如雪般飘落”,并认为这是他小说结构的极高明之处,既有日本人独有的生命感伤情调,又有一种超然的飘逸姿态。那么我也想说,雪涛兄的小品文也是如此:这是人类智慧枯枝上,飘落下来的最美花瓣。

或许,这些文章就是菩萨串珠上每日祈祷时不断在手指间回转的五彩小石,从尖锐到光滑,又从光滑到尖锐,让我们的心念保持觉醒。

我们都钟爱的德国小说家黑塞在1940 年代的历史危机时刻,写出了神奇小说《玻璃球游戏》,或许小品文就如同其中集《易经》的块量、音乐的赋格、瑜伽的苦行为一体的神秘玩法,吊诡地结合艰苦的训练与顿悟的冥想。小品文,就是卑微的人性个体在人类星空闪烁的宇宙图景中所发现的一个个思想图像,它看起来那么远,又那么近。

本文为李雪涛所著《思想小品》一书的序,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授权发布)

华文好书选读

夏可君:思想念珠上的尖锐石头

《思想小品》

李雪涛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新民说

2021年9月

作者寄形于小品,有意延续先秦以来便存在的文学传统。本书即按照撰写的主题,分为“如是吾闻”“美与忧虑”“时间—空间”等凡十二章。而章下段落如珠错落,篇篇着墨不繁,却微言大义,不失思想性和知识性。

作者长期在人文学科中钻研,通晓德、英、日等多种语言,熟稔古今中外人文经典,故在书中随处可见经典的引援——既有大量的历史文人掌故、禅宗公案,描摹了众多古今中外的知识分子画像;也有词源考据、翻译推敲,分享了作者的治学心得。此外,本书还融入作者个人的生活观察、教学反省、审美体悟,以及哲学思考。片言只语间,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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