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微口袋周刊 第63期

精选小说
若流年安暖便不惧光阴虚散
●张荣
1、
一个漫长的午觉,壁上的日影从炽白变成浅金。
大风吹走了阴霾,气温便又降了一成,但日间的太阳红彤彤的,给了人温暖的假象,蓝天在玻璃窗上投下蓝宝石般的影,日光一缕一缕,在淡粉的壁纸上慢慢移动着影,怪不得王安忆一度怀疑“光阴”一词是不是该写作“光影”。此刻,她墙壁上的光影从炽热的白变成了浅淡的金。
11月的午后,是最经不起熬的午后,日影刚刚照上墙壁,只消几页书的功夫和一个午觉便滑落到窗下。房里的光线由亮白变成米白,继而又融进若隐若现的蓝。刚刚五点就是黄昏的样子,从高楼上望出去,西边泛起淡淡的红,是夕阳的雏形。一天中最不喜欢这个时段,总是带了寂寞的苍凉,如一块凝结了岁月的老翡翠,发霉般的苍绿起了白毛。若是阴历的月初,月影这时已浮上当空,半弯透明的白影,如偷偷溜出来一样。
小雪过后,冬的暮色更来得匆促,夕阳的那一端,工厂的蓝烟在高楼顶上跳舞,是寂寞的样子;窗外传来幼儿园放学的喧闹,惹得宠物狗们一阵阵狂吠,也是寂寞的样子。“寂寞”这个词,在不带感情色彩的时候,就是一种状态。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无边无际的落寞便如一张看不见的网子网下来,顿有种无所适从的苍凉。屋里的干热渐渐褪去了一些,浑身仍是汗湿,也是无奈的无所适从。
习惯性地去摸过手机,碎片文字扑头盖脸的,诗歌、散文、小说及消息,18层滤镜滤过的中年男女的脸,自欺欺人……仿佛也都是寂寞的样子。便后悔又虚度了一日光阴。当更年期的潮热变成汗滴淌下来,落寞与无所适从才一点点地褪去。该是虑及晚餐的时段:吃,还是不吃?吃什么?近几年,即使晚餐一减再减,体重却不见变化,她说,是骨骼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沉了?友说,怎么会,骨质疏松后会变轻才对……
2、
总是无端地想起童年时接触的第一首流行歌曲《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是某年腊月里堂弟回去过年带回去的,那时他俩只有七八岁,没有玩具的童年,他们莫名其妙地在冷风里跑,跑得丢盔撂甲、气喘吁吁。故乡冬的原野泛出积雪一般晶莹的盐碱,松软亦如积雪,踩上去发出“噗噗”的响,腾起的尘是白色的,再呼吸时,风里多了咸味。枯黄的芦草摇着残枝,撒了野的牛马低着头,慢吞吞地不放过任何可以吃的细微食物。弟弟跑累了停下来大声唱歌,她跟着学,他唱的囫囵吞枣,她学的磕磕绊绊,但似懂非懂的歌词却给了她无限憧憬。20年,20年后,她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是每一个孩子想过千百遍的问题吧?
那时,故乡的黄昏会有一村子的炊烟,蓝袅袅地,在矮屋上一团团地喷出,又一绺绺地摇曳着飘散。烧取暖炉的煤烟是香的,淡淡的,温软的;烧饭的柴烟也是香的,向日葵的秸秆燃烧时有一股炒瓜子的香,浓烈的,亲和的。
那个腊月,她在冷风里跑掉了好几颗牙。
如今,40年过去了,她在小城一隅,像另一首歌里唱的:没有“很有钱”,也没有“很漂亮”。她百无聊赖在书房看书、一个人喝茶;书与茶便是寂寞的样子;她在卧室肆意睡着午觉,忽略了壁上的光影流转,有时甚至错过晚霞与夕阳。
3、
那年,朴树刚出道。《白桦林》一度风靡,一句词: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无端地让她心醉。隔着一米走廊,对门办公室的他突然会在某个午后和她同时唱出这一句。同屋的老同事打趣:“这么默契?什么信号?”那时她已嫁,才突然发现他的与众不同,但并不后悔嫁了人。
一起工作多年,他总是给她气受。看她真的生了气,他也会服个软,说几句对不起或者买点好吃的,她仍赌气,他会在对面坐下来,目不转睛看着她生气,她忍不住便原谅他,他会得寸进尺:“哼,回头让你老公休了你算了……要是跟了我,看我怎么磨掉你这娇气……”她休完产假上班第一天,他当着一屋子人的面大喊着“哟哟哟,孩儿他妈”冲过来抱她。有时候,爱情要讲时间,讲细节,来的太早或太晚都没有结果。而细节,则是突然惊现的某个瞬间,不必说你爱我,我爱你,它也是曾经来过的。
很多年以后,他说,那时,我爸妈好喜欢你,其实也许是想说,那时,我也好喜欢你。
4、
采访。乘公交穿过市区。
车子换到南北路上的时候,阳光便从车窗大面积地投进来。初冬,叶已落得七零八落,阳光穿过穿过树梢又穿过车玻璃,过滤成温暖的白光。路边的皂荚树落了叶,结了整个夏秋的荚像一串串晒干的小鱼挂在枯枝上。
少年时写文章,写到“半百”一词,后面一定会跟着“鬓生白发”“面色苍苍”,倏忽间,自己已然要接近这年龄了。前几年,同行的朋友们写到“半百从容”的话题,她还暗自庆幸过,如今却轮她上场了。
办公室的谈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疼那痒、养生保健、血压血脂血糖。她虽想尽力回避,以口红颜色、毛衣款式替代,但终是以被敷衍甚至无人应和潦草收场。几日前,她将一双酷爱的高跟鞋拿到修鞋摊取掉了一截,少年时曾一度自认不会放弃的时尚,变成了报纸版面上的摘文,主任说:“这些英文标注的品牌名称,改成汉字吧,大家都看不懂……”
从前,看见从午后呆坐到黄昏的老人们,总是不能理解,现在好像略懂了。曾一度以为遥远的衰老还很遥远,如今却步步紧逼。一亲戚查出癌症晚期,不过只有60多岁,生命却朝不保夕了。人世无常,同样在阳光下行走,有的人却突然坠入深渊。
最值得庆幸及炫耀的是父母如今同住一个小区,日日买菜、做饭。春夏秋冬,每天下班回去,饭菜已上桌,花样翻新。偶尔从楼上望出去,会看到爸买了水果鸡蛋回来,看到妈在小广场的楼影里或阳光下和几个老太太聊天,顿觉流年安暖。
一日黄昏,她下楼去父母家送几个小饼,打开门,妈妈正光着膀子在餐桌前照着手机里的视频跳养生操,她大笑:“咋还光膀子呢?”老娘气喘吁吁地说:“热。”走出来,深蓝的夜幕上亮起了几颗明亮的星,不是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么,她想,那颗最亮的肯定是她的奶奶。
第一次直面死亡,是奶奶去世。一个午后,87岁的奶奶吃着午饭突然扔掉了饭碗。那一刻她明白谁都不可以和时间抗衡,即使再多不舍,也会悉数丢下。
打开电视,窗外的黄昏又暗了一成。如果说盛夏的黄昏盛满清凉的期盼,那么,冬的黄昏便囊括了一整天下来后无可奈何的落寞。太阳打散了仅有的余温,风从干硬的水泥地上直挺挺地钻出来。天气预报说寒潮要来,暗淡的黄昏里果然泛起深灰色的云,是初冬要起风落雪的样子。
记得年轻时的冬天,总是穿厚毛衣与大衣过冬,毛衣是粗毛线织的,但大衣却大多不是纯毛。夜里吃饭或玩耍回来,长街上灌满了冰冷的风,平日里并不觉遥远路变得遥不可及,哆哆嗦嗦跑回宿舍,心里暗想:这样的天气,再不出去!隔天,却全然忘了那天的冷。
而今,灯下阅读与饕餮盛宴,想必一定会选择前者。
看电视,开始偏爱纪录片。缓慢悠长的节奏,一个地方的前世今生。“跟着唐诗去旅游”是那天偶然的发现,今晚是孟浩然:一个70后男,一辆破败的28自行车,横直梁,带弹簧的棕色硬皮座。镜头特写时,他的毛孔与胡茬被夸张地放大,但他背后有美景与诗情,仿佛一介布衣的孟浩然正带着襄阳的热情大声说:“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资料中的孟浩然画像,虽刚刚半百之年,却是满面皱纹、垂垂老矣的模样,难道不是时光走过的模样?
打开衣柜找家居服,几件毛衣裙子叽里咕噜地掉出来,她说,过年,不买衣服了,柜子里都放不下,先生却说,买,过年要有仪式感。是的,仪式感。
那天,是第二十二个记者节,做了24年记者,那天没有仪式感。
5、
和闺蜜去看《梅艳芳》。偌大的放映厅没有几个人。是她喜欢的粤语对白与歌,回荡在空旷的影厅里。梅艳芳,少年出道,一掷千金,却在最好的年华陨落。
而她喜欢细水长流的人生,即使平淡。该像莫文蔚的歌:慢慢喜欢你,慢慢和你走在一起,慢慢地回忆,慢慢地老去……喜欢一个词:无欲则刚。细细琢磨,真的,无欲的时候,最是强大。一个豪放的闺蜜霸气而粗俗地解释这个词:你们随意,老娘就这样……偶尔,她也会觉得,无欲则刚是不是一种妥协,可转念再想,人生的归宿就是总有一天,总要和一切和解。
时光兀自流淌,是不是谈事业,已老,谈生死还早?那么随之荡漾好了。
散漫的光阴,是用来虚度的吧?但,如若流年安暖,虚散的光阴里就潜藏着说不出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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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荣
1973年出生,内蒙古包头人,1997年起从事报纸采编工作,曾在《内蒙古日报》《鹿鸣》杂志、《包头日报》《包头晚报》发表散文、故事。2001年起在《包钢日报·生活周刊》从事编辑、记者工作,包头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冶金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