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意过城市街头的歌手吗?
如果你去西安,也许会碰见这样一个临街而歌的女人:
她一头短发,脸庞瘦长,高高的鼻子同样瘦长。
她常戴帽子,穿宽大的民族风衣服。
唱歌既是她一生所爱,也是她的谋生之道。
为了自由,为了一直高歌,名校毕业的她,放弃国企铁饭碗,做了17年流浪歌手。
流浪者之歌
在西安周至,有一条著名的街,临水而建,故名水街。
夜晚降临的时候尤其繁华,商户琳罗,小贩推着热乎乎的小吃,走街串巷。
人来人往中,经常会传来一阵歌声。
嗓音有点沙哑,但声线温和,转音处理得细腻,一句末了,结尾处时常悠扬。
曲调怀旧,像是跨世纪而来,这是香港殿堂级女歌手徐小凤的《风的季节》。
这是玲子在唱。
玲子原名叫马晓玲,是一位流浪歌手,2021年下半年来到西安水街。
△玲子和小猫
这是只流浪猫,野惯了,不怎么理睬人,但独喜欢玲子。
她唱的时候,它就怡然地听,她走了,它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她离开,这时玲子心里也生出不舍,一步三回头。
玲子介绍它的时候说:“别人怎么喂,它都不搭理,但每天准时陪我下播。”
玲子浪漫地觉得,它说不准是自己上辈子的亲人,不然怎么和小猫聊天的时候,它就能听懂呢?
她猜测,也许因为小猫在她身上嗅到了同类的味道——孤单。
做流浪歌手的17年里,玲子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
她先是跑到广州,再到佛山,把江浙走了个遍后,又绕去大连,辗转到西安。
玲子喜欢开车,感觉很自由。
△玲子的小雨燕
大多数地方,她都自己驾车过去,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玲子一般白天在外唱歌,晚上回车里睡觉,如果在哪个地方长待,她会再租个房间。
她的车里放着吉他,直播的支架,随身的衣物,一个充好的移动电源,毯子,还有一口电饭锅。
这样,就算路上匆忙,她也能让自己吃上一口热粥。
“吃百家饭”的人
做流浪歌手的日子里,玲子并非只是在街头卖艺。
每到一个新的城市,她都找个需要驻唱歌手的酒吧,赚出吃饭的钱,养活自己。
现在有了抖音,她就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摆上手机支架,直播唱歌。
她喜欢开了播就唱,《女儿情》、《滚滚红尘》、《张三的歌》,老歌一首接一首,唱完就下线。
△玲子在抖音唱歌
她的直播间人一直不多,十几二十个,少的时候甚至只有几个,多数时候打赏个一两块钱,高兴了就刷个贵点的礼物。
有人劝她,像那些小姑娘们一样跟观众互动呀,但她还是觉得,向人要礼物这样的话喊不出口。
玲子说自己是“吃百家饭”的,这些观众守护自己、让自己能生存下去,已经付出很多了。
她对物质要求很低,赚个一千来块,能吃饱,够上路,偶尔在一百一晚的民宿落个脚。
在外飘着,有自由自在的一面,也有危险四伏的一面。
前者是令人艳羡的部分,后者则是多数人没法承担的代价。
为了让这个代价降低到最小,玲子总结出一套规避危险的方式。
要睡车上过夜,她就把车停在县人民政府的停车场。驶到荒郊野外,怕遇见歹徒,她会花钱住一晚。
酒吧演出结束,她就迅速脱下性感的衣服,换上常服。有朋友打趣她:“玲子啊,你在台上光芒万丈,一下台,转身就找不着人了。”
有男人想约她喝一杯,或者吃个宵夜,她通通拒绝,“不能白天吃吗?”
△曾经穿性感演出服和乐队演出的玲子
但偶尔也会遇上防不慎防的意外。
玲子随性,不赶时间,喜欢漫游。
最近,玲子从停留了大半年的西安离开,来到海口。
这儿有她醉心已久的黎族自治区,过来的第一天晚上,她把车开到县政府门口,安心地睡了一觉。
采访前一天,她跑去霸王岭玩,没有目的地,一路想停就停,两个小时的行程拉长到近四个小时。
意外在这时候发生。
离开霸王岭时,夜幕缓缓降下,车开到一个小村落,她迷路了,正在一头雾水,车子又突然熄火,怎么都打不着。
她急坏了,立马给当地的朋友打电话,后来是路过的好心人,帮她把车修好,她才开车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睡下。
即便如此,她也从来没想过回到老家,过普通人嘴里的安稳日子。
因为她就是从部委属下的国企里,“逃”出来的。
逃离国企
过流浪生活,并非因为别无选择。
玲子在90年代从哈尔滨工业大学毕业,是名副其实的高材生。
毕业后,她在位于贵州的中国航天部061基地总部做会计。
这是份人人羡慕的工作,只要熬下来的,总都有个光明的前途。
但她却一点都不快乐,甚至感到压抑和苦闷。
出生在重庆,长大在遵义,为了考上一个好大学,她每天都逼着自己不停地做题,劝退来追求的小伙子。
△青春时代的玲子
玲子17岁考上大学,19岁就毕业了,但她总说自己是“学渣”。
她读的是不擅长的工科,这不是她的选择,而是为了满足妈妈的期望。
玲子的父母都是高知,父亲毕业于重庆大学,母亲在航天站工作,对她也有着严格的要求。
△家人合影,右下角是玲子
学习是压抑的,学校是逼仄的,后来上了班,工作也琐碎得让她受不了。
过去,玲子也是有快乐的时候。
她喜欢在外面放风玩耍,当时院子出门就是山,她总是在山里跑来跑去。
春夏她采野花野果、抓小虫子,挖出来野菜的根是甜甜的,很好吃。
秋天赏整片的油菜花田,冬天来了,就把树枝上的冰溜子掰下来,咬在嘴里,嘎嘣脆。
△童年的玲子
工作后,每当觉得城市生活苦闷,她就去逛哈尔滨的植物和动物园。看树木枯荣,和动物纯净的眼睛,总会让她放松。
另一个解压的方式,就是唱歌。只要一开嗓,什么烦恼她都能抛在脑后。
这种热爱是从很小时候开始的。
那时玲子一家人住在大院里,院子里环境单纯,邻里邻居走得近,她看见谁都叫一声叔叔阿姨。
茶余饭后大人们叫小姑娘表演节目,她站起来就唱,一点也不羞涩。以至于多年以后有人想起来,还会说上一句:
“玲子,你就是为唱歌而生的。”
国企的会计工作,玲子做得越来越痛苦,她索性跟妈妈说了想远行的计划。
△国企工作时期
父亲坚决不同意,妈妈却二话没说,出去买了一个行李箱拎回来。
这种支持成了在外行走的最大动力。于是,她一个人来到广州。
无论如何,也要唱
在广州还没安定下来,玲子就遇到一场变故。
一天,她如常走在街上,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辆摩托车。
车速极快,她还没意识到危险来临,就被撞倒在地上,车上的人伸手抢她的包,失去意识的她忘了撒手,包拖着她,直拖了好几米。
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医院了,她浑身是血,胳臂被摔骨折,疼痛铺天盖地的袭来。
想到接下来没钱付医药费,心里就更委屈了,玲子嚎啕大哭,哭到最后隐形眼镜都不知道掉在哪。
本来报喜不报忧的她,只能打电话给妈妈。
母亲来的第一件事儿,也是喊着“宝宝”大哭一场。心疼完之后,就照顾她吃饭起居,排队拿药。
等到伤情好一点了,玲子就哄妈妈回去。
母亲反过来劝她走:“你看你在外面多苦啊,手还摔断了。”
玲子嘴上迎合,心里想的却是,“这么点小挫折就害怕,人生还怎么往下走?”
△妈妈来看受伤的玲子,玲子的左肩上还缠着绷带
尽管她根本没跟妈妈讲:因为手断了,刚住院之后老板就把她开除,拿不到工资,她没有办法交房租,接下来的日子,马上就要流落街头。
妈妈知道劝不动,一个人走了。
玲子立马办理出院,因为多一天的住院费都付不起。
她打电话给当地为数不多的朋友,对方告诉她,住的地方倒也有,但要看你能不能将就。
玲子卷着铺盖,住到了朋友的住处——工地临时搭的棚子里。
地上铺个床垫,人就睡在上面,有时候深夜,能听到老鼠围在身旁窜来窜去。
她一边休养一边找工作,从广州换到贵阳。
这场变故,也带来一个机会——
她终于可以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唱歌。
为了能靠唱歌赚钱,玲子苦练吉他,最穷的时候也绝不跟父母开口,一天只吃两个馒头。
直到有一次,找到一家需要歌手的西餐厅。老板告诉她,弹40分钟吉他,给15块钱,管一顿饭。
第一次演出的玲子紧张坏了,把和弦死死地按住,撑了40分钟。
唱歌的时候,她看着台下的观众在认真倾听,她终于确定,自己这辈子就干这事儿了。
△早期唱歌的玲子
“没有伴就不看花了?”
把唱歌当做事业后,玲子参加过好声音比赛,也逐渐在小圈子里有了点名气。
但这并不是一件仅仅靠努力和些许天赋就能出头的事。
直到现在,她仍旧没有闯出头,只能过着常人眼里“朝不保夕”的生活。
十几年过去,曾经一起长大的两位发小,一个在南京当上了财务总监,一个在海南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她们有时候会口头批评一下玲子“你啊,笨”,或对她的处境感到心疼,但从未指责过她这样唱歌是不对的。
不过,也有朋友好心地“吓唬”她,你最好找个伴,不然老了死在屋里都要几天才有人知道。
玲子知道她们的良苦用心,她们每个人都过得比玲子好,玲子也发自内心为她们开心。
但她还是觉得,现在选择单身的女孩很多,大家老年做个邻居还能互相照拂,没什么好恐慌的。
“难道没有伴就不看花了?不听风了?不看书唱歌了?”
尽管流浪唱歌的生活让玲子享受其中,她也有方法化解危险,但总归有一些遗憾,是无法避免的。
没能多陪母亲,就是她最大的遗憾。
母亲总是温柔地支持、陪伴着她的那一个。
△最喜欢黏着妈妈的玲子,和最喜欢玲子的妈妈
四处流浪唱歌后,父亲一直不赞成她的选择,母亲却始终关心着她。
几年前,她和母亲展开一次敞开心扉的谈话。母亲第一次知道她在外面受过那么多苦,自责地哭了。
她一个劲儿地说:“要是早让你学音乐就好了,是妈妈干预了你太多人生。“
玲子安慰道:“一切都是定好的,读了大学之后才不变成现在的我,这样才是你喜欢的宝贝啊。”
几年前的一天,玲子和妈妈打电话,突然觉得对面的声音不对劲儿。
她再三询问,才知道妈妈腰很痛,她把妈妈从遵义接到广东,陪在她的身边,就在病马上要治好的时候。
一天,母亲下楼,突发的肺栓塞,却让她轰然倒下,这一倒,就再也没有起来。
玲子日夜陪伴照顾了40天,她还是在最后的时间看着亲爱的女儿,闭上了双眼。
过去没给母亲留下太多影像,玲子感到很懊悔。
△玲子妈妈年轻时
童年和妈妈一起坐车,玲子总是在车上打瞌睡,妈妈就晃着她的肩膀让她看:“那个花好美,这个树好可爱。”
有时候实在晕车,一觉醒来,已经达到目的地,母亲就会笑着跟她说:“你不知道错过了多少风景呢!“
玲子现在时常想:“要是带着老太太一起开车旅游,听我唱歌,她该多幸福?”
她错过了多少风景啊。
△玲子和妈妈幼时合影
慢慢地,找个遗憾逐渐把玲子打垮。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再活下去,产生了自杀的念头。
身边的人让她24小时把手机都开着,只为了随时能找到她。
后来是朋友的一句话把她点醒,“你总想她还活着,但你怎么知道,对当时已经重病的母亲来说,即使醒来也是瘫痪,她想不想拖累你呢?”
想通了的玲子,只想“对得起(妈妈给的)这条命”,好好活下去。
在路上
流浪的日子里,玲子形单影只,孤单却不孤独。
一面之缘,三两好友,总是悄然而至。
在西安过中秋节,朋友给她留了月饼和桂花酒,她觉得心里暖暖的。
街头表演的时候,一位捡瓶子的阿姨,掏出一块钱放进她的纸袋,坐在一旁的石凳上,静静听她歌唱。
直播间出现几个熟悉的头像,她觉得亲切,仿佛见了老友。
天南地北地跑,碰巧遇上旧时老友,玲子就和她们短暂一聚。
前不久,她从西安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海口,驱车到人民政府的广场,安置好凳子、吉他和手机,打算唱一会儿歌。
慢慢有一些人围过来,又散去。唱了一段时间,就在玲子收东西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小姑娘走了过来。
她漂亮可爱,是本地的黎族人,笑起来眼睛弯着,问玲子:“你一个人啊?”
“是啊。”玲子也干脆地回答她。
“那我请你吃饭吧!”
这是玲子没想到的,她立马拒绝对方,因为女孩压根儿没听到她的歌声。
但女孩执意邀请,她最终还是去了。她请了玲子吃当地特色的粥,两个人有说有笑。
△漂亮的黎族女孩和一顿热乎乎的粥(玲子摄)
“不要拒绝每一个相遇,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她感觉自己内心其实是个很浪漫的人。
曾经有小姑娘找到玲子,告诉她,姐姐我好羡慕你,能像你一样就好了。
玲子赶忙提醒女孩,你不要像我学,流浪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好,但有稳定的工作也好,最重要的是自己想做什么。
这次来海口,她没开自己的车,朋友毫不犹豫地把车借给她。
一次开车到海边,玲子突然看到沙石中间长着一颗小树。
乱石中间倔强地奋力向上,玲子觉得这很像她,于是她停下来,走到树旁。
“咔嚓”,留下一张照片。
△玲子和乱石中间的小树
很快,她又要再次上路,回到西安。
哪怕有这么多阻力、遗憾和不看好,玲子就要在路上。
哪怕流浪的自由,在外人看来是向下坠落,玲子也要在路上。
就像杰克·凯鲁亚克在《在路上》写到的那样:
“我们还有更长的路要走。不过没关系,道路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