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生活打卡季#
用文字记录人生百态。
——彭斋
【一】
赵守成终于决定放手。
谋划,是他赵氏一族最擅长的事。
一切都在悄然进行。
事无巨细,他都精心计算,一一过问。
为让夫人如愿以偿,他整整数月未曾归家。
偶尔接到夫人家书,无非家中安好,让他在外记得好好吃饭。
后来,他索性不再回信。
紧要关头,实不忍见夫人思念成疾。
同情敌开诚布公那日,陆友宿醉未醒,只听进一句话。
“若你有心,莫再负她。”
酒鬼一把朝他扑来,跌坐在地,抬头满是诧异:“你当真愿意归还明珠?”
他只觉好笑,不愿多言,拂袖而去。
归还?
纵然是陆母狠心,以无后为由棒打恩爱鸳鸯。
可若陆友坚决不肯休妻,他赵守成又怎会有机会救唐晚出火海?
本来他已费尽心思,终于使得唐晚卸下心防。
岂料沈园重逢,这陆友好生没趣,于那壁上写什么《钗头凤》,引得唐晚重生念想,再度消沉。
若非顾念着唐晚身体,他绝不愿拱手相让。
更何况,陆友家中那位雷霆手段的母亲,怎能容下唐晚?
可是,他不愿让唐晚不开心。
【二】
归家那日,正值夏至。
院里静悄悄,没了恼人的蝉鸣。
刚进主院,只觉一阵清凉扑面而来。
院里仆人纷纷请安,倒是惊动了屋里人。
他边低头想事边往里走,突然一抹倩影闯入视线,撞了个满怀。
是唐晚。
不知何故如此匆忙,倒正好撞进他怀里,顺势被他抱住。
于是第一次,他在唐晚面前失了君子之礼。
管家见状做手势让众人退下,院里便只剩下赵府主人。
“何故慌张?你身子素来不好,有事叫下人去做便是。”
其实他心里忐忑,怕唐晚生气,并不曾用力。
还好唐晚并未挣脱。
正是毒日头,担心唐晚中暑,纵是万般不愿,他还是松开手。
二人同行进了屋。
屋内早备好一切。
唐晚亲自为他脱下外衫,摘去发冠。
“水已备好,换洗的衣裳昨日刚熏过。”
他心里有事,闻言愣了愣,不习惯唐晚这般殷勤。
唐晚难得见赵守成痴傻模样,忍俊不禁轻笑:“怎呆头呆脑,快些洗漱出来,不然吃的可就没了!”
水温正合适。
从府外到屋里,丫鬟婆子府内家丁,各司其职有条不紊。
赵府男主人不在家时,女主人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唐晚正在外间布菜,突然听里屋一声巨响,来不及思考,人已跑了进去。
原来是置物架倒了。
赵守成仅披了件单衣,呆愣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身上倒是干的,只是头发湿漉漉的,顺着脸颊往下滴水。
唐晚赶紧将人拉到床边,仔细为他擦拭头发,擦到脸上时,才发现他竟双目通红。
外头的风言风语,她自然知道。
赵守成是什么心性的人,她也知道。
若非天大的委屈,怎会让他如此失魂落魄。
唐晚环抱住他的头,想要给他些许安慰。
岂料此举更引得赵守成情绪崩溃,双手抱住唐晚的腰,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哭累了,总算听不见声音。
唐晚心下稍安,让他先吃点东西。
赵守成如孩童般顺从,唐晚让他做什么都不吱一声。
看着唐晚忙里忙外,他只能心里暗自感叹。
赵府很快将失去它的女主人。
唐晚的殷勤,让赵守成害怕。
怕她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决定。
不,他不允许。
“若早些遇到,你也喜欢东坡的《定风波》该多好。”他兀自喃喃,补了一句:“《钗头凤》太悲,以后莫要再做。”
唐晚舀汤的素手微微一顿,盛了半碗汤递过来:
“我足足熬了两个时辰,尝尝可是你习惯的味道?”
汤的味道很足。
一尝就知道师承奶娘。
只是不知,她何时起意,竟愿学那寻常妇人,洗手做羹汤。
记得二人婚事初定,他就命人单独开院。
院子里里外外,全部是照着唐晚闺阁仿造。
就连屋内陈设,也是他偷偷央了老丈人,瞒着唐晚运过来的。
因怕唐晚不自在,所以婚后他很少去她的院子。
每次回府,也是先差人去问。
若得空,方去小坐。
若不得空,只命人将淘来的新奇玩意古董字画送过去,旁的一概不提。
可唐晚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
她是个当之无愧的才女,才情学识不输男儿,只是不喜女红下厨,总觉得会沾染世俗气息。
此番唐晚竟亲自下厨,倒让他犹豫了。
其实,他多想自欺欺人一回。
骗自己这是因为唐晚动情,而不是因为觉得亏欠。
他的夫人啊,自幼心善,不懂得拒绝。
总是怕伤害别人,却不知往往伤自己最深。
以后,他再不能护着她。
“且安心再住几日,你终会再见到他。”
他是谁?
二人心知肚明。
饶是唐晚强装镇定,也隐藏不住她脸上的悲喜交加。
他一颗心,沉到地底。
扎根,发芽,再自己亲手掐掉。
五日后,赵府传出噩耗。
赵家主母旧疾复发,香消玉殒。
赵府主人思念亡妻,卧病在床。
于是丧事只能一切从简。
好在赵府此前被唐晚打理得井井有条,任是一轰乱糟糟,府中管事也很快稳住局面。
【三】
赵府难得热闹一番。
迎来送往,唯不见陆府。
也对,前尘往事已做罢,来祭奠不过徒增伤悲。
更何况陆友家里还有位顶管事的母亲,他这个大孝子,呵,怎会忤逆母亲。
那边白事热闹哄哄,这边的陆府门庭多少有几分冷清。
原本应在百里之外卧床养病的赵守成,此刻青衫布衣,木簪绾发,隐匿于陆府外的茶肆,将坊间风言风语一一听去,目光却只盯着陆府门外动静。
到底还是不放心,想偷偷见她最后一面。
半盏茶后,一辆马车稳稳停住,下来位身形瘦小的布衣文人。
他第一次不喜欢自己视物太明。
要是没看到那文人入府时轻快的脚步,倒也不必想起那日回府,匆忙撞进他怀里的人。
到底多年细水长流,比不过一首《钗头凤》更让人心潮澎湃。
陆府新进个教书先生,着实也算不上什么大新闻。
这是他思虑了无数个夜晚,能够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与其为妾低人一等,倒不如以自由之身,回到爱人身侧。
其实他还是为唐晚留了后路。
若日后陆友变心,亦或是难敌其母之威,她都可以选择借助内应安然脱身。
从前父亲曾告诉他,若是喜欢一个人,自然会为她谋划一切,保她免受波折。
不必求回报,免得心生怨怼。
当真是初时不解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到底还是希望心仪之人诸事顺遂得偿所愿,也不愿见她自怨自艾。
至于在唐晚的故事里,在她所心心念念的陆友之外,有没有他赵守成的一席之地,已经不重要了。
可纵然苦心算计,到底仍百密一疏。
未曾料到,内应数月后只送来一封信。
原来唐晚重回陆府,得主人特许住在前院。
正逢陆母同陆夫人外出礼佛月余,府中倒是清净。
本以为情人久别重逢,自有一番述不尽的衷肠。
可天不遂人愿,二人不知何故起了嫌隙,重逢喜悦不多时变成了哀怨。
陆友不耐烦昔日爱侣亲手奉上的羹汤,觉得俗不可耐,又不愿争执,一连数日流连在外。
几番折腾,倒将二人此前的情谊消磨殆尽。
内应本欲劝说唐晚离开,不巧被闻讯赶回的陆母抢先一步。
因事发突然,内应连搭救的机会也没有。
陆母以考查先生课业为由,将唐晚请至花园。
期间陆母因管家相请,短暂离开。
回来途中听闻留下侍女的呼救声,竟是先生一时见色起意欲轻薄。
陆母震怒,命家丁捉拿先生见官,谁想逃跑途中不慎落水……
明明是个艳阳天,为何却觉得刺骨寒意让人呼吸困难?
那一刻赵守成真想冲到陆友面前,质问他,难道就是这样爱护他口中所谓的明珠?
可赵守成晚了一步。
陆友听闻此事,哀痛之余,却也无可奈何。
因不愿面对家中险恶,事发之日便外出访友去了。
赵守成机关算尽,怎会料到他捧在心尖上的明珠,竟会死于内院妇人的腌臜手段。
教书先生轻薄主人家受宠侍女。
呵,好毒的心肠。
【四】
赵守成急火攻心,真的病倒了。
唐晚头七,月夜无星,院子里支起火盆。
赵守成遣退众人,独撑病体,将自己遇见唐晚后写的词句,一一烧毁。
火焰明灭闪烁,映出一张神色如常的脸,眸中泛着微光。
仿佛曾有一声叹息,须臾间便消散在空中。
不知是叹唐晚未如愿以偿,还是叹造化弄人,让他晚了一步。
个中真意,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已是深秋,寒风凛冽。
他咳得断断续续,火也烧得断断续续。
这张是二人初识,惊叹于陆夫人的才情,惋惜她身为女儿,不然定能在文坛成就斐然。
这张感叹陆母手段,棒打苦命鸳鸯,可怜陆友痴情一片。
这张暗骂陆友负心,另娶他人,将唐晚置于尴尬境地。心中不忿,遂欲结秦晋之好。纵千万人阻扰,亦扫除障碍,娶新妇入门。
这张所书,某日因唐晚用典之误,忍不住写文指正,后公务外出,见回信时已是月余,竟已忘前事,复写信询问,得一哑迷回应。书信来往间,外出亦不觉枯燥。
这张所载,自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却不想沈园重逢,一杯苦酒入喉,果真是年少情谊最难忘。
最后这张,仅成上阕,尚待补全。曾问佳人意,无奈今生迟。后遂起念放手,谁知却是天人相隔。
火势渐弱,他从怀中掏出一方手绢,展开,正是当日唐晚所写《钗头凤》一首。
珍视再三,投入火堆。
他那些来不及说出的情谊,没想到最终是以这种方式,送给了唐晚。
秋风乍起,催人泪断肠。
后来,他听闻陆友儿孙满堂,仕途不顺文坛得意,隔几年便成文思念一番前妻,引来文人赞叹连连。
字里行间,端的是一片痴情两行热泪。
若非知晓其中始末,赵守成都不免为陆友情深义重打动。
可惜。
能为人所知的,都无伤大雅。
不能为人所知的,尽显荒唐。
因两首《钗头凤》,世人感叹陆唐二人情深意重。
却不知故事的背后,藏着残酷的现实。
为人称道的痴情陆友,与他人儿孙满堂。
因未曾留下作品的赵守成,只得作为陪衬见于史书。
野史所载,赵守成于唐晚去后,终身未娶。
【五】
一曲清音罢,故事戛然而止。
赵守成醒了。
“我竟大梦一场,实在失礼。”
我装作没看到他眼角泪痕,奉上茶点,但笑不语。
没办法,想要完成客户心愿,总得先了解他的过往。
世间多的是这种痴情人,默默相守,不求回报。
所以他的执念,是想来世和唐晚在一起?
我试探着问。
赵守成没有心愿,只想看看唐晚后世如何。
可惜他来得不巧。
掌柜的刚好一个时辰前外出,不知归期。
我功力不够,无法开启来世镜。
偌大个彭斋,无人能全他的心愿。
也不知这赵守成前世到底遭了什么孽。
这辈子做什么都会刚好晚那么一步。
我只得问他可还有什么别的心愿。
他摇摇头。
“本来是有的,只是在那梦里,似乎找到了答案。”
照他的话说,人生自有定数,不必强求。
今生的债今生已结,来世已非今日的他,不必纠缠不放,多个伤心人。
说罢,领了通关文牒,自去地府投胎。
这结局倒出人意料。
本以为痴情种下辈子也要去寻爱人,赵守成却将今生后世分得清楚明白。
这辈子的遗憾,他不愿强加给下一世的自己。
如此宅心仁厚,怪不得来世有个好命数。
赵守成走后,我取出一个木盒,里面放了支钗。
“他已投胎转世,你又在等谁?”
若有眼尖的,或许能认得,这便是当初陆府送给唐晚的那支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