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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白先勇厉害

作者:不值得影评

作者 | 王悦

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出版五十周年了。

先生给今年再版的《台北人》新写了一篇序。在文章中,白先勇自己也感叹“半个世纪的岁月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并且惊讶当年这本书竟然“承载着浓浓如许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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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白先勇

白先勇的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的不少。

从1984年的《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玉卿嫂》,到2003年的《孽子》,2005年的《孤恋花》。

最近的就是2015年的《一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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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海报

《一把青》讲的是周玮训、秦芊仪和朱青三个空军太太从1945年抗战胜利,到内战爆发,国民党败逃台湾,一直到1981年间的故事。

这部剧是台剧中少有的历史剧,而在众多讲述那段历史的影视作品中,《一把青》也是为数不多采取了女性视角拍摄的电视剧。

白先勇写《台北人》缘起于他童年、少年时期的经历,而这段经历他从未在小说中讲述过,却在电视剧《一把青》中得到了最为完整的呈现。

《一把青》的导演曹瑞原正是想要通过这部剧,讲述白先勇那个世代的故事。如同曹瑞原所说,那个世代正在与我们告别,而我们需要为他们留下些什么。

朱青的两张面孔

五十年前的1971年,台湾作家白先勇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出版。

这本书由14个短篇构成,写了14个“台北人”。

白先勇笔下的“台北人”,实则是1949年随败逃的国民党流亡台北的大陆人。

相比于《永远的尹雪艳》和《金大班的最后一夜》里的尹雪艳和金大班,《一把青》里的朱青并不是最多人讨论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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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青

尹雪艳和金大班在大陆就是交际花,到了台北,她们依然努力维护着昔日的风范格局,为的是抗拒日益衰亡的肉体。

朱青则不同。

她原本是金陵女中的学生。在《一把青》里,朱青随飞行员郭轸初到南京的空军眷村时,仍是“一个十八、九岁颇为单瘦的黄花闺女”,“穿着一身半新旧直统子的蓝布长衫,襟上掖了一块白绸子手绢”,一副女学生的装扮。性格腼腆,惹人疼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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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蓝色布衫的朱青

在朱青嫁给郭轸后不久,郭轸就在战争中阵亡,“飞机和人都跌得粉碎”。

备受打击的朱青嚎哭着跑出眷村,一头撞在电线杆上晕了过去,在床上病了许久。

经过一段乱离的岁月,再次见到朱青已是在台北。

腼腆青涩的女学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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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朱青

眼前是一个“衣着分外妖娆的女人”,“笑吟吟地没有半点儿羞态”,晃来晃去,在舞台上唱着《东山一把青》:

“东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来姐有心, 郎呀,咱俩儿好成亲哪——”

小说一万三千字,从空眷村“师娘”的视角,写出一个女学生成为空军太太,丧夫后又成为交际花的转变。

白先勇没有仔细描写这样的转变是如何发生的,而是寥寥几笔,勾勒出两张截然不同的朱青画像,在读者面前摊开,然后残忍地告诉你,她们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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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中前期和后期的朱青

青春在浓妆艳抹的外表下悄然退场。

短篇小说可以留白,电视剧不能。

《一把青》的导演曹瑞原和编剧黄世鸣,用了31集影像和45万字剧本慢慢将朱青散落小说中的碎片拼贴起来。

这是曹瑞原继《孽子》和《孤恋花》后,第三次度改编白先勇的小说。

在小说里,朱青的故事是“师娘”讲的。“师娘”到了台湾就老了,没有人再叫她“师娘”,个个都叫她“秦老太”。如果“师娘”去世了,或许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年轻的朱青是什么样子。

曹瑞原不希望这段历史被人遗忘。

他创造出副队娘小周的女儿墨婷接替师娘来讲故事。青春衰亡的故事于是变成了青春轮回的故事。

谁都忘不了朱青站在学校喷水池前的样子,彷佛那就是青春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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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镜头从大陆移向台湾,朱青站上新生社的舞台唱起《东山一把青》,也不由得让人惊呼:“那就是朱青!”

只不过,剧中的朱青并没有如小说中那般,完全是热热闹闹,不再表露出一丝痛苦。

当朱青用轻浮的姿态打发走了师娘和副队娘,唱起压轴歌《蔷薇处处开》,才唱完“青春青春处处在”就唱不下去了,眉头深锁,久久望着师娘和副队娘离去的方向。

显然,电视剧里的朱青表面上成了游戏人生交际花,内心却没有轻易忘记过去。

副队娘小周把郭轸的遗物交还朱青,朱青二话不说就付之一炬。副队娘责骂她,她忍着泪说:“他倒好,轟地一下便没了——我也死了,可是我却还有知觉呢。”

这句话是从小说中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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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玮训说:“我们一辈子都被他们拖累,你不知道?”

只是在小说中,朱青是在大陆得知郭轸死讯后,每天以泪洗面时说的这句话;在电视剧中,朱青则是到了台湾才说出。

同一句话,在两个时空说出,有着不一样的意涵。

小说里的朱青是在为自己的痛苦辩白,电视剧里的朱青是在为自己的忘记痛苦辩白。但这样的忘记是徒劳的。

电视剧里的朱青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忘不了郭轸,也不能做到完全麻木。

在全剧最后,朱青告别师娘和副队娘,准备前往美国,脑海中浮现的,依然是学生时代,郭轸驾飞机低飞过学校来看她的画面。

天上的男人,地上的女人

电视剧《一把青》不只是朱青一个女人的故事,而是三个女人的故事。

除了朱青,还有师娘秦芊仪和副队娘周玮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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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讲述的是三个女人的故事

她们都是住在仁爱东村的空军眷属。

仁爱东村有两个,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台北。

电视剧里的朱青是金陵女大的学生,秦芊仪和周玮训嫁进空军村以前也是大学生。男飞行员爱上女学生的故事在空军村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朱青为了一张写有“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字条来空军村找飞机编号513的飞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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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有“因缘负伤共床枕,愿求佳人渡此生”的字条

对飞行员来说,捡到字条的女学生就是值得相伴一生有缘人。

朱青初到空军村时,抗战刚刚胜利,村子外的街头上一片喜气洋洋,但是村子里却气氛凝重。

周玮训的丈夫老靳在抗日战场阵亡。她为了留在空军村抚养女儿墨婷,只能改嫁新任副队长邵志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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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队娘周玮训

在空军村,活着的军官迎娶阵亡军官的遗孀叫做“交接”。

就在“交接”的婚宴上,又传来小白的丈夫飞行员张之初阵亡的噩耗。

女人嫁进空军村,心就随着男人飞到了天上。如果男人从天上跌下来,她们就要去坠机现场,捡回丈夫的碎片。

从一开始,师娘秦芊仪就警告朱青,不要爱上飞行员,不要嫁进空军村。

心悬在天上的日子,师娘过了十年还望不到头。她不希望正当青春的朱青也过上这样的生活。

天空是女人的深渊,既让女人提心吊胆,也让女人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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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青不听师娘劝阻,执意嫁给了郭轸。没过多久,郭轸就被派往辽沈战场——朱青后来对空军司令部的樊处长说,在空军眷属证下来的一刻,她就后悔了。

《一把青》里的男人是疯狂时代的象征。

“轻渡关山千万里,一朝际会风云”的歌声时常飘荡在夜里的空军村,但真实的空军飞行员却没有歌里写得这样风光。

抗战时期,他们还知道为什么打仗,也被民众当作英雄;但是国共和谈破裂后,他们不再知道为什么而战斗。

国民党挑起的内战不仅得不到民众的支持,也让空军的名声一落千丈。

就连十一大队的队长江伟成也知道,能让空军回家的是“多打下几架日本鬼子的飞机”,而不是“多炸几个自己(国家)的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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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村子炸多了,就离家越来越远了。”

只是一旦上了天,男人的命运就只能任由荒谬的军令随意摆布。

《一把青》里的女人也并不崇高。

她们世俗,传统,甚至有些自私和侥幸,只希望男人能够平安回航,带男人回老家过平凡日子。

面对疯狂时代所带来的巨大不安,女人只有用迷信找回安定。

空军忌讳数字四,她们就发明了三人的麻将;飞行员怕火,她们就不在空军村里点火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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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麻将

但是随着内战的爆发,民众对国民党空军的不满也越来越深。有人在空军村张贴郭轸打死队员的海报,有人把烧给死人的纸飞机摆在大门外。女人也变得百毒不侵,干脆将海报贴满,纸飞机挂满。

迷信终究只是迷信。

女人的虔诚等待换不回男人的平安,更无法挽回一场不义的战争。

郭轸在回航途中被高射炮弹的弹片击中,飞机坠毁在冰冷的东北荒野。等到朱青赶到坠机地点,飞机的残骸已经挂上“人民战犯”的横幅,愤怒的民众向残骸投掷着石块。

这一回,朱青甚至不能捡回自己男人的碎片。为了不被人怀疑,她一面嚎啕一面还要跟着大家丢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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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女人还需要依靠男人的时代。

这些空军太太却不得不学会独自吞下所有的绝望和无奈,努力将生活拉回正轨。

秦芊仪带着患上癫痫的丈夫,经过一番颠沛流离在台北的仁爱东村重新安家。芊仪的叔叔从香港来看她,说她“不管到哪儿去,都能把日子过好”。

对于旧时代的女人来说,这是莫大的赞许。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把日子过好”几乎是一种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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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和平

《一把青》里的女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过上太平的日子。

对于故事的讲述者墨婷来说,母亲周玮训、师娘秦芊仪和小朱青围在一桌打麻将的场景是童年时光最美好的回忆。

那是抗战胜利后短暂的和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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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静的日子很快就被枪声打破。

南京各大学爆发学潮,反对国民党政府挑起内战。国民政府军警对示威群众开枪,波及空军新生社,郭轸和朱青的婚礼现场被机枪扫射得烟尘四起,婚礼被迫中断。

即使到了台湾,三个女人也很难平静地坐下打一桌麻将。

过去所受的委屈尚且不能释怀,谁料想国民党当局又通过《动员戡乱时期检肃匪谍条例》,在台湾岛内大肆搜捕所谓“共匪”、“匪谍”,人人自危。

在“白色恐怖”的氛围下,旧伤又添新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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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势紧张,人人自危

三个女人反目成仇。昔日的好姐妹为了洗脱自己的“共匪”嫌疑而相互构陷。朱青曾经利用和美军顾问的亲密关系帮空军村的姐妹们送信,后来秦芊仪和周玮训却把责任都推到朱青一个人头上。

即使构陷得逞,也往往要先承认自己的“罪行”,获得“改过自新”的身份才得以脱身。师娘秦芊仪后悔为了自己的家庭陷害朱青,天真地以为只要自己去“自首”就能换朱青出狱。朱青却识破了军法局的如意算盘,拒绝在“自传”上签名。因为对于军法局来说,多抓一个人就多一份“功劳”,又怎么会轻易放人。

“白色恐怖”的恐怖不仅在于大规模的调查、审问、定罪和处决,连曾经为国民党充当刽子手的空军飞行员也不放过,而且在于让人与人之间最后的温情也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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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残忍地揭开了极端政治环境下人性的荡然无存。但是在剧中的男人和女人都还有“良心”,不可能假装一切安好,把日子过下去。

师娘秦芊仪虽然常常把“日子过了就好了”挂在嘴边,但只有朱青看得出,师娘没有麻木,还有歉疚。一个人不可能怀揣歉疚把日子过下去。

在内战爆发前,师娘就曾为了帮丈夫掩盖误炸民船的罪行,让朱青和亡父背上“挪用公款”的罪名。她想要烧掉可以当作证据的飞行日志,却又心软没有烧完,残片被朱青捡到。

朱青对师娘说:“你心太软了,不够狠,事情断得不干净,迟早你会没路走。”

动荡的不仅是时代,还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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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时局的和平很难,恢复人心的和平更难。

朱青在《一把青》第一集的结尾说:“男人们的战争结束了,女人的才开始。男人的战争打起来都很壮烈,课本里很爱写,你背都背不完;女人的是另一种,女人的战争细水长流,一辈子打不完。”

这里要说是男人和女人的事,又不是男人和女人的事。

这段话也许倒过来读才比较合适。

有一种战争是历史中的非凡时刻,这些时刻都被当作是男人创造的,而男人也拼了命要创造这样的时刻,因为它们会被后人记住,“背都背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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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还有一种战争,隐藏在那些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日子下面。这样的时刻常常被当作是女人的,而旧时代的女人也甘愿把青春奉献给这样的日子。

事实上,在这些平庸的日子里,不只是女人,还有很多人在努力抚平前一种战争留下的创伤,避免新的战争爆发。

白先勇小说里的女人从历史中走出,消失在虚无中;曹瑞原电视剧里的女人却执着地要回到历史,要将历史折叠起来的地方铺展开来。

如同年迈的副队娘小周,即使患上老年痴呆,还是一遍遍讲述着师娘、小朱青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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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瑞原深知在台湾要拍摄这样一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有多难。

从抗战结束到台湾戒严的这段横跨两岸历史太过沉重,很多人不愿再忆及。与此同时,大量的资金都投入到可以赚钱的影视作品。

《一把青》在2013年虽然拿到了台湾地区文化部门的最高补助金额,但因为各家电视台不愿投资,仍然无法弥补庞大的资金缺口。

导演只好为了如期拍摄四处筹措资金。因为他曾经说过,“这个故事如果我们不说,以后也没有人能说了”。

郭轸曾经用战鸽寄字条,问朱青“那一秒值不值得”。“那一秒”是飞行员临死前看到挚爱的女人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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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秒值不值得”

对于曹瑞原想要呈现的那段历史来说,这部电视剧也许就像一秒钟一样短暂。但如果这些历史都不再有人想起,谁又会知道历史会不会重蹈覆辙。

那一秒,究竟值不值得呢?

编辑 | 徐观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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