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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我的爱情生活1

作者:橙色娱乐

文/刘海粟

刘海粟:我的爱情生活1

在还健在的老一辈文化人中,我可以说是较早接受西方文化的。也可以说,我是较少受封建思想羁绊的,从不用假道学来伪装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很有趣,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年轻的时候似乎什么都无所畏惧,对爱情、婚姻,我一直是根据自己的意志来行事的。但是真正懂得感情,并且能掂出它的份量,往往是在历尽沧桑之后。

坦率地说,我一生结过三次婚。我就谈谈我的生活面吧。照时髦的说法,就是谈谈我的"爱情生活"。

刘海粟:我的爱情生活1

"木石前盟"与"'八字'夫妻"

记得那是一个春天的傍晚,我母亲患病已很久。父亲把我叫到她的病床边,对我母亲说∶"小九来了,趁你精神好,你对他说。"

母亲微笑着说∶"你是一家之主,理该你说。"

我从母亲有点烦躁的神情中看出她不想说。我们刘家是当地望族,诗礼传家,按规矩,一般家中的大事是要父亲先开口的。当时我不知何等大事,就诚惶诚恐地小声说∶"请阿爸吩咐。"

父亲很严肃地说∶"小九,你也长大了。你娘身体不好,不能样样都管你,我们要给你订亲了。"

我听后吓了一跳。忙说∶"阿爸,我还只有 14 岁!"

"这不是先订亲吗?定下亲事,明后年再迎亲。我们老了,看着你们都成了家,也就省心了。"父亲回头望望母亲,说∶"你娘也晓得,这是个书香人家,姑娘知书达理,人品不错。"

我呆立着,父亲向我望望,我故意低着头,不声不响。停了许久,我问道∶"父亲还有别的吩咐没有?"他摇摇头。我如获大赦,逃出房去。

过了一天,趁母亲一个人在房里,我问道∶"为啥这样早就给我提亲?"

母亲微笑道∶"像我们这种人家,照规矩,也不算太早。不过……"她轻声叹息着,不说话了。

刘海粟:我的爱情生活1

"我不情愿!陌陌生生订亲,我不要。""提媒聘亲的,多半是陌陌生生的。再说……"

"不用说了!"我打断母亲的话头说∶"不陌生的不也有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个14 岁的少年居然在娘面前谈自己的婚姻主张∶"从小在一起,脾气都熟悉的才好……"

母亲原先一直在微笑着,听到这里,眉宇紧锁起来∶"小九不要说了。 你的心思,娘已猜着。"

我想,猜着更好,就听听她的口气,忙说∶"等我长大再定吧。只要从小有感情,将来你也可省心。"

母亲陷入沉思,过了半晌,才对我挥挥手∶"你不要对你爹说这件事。娘心里明白。"

我想,娘真了解我,我一个字也没提,娘就知道"她"是谁了。

这个"她"就是我的表妹杨守玉。

守玉是我姑妈的女儿。我姑妈嫁给一户姓杨的读书人家作填房,房族叔伯在一起,是个大家庭。不久我姑父死了,杨家不容我姑妈,她就抱着出生才 7 个月的女儿回到娘家,一直住在青云坊老家里。我表妹的名字是姑妈取的。姑妈守寡矢志不嫁,所以为女儿取字"守玉",单名一个"瑜"字,有守身如玉的寓意。表妹在我家住到 4 岁,母女俩又回去住了几年。后来她们在杨家还是呆不住,又回到青云坊。这时候,表妹已经 10 岁,是个懂事的小姑娘了。表兄妹重逢,自然青梅竹马,更加欢洽。但是,有一件事使我不高兴了,就是守玉不肯叫我哥哥,因为我只比她大7 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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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我们在一起时,我处处照顾、迁就她,好玩的好吃的东西,也总是先让给她。记得一次分糕饼,我把面前的一块先给她,说∶"喏,给妹妹吃!"引得全家笑起来。姑母说∶"小九像作哥哥的!"因此到12 岁那年,我们一同在我家的书塾里读书时,她开始叫我"九哥"。

我12 岁就到武进县的新式学堂绳正书院读书。14 岁下半年,学校停课,我又回到青云坊读私塾。说起读书,表妹守玉是很用功的,她的功课要比我姐姐好得多。为此,我曾向先生提出要"一视同仁"。这句话在当初很时髦,是中国封建社会工商业开始发展后比较流行的话,就是"对待全体职工一律平等"。先生听了笑道∶"你这话用得不恰当。你们上学读书,又不是进商号上工,再说,我是刘家聘请来的教席,杨守玉在此寄读,我并无歧视。"我听出话因,这"并无歧视"四字,就是隐含"并非刘氏正宗"之意。我就认真地说∶"先生,守玉虽然不姓刘,却是我刘家血亲,我们是一家人!"这番话,不但使先生吃惊,更使我表妹震动。因为我们多年相处,又年龄相仿,感情自然比其他的哥哥姐姐不同。兄弟姐妹之间,仆妇佣男口中,已经有"天生一对"或"正好相配"的话出来。14 岁的表哥,虽然还糊里糊涂,14 岁的表妹,却已很解人事,何况她寄居舅家,处境不同,我一向殷勤,她未尝没有所感。《红楼梦》、《珍珠塔》里的表兄妹感情,不也是这样转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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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红楼梦》,需要说及的是,我母亲是洪北江(亮吉)的小女儿,自幼家学渊博。她在我 7 岁时就教我诗词。我们兄弟几个都是十余岁就学着填写旧体诗词。因而《红楼梦》我 13 岁时就看过了,表妹也是那时候看的。当时我家藏书很多,《西厢记》、《水浒》、《再生缘》之类我们都看过。有些文字深奥的文学作品,如《牡丹亭》等,我碰到看不懂的地方,就跳过去。

我和守玉之间朦朦胧胧的爱情,虽然多少有点像"红楼"一角,但我在恋爱、婚姻上要求自由的想法,并非仅仅受《红楼梦》影响。本世纪初年,随着列强入侵中国,许多"舶来品"从欧洲输入,文化上的欧风美雨也渐渐吹进来,其中有一些翻译成文言的外国言情小说。江南风气开得早,我们常州刘家,受这股风影响也是比较早的。

我和表妹感情好,一半也是环境促成的。哥哥、姐姐年龄都大,能和我作伴的只有守玉表妹。加上旁人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我们这一对十三四岁的少男少女,也就真真假假、真假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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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我母亲心细,早有觉察。等我父亲有所感觉时,我和表妹已经私下交换了"信物"。真是孩子的天真!

当时,我姨父不知从哪里弄来许多玉石雕的小玩意儿,其中一只玉石猴子给了我,因为我是属猴的。我又转赠给表妹守玉,她也是属猴的。过了几天,她也送我一样东西,却是用桃核雕的猴子,还串着红绿丝线,我很喜欢,佩带在身上。哥哥姐姐们借《红楼梦》中"木石姻缘"的出典,笑我们是"两只猴子,木石夫妻"。这件事,被我父亲发现了。他不声不响地找人给我们两人算了命。

父亲最疼爱我,轻信了算命先生所说的我姑妈"命硬克夫"的谎言,生怕表妹和我"八字"不合。结果,真的又出了鬼话,说我出生的时辰和表妹的时辰"相克","卯酉相冲"; 还说表妹命硬,出生时辰和我母亲的生肖相克,是"卯亥相冲"。我的父亲竟然都相信了。他悄悄地对我母亲说∶"这件事办不成。你已经病得这样子了,刚有点好转,不能再有克冲。"

我母亲知识水平、文学修养都比我父亲高,她倒不迷信那一套江湖术。于是两人发生了争执。结果,我母亲还是让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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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平素母亲在经营和治家方面有心机,有见地,嫁过来以后也确实将刘家衰败的家业重新振兴起来,可是要不要刘家姑奶奶的女儿再做刘家的儿媳,这是要刘氏房族中长者们决定的;排"八字"的主意也是我父亲的族叔出面去办的。刘家都不赞成守玉做刘家的儿媳,我母亲岂能抗拒。再说她又是继室,前妻遗下的长兄、长姐都已二三十岁,他们中有几个就不喜欢聪慧、机智的守玉表妹,自然怕一旦有了这样的弟媳妇日后难对付。由于此事心照不宣地牵扯到日后刘家产权家业的纠纷,我母亲也就更难开口。

父亲替我和守玉排过"八字"后,马上做主聘下了丹阳的林家姑娘。下聘礼那天,正好是我母亲的生日。据说,这样做是为了 "冲喜",使母亲的病早点痊愈。我想他们总是把我们的"八字"和父母的生肖"八字"排过的,再没有"六冲"的危险了。但是,造物主最后还是和他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定亲不久,母亲就逝世了。守玉表妹并没有"克"着我母亲,那位林家小姐也没能为我母亲"冲喜"。从此,父亲因为老年丧妻,心情日坏一日,脾气也更大了。年长的哥哥姐姐们先后离家自立门户,我这幼小的老九,失去了知心的慈母,还必须更加惶恐地面对父亲严厉的教诲。我实在忍不住,就经人介绍,于1909年我14 岁时到上海周湘办的布景画传习所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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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正逢宣统皇帝登基。慈禧亲政,朝廷很腐败,国家也已被列强分割,内外交困。但是作为殖民地的上海,却日益繁华起来。上海以及各大城市里,一种新兴的行业——照相馆应时而起。当时照相都用大轴布景,像挂中堂那样可以用绳子上下升降。上面画的风景和客厅、书房的摆设,叫做写真布景。各种戏馆——当时都叫茶园,也开始用布景代替守旧图案。哪怕布景内容和演戏内容毫不相干,也不要紧。现在还可以看到从前谭鑫培(小叫天)和杨小楼拍的剧照∶杨延辉和黄忠站在西式教堂面前,还有站在伦敦大桥前面,手里拿着马鞭——因为是时髦的东西,人们也就不讲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