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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系列·转世暗号·第十一章·暗号之二·河间或宝

作者:Eno的点香书斋

我在思绪混乱之中,问了一个问题:“你不能运用神通找出卫七来?”

二活佛抬头望天,过了好一会,他才道:“神通是互相的,我可以和大活佛神会,但无法和卫七有任何接触。更有可能,他已不在人世,那更没有法子了。”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想问他,那许多问题挤在一起,使我不知如何问才好,我挤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人死了,不是还有灵魂么?”

二活佛对这个问题,竟然没有回答,转世就是灵魂再进入一个肉体,我就是想问他灵魂在单独存在时的情形如何,因为不单是活佛有灵魂,普通人也有。不单是活佛有转世的现象,普通人一样有。算是活佛灵魂的能力最强,他要是能说得出灵魂单独存在时的情形,那就是人类生命奥秘的大突破。

二活佛望着我:“没有人说得出人死灵存的详细情形,即只能心领,人的语言无法表达那种境界,情形又简单又复杂,人在生,永不明白。”

我不满足他这种说法:“像尊驾那样,世世代代转世,总可以说出个情形来!”

他伸手指着自己的口:“我现在用人的口来说话,就只能说人的事。”

我大是失望,呆了一会:“你明知卫七死了,还出赏格找他?”

二活佛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一定会有许多人开始努力,三件法物再出世,锲机就在于此!”

我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因为情形确是如此,若不是有这样巨大的赏额,郭大侦探又如何会到穆家庄去,从头查起。

二活佛切入了正题:“适当时候,你肯不肯出现?”

我木立不动,心中乱极,抬头向上,阳光在浓密的树叶之上,竟如同繁星点点,顿使人大兴感慨:这世上,日与夜,黑与白,正与邪,真与假,是与非,似乎都可以混淆,难以分明。

然而,我却也相信,眼前这个小喇嘛,确然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

问题是,他如何能在那个“适当时候”,成为众所承认的二活佛。

我想了好一会,林中极静,我甚至像是听到自己心血翻涌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我才道:“现在根本无法知道‘适当时候’还有多久才出现。假二活佛死了之后,各有关方面只是说在积极寻找转世灵童,也不知有没有进行!”

二活佛道:“本来,他们一定尽量拖延,甚至于企图不了了之,但是有我存在这个讯息传了出去,他们一定会加紧进行,宣称已找到了转世灵童——所以,传出讯息之人,与我教实在大有缘份。”

我不敢接腔,唯恐他说白素或是我,也是甚么活佛转世,那就不是很有趣了。

我再问:“要是三件法物,到那时仍未出现,那又如何?”

二活佛沉声道:“那就是我教劫难未完,再待时机。但照神示,法物会在此适当时候之前就出现。”

我追问下去:“出现了又当如何?”

我这是在问他暗号第二了——事实上,七叔和我,都不知暗号第二是甚么情景。只是在大活佛的口中,知道二活佛若是一道出暗号第二,立时会确立他的地位。

由此可知,暗号第二是甚么,当真是重要之至。二活佛是真正的转世灵童,自然应该知道!

一时之间,气氛系张之至,二活佛目射精光,望定了我,神情变得极其凝重。

他一声不出,我也一声不出,我不知道这时我和他之间的情形,应该算是甚么。我们之间,确然谁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们确然在沟通,凭借着眼神和表情,在作激烈的争持。

我先是从他的眼色之中,看出他不是不想说,而是感到根本无从说起,但是我坚持一定要他说。接着,他的神情又显示了是不是能不说,而我仍在坚持,并且让他知道我坚持的决心。

这一阶段的沉默,足有十来分钟之久,我和他之间,终究无法再有进一步的“无言沟通”,所以我先开口:“大师,对我公平些,你要我做的事,在进行的过程之中,我有九成可能被乱枪射死!”

二活佛长叹一声:“实在是我不知如何说才好,天机不可泄露的真正意思是,天机令你根本不知如何泄露,没有法子用语言去表达神灵的意愿!”

我进逼:“到时你要做甚么,难道你不知道?”

他皱起了眉:“神灵不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就像你想知道灵魂的情形,我也说不出来一样——声音自身体发出,也就只能说身体的事!”

他说得恳切之极,已经近乎恳求了!

我仍然硬着心畅:“既然这样,我这个凡夫俗子,不能聆听神灵的语言,似乎也不必为神灵去冒那么大的险,幸会阁下,再见了!”

我说着,后退了几步。二活佛也在这时,站了起来——他起立的姿势很是奇特,说挺立就挺立,显得很是突兀。他的神情,也更是肃穆。

他沉声道:“你坚持要先知天机,其实那对你,对我,对这件事,皆有弊无利。但既然你执迷不悟,我纵使不能把天机玄妙全告诉你,也可以给你窥一线曙光,整个情形如何,你且自己去想像吧!”

他的警告,可以说相当严重,但这时,我却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道:“本来么,要人做事,却又把人全瞒在鼓里,那怎么说得过去?”

此言一出,我隐隐觉得有点不妥,因为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答应为他做事,如今这样一说,岂不是等于说,他如果不把我瞒在鼓里,我就应该为他做事了?

可是——一时之间,我也不知该如何改口才好。也就在这时,只见他右袖一展,现出了右手来——他的右手,一直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这时才显露了出来。

其实,我应该说明白一些,当他右袖褪下,应该现出右手的时候,现出的不是右手,只是右腕,光秃秃的右腕,并没有手掌!

刹那之间,眼前的这种景象,带给我的震撼,简直无与伦比!

脑中陡然浮现的印象,是少年时期见到过的那一只怪异莫名的手掌,这时自然而然所想到的是,那只手掌,是刚从这右腕上断下来的!

引起这种奇异联想的因素之一,是那手掌的断口处,和这时二活佛的断腕处,都是那么平整光滑,仿佛那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甚么木刻玉雕!

接着,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教者利刃挥动,血光遍溅的情景,使我有恍惚目击之感,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竟如同印在秃腕之上!

二活佛垂下手,秃腕已被大袖遮住。我耳际嗡嗡作响,只听得他道:“我生来如此。”

我张大了口,还想再问——要问的事太多,可是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二活佛长叹一声:“我也做了不该做的事,卫先生,你应该不是设想中的有缘人,你的行为令人讨厌生烦,可是偏偏又是你受卫七所托,天机真叫人难明!今日之事,连大活佛处也不能说,干系太大,你自己去好自思量吧!”

他分明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可是当他用那种严厉的词句责备我的时候,我一句也反驳不了,反倒真的觉得,我一再逼他说出些甚么来,很是不该,觉得他对我的不满,完全可以谅解。

我想解释几句,他已转身向杯中走去。这时,我心绪极乱——照二活佛的说法,由于我一再推三搪四,又穷诘不已,根本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的关键人物,但是偏偏我又和这事有关系,连他也不明所以,那么,除了我之外,还会有甚么人呢?

我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勉强定过神来,已不见了他。我急急追向前,深入树林,又将近一公里,人影儿都没有再见到一个!

我在林子中,或伫立,或徘徊,或顿足,或拳击树干,一直到日头西斜,才出了林子。

那么长的一段时间,并没有能使我的心神,真正地宁贴下来。

首先,我想到的是二活佛转世之后,生而没有右掌的神异现象。

人生来少了一部分肢体,这现象本来不算太奇特,但是二活佛圆寂之前,失去了右手,转世灵童生而没有手掌,这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奇妙了。

不过,我又想到,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发生的事,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三个人都死了,血案的经过情形如何,没有任何人可以佐证,甚至是不是真有血案,也只是二活佛的一面之词。

这样申引开去,可以说,一个生而没有右手的孩子,编出了这样的一个故事来。

但是,我却又确然见过一只手掌,一只断处平整之至的手掌!

这手掌又是怎么一回事?

当手掌和二活佛,同时在“适当时候”一起出现的时候,又会发生甚么事?

二活佛叫我“好好思量”,但是我思绪一片紊乱,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二活佛又说绝不能对别人说,连大活佛也不能说,但是我必须和白素商议,白素和我是合二为一的,不能说是“告诉别人”。

自然,除了白素之外,我不会再和任何人说,连红绫也不会说。

此行,我可以说有极大的收获,也可以说一无所获。大收获是,我相信我见到的真是二活佛的转世灵童,许多玄妙的现象,令我除了相信之外,别无他途。

没有收获的是,有关灵魂离开了身体之后的情形,迭经转世的二活佛也说不上来——虽然他给了我新的解释,但那不是答案。

他的说法很有理——用身体发出的声音,只能阐释有关身体的事。

照这样的说法来看,人只怕永远没有法子明白灵魂是一种甚么样的存在了,除非变成了没有身体的灵魂——到了那时,根本不必说也明白,因为本身已经是灵魂。

我思绪紊乱,浑浑噩噩,竟有不知如何回家之感。

白素一见我,就吃了一惊,那是因为我那时的神情,实在说不上任何正常,我精神不振,面色灰败,双眼无神,看来像是大病在身,那和我在旅途之中喝多了酒,自然也有关系。

白素甚至自然而然,过来扶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我没有事,只是有不少事想不通!”

白素甚么也没有问,直到我又喝了几口酒,缓过一口气,把我会见二活佛的一切,全告诉了她之后,她才道:“那毫无疑问是二活佛的转世!”

我点了点头,她又道:“你惹恼了二活佛!”

我不同意:“不关事,根本,我不是那个在‘适当时候’出现在那个大场面,协助那惊天动地的大事进行的人,不是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她立时同意了我的说法:“那……会是谁?”

我也吸了一口气:“可记得章摩活佛对温宝裕所说的话:有缘。在整件事情中,七叔是有缘人,他的缘,使他把责任交给了我。我也是有缘人,我的缘,只怕也止于把责任交给另一个人。”

白素摇头:“你不可能把责任交给别人,因为这件事,绝对要严守秘密,不能对任何人说,在这样的情形下,自然不可能转移责任——”

她说到这里,陡然住了口,现出十分骇异的神情。而我在这时,也陡然吃了一惊,手一震,杯中的酒,也洒出了不少。

我们两个人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如果责任有所转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转到白素的身上,只要“严守秘密”被遵守,世上就只有白素一个人,知道得和我一样多,除了她未会见过那三件法物之外,她所知道的和我一样,完全可以做到二活佛的图谋!

我心头的感觉怪异莫名,登珠把责任加在七叔身上,七叔加在我的身上,我又加在白素的身上?

我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会,不会!”

那是把自己的生命当赌注的事,我自然不会转嫁到白素的身上。但如果白素自己要去做呢?

白素对喇嘛教一直很有好感,而且,也会为了喇嘛教而出死入生,她会愿意去冒这个险!

白素若是做了这件事,那缘还是由七叔而起,七叔交给了我,我虽然没有交给白素,但是她若不是我的妻子,也就不会和这件事发生关系。

一想到这里,我立时向她望去。白素现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只能说,我会郑重考虑,不会立即拒绝,也不会一口答应。”

我已经有了决定:“若是你答应,我也不会让你去,我去好了!”

白素的神色凝重,但不到一分钟,她就恢复了常态,淡然笑道:“何必现在就讨论这个问题?事到临头,再说也不为过!”

我没好气:“甚么时候,才是事到临头?”

白素道:“我问过熟悉喇嘛教传统的人,找寻转世灵童,是一桩十分花时间的事,通常要五年或更久,就算如今有假二活佛的讯息传了出去,有关方面觉得要快些找,立刻进行,也至少要三年。”

我停了一声:“他们不会速战速决?”

白素道:“不会。正因为有这个传言在,各方面的功夫,更要做到十足,一丝不苟,不然,始终会有人怀疑,那二活佛是假的!”

我闭上眼睛一会,喃喃地道:“不管是三年还是五载,总有一天,会事到临头的!”

白素道:“是啊,但还有第二个条件,要那三件法物出现。”

我吁了一口气,要那三件失踪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出现,困难之至,要是永不出现,那也就没有了“事到临头”的这一天了。

所以,我真的不必现在就开始焦急的。

我问白素:“要是三件法物出现,二活佛期待的适当时候也来到,二活佛又能在这个盛大的典礼之上现身,他会做些甚么?那”暗号之二“的内容如何?”

白素瞪了我一眼:“连大活佛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它的内容?”

我道:“二活佛一定知道的。”

白素同意:“那当然,那是他最大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

我道:“问题就在这里——在逻辑上说不通,只有他一个人才知道,那不能算是暗号,暗号至少有两个人知道,才能成立。”

白素道:“也不一定,很多暗号,是人和机械相对的,例如保险箱的密码。”

(在那一刹间,我又想起了关夫人小仙的那张书桌——我的思绪,一向十分芜杂,由此可见一斑。)

我道:“二活佛的情况,显然不是如此,他要取得众人的信任,一个人知道的暗号,说对了也无从核对,不会有人相信!”

白素眉心打结:“在你一再的逼问之下,他给你看了秃腕,那已是他所能透露的最大程度了。”

我道:“是啊,我估计,在那‘适当时候’的盛典之中,他也必然会向所有人展示他的秃腕,如果断掌同时出现,那就有一定的说服力。”

白素扬眉:“是有‘一定的说服力’,但决计不能使人人信服。”

我和白素互望,设想不出二活佛还有甚么法子,可以使他的身分被确认。

过了好一会,白素才叹了一声:“不必再伤脑筋了,要是能让我们想出来,那也不成其为天机了。这事情关系极大,和喇嘛教的兴衰攸关,各路神灵,必然都有安排,岂是我们能洞悉先机的?能知道那么多,已经是机缘不浅了!”

白素的性格,可以这样说,但是好奇心极强的我,当然不能就此满足。可是不论我如何想,也设想不出暗号之二的内容。

连大活佛来访的事,温宝裕和红绫都不知道,我与二活佛会面的事,他们更不知道了。我猜想,他们都知道我有些事没有说,但是地们都很懂事,没有追问。因为他们知道,若是可以告诉他们的事,我一定自动会说的。

白素仍和喇嘛教保持一定的联络。假二活佛的讯息,传得很快,果然那一方面也几次宣布,已在着手寻找二活佛的转世灵童了。

事情在表面上很平静,但暗中波涛汹涌,谁也不知道这座“火山”甚么时候会爆发。

事情没有甚么进展,一直到二十多天之后,正当我奇怪何以小郭一去,了无音讯之际,那天晚上,忽然有一个电话找白素。

白素才一听电话,神情就有点异样,她顺手按下一个掣钮,使我也能听到对方的讲话。

那是一个十分动听的女声,称呼也亲热:“白姐,你有一个朋友姓郭,说是著名的私家侦探?”

声音很熟,她一定是先向白素报了名字的,我一时之间想不起那是谁。

白素应对镇定:“是,他虽然出名,但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何以竟劳动到了尊驾来电相询?”

白素一面说,一面向我使了一个眼色,那使我一下子就想起打电话来的是甚么人了——是不久之前,曾和白素一起来见过我的黄蝉,一个地位很高的情报官员,负责最高的神秘事务的美女,涉及许多一级机密的掌权人物!

我不禁暗叫不妙,因为小郭若是落到了这种人的手中,那真是凶多吉少,扣押十年八载,不见天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小部是到穆家庄去找卫七的下落,一无所获倒也罢了,怎么会惹上了这样的麻烦?

我心念片转间,白素和黄蝉之间的对话在继续。黄蝉先问:“他和你们的友情——”

白素道:“始自大家都是青年人的时候!”

黄蝉“啊”地一声,白素立即问:“他犯了甚么事?贵地的法律,有时实在令人无所适从。”

黄蝉叹了一声:“他私自进入旅游禁区,并且就极敏感的政治、宗教、民族问题,散布谣言,破坏民族团结,有鼓吹国家分裂的企图!”

我一面听,一面叫苦不迭,这些罪名,随便一条,就可以来个无期徒刑,那么多加在一起,小郭只怕是性命难保的了。

但白素却居然笑了起来:“乖乖!真是够严重的,但是你既然打电话来,就表示事情一定有转圜的余地,对不?”

听得白素那么说,我也不禁笑了起来,伸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打了一下——我一听小郭惹了祸就发亟,不如白素镇定。

黄蝉笑声如银铃:“真是甚么事都瞒不过白姐——我要见你,尤其是见卫先生!”

白素向我望来,我大声道:“先把小郭放出来!”

我以为提出这个要求,一定会有一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谁知道黄蝉真有过人之能,竟然一口答应:“好,我们这就启程——只是郭先生的事件,在到我手之前,他已受了不少惊恐,与我无关,而且与他所犯的事的严重性来比较,他所受的惊恐,也不算甚么,请两位谅解!”

我忙道:“那不要紧,能恢复他的自由就好。”

黄蝉的回答更干脆:“明天见。”

等通话完毕,我才问:“受了点惊恐,那是甚么意思,严刑拷打?”

白素摇头:“小郭也算是国际知名人士,不致于,但提出的那些指控,足够他在牢狱过一辈子,你猜这傻瓜做了些甚么?”

我苦笑,称小郭为“这傻瓜”,我完全同意。我道:“他一定在散布二活佛是假的讯息。”

白素皱着眉:“黄蝉要见我们,又是为了甚么?”

我道:“那更简单了,他们绝不容许这个讯息散布出去——我看,小郭在‘惊恐’之中,已经把讯息是自我这里来的供了出来,所以黄蝉才要来根查。”

白素皱着眉,要应付黄蝉不难,但要和黄蝉身后那庞大的支持势力周旋,却是麻烦之极的事。

我想了一想:“以不变应万变,逐步应付。”

白素伸出手来,和我互握,我们两人同心合力,度过不少难关,每当双手互握,勇气就会倍增。

黄蝉来得好快,第二天凌晨,天还没有亮,门铃声大作,她和小郭已在门口了——这种时候来到,她当然是通过特别安排的交通工具来的。

一进门,小郭就拥抱我,他看来并没有怎样,只是脸色极度苍白,他道:“卫斯理,对不起,我招了你出来。”

这一事,我早已料到了,但我还是吃惊:“他们对你动了刑?”

小郭摇头:“没有,只是一落入他们手中,他们提出来的指控,罪证确凿,我毕生都将在黑牢度过,那种极度的恐惧感,令我精神崩溃,只求有超生的机会,明知会替你带来麻烦,也顾不得了!”

小郭说得很是恳切,我也了解到人在绝望时所产生的恐惧感,是如何之可怕。

而且,老实说,就算没有小郭这次把我招了出来,黄蝉还是会找上门来的——谁都知道我和卫七的关系!

我拍着他的肩:“别放在心上,最紧急的时候,想到朋友,是应该的。”

我和小郭,大有劫后重逢之感。可是那边厢,白素和黄蝉,像老友相见一样,正言笑甚欢。

我转过身去,向黄蝉道:“多谢你立刻放人!”

黄蝉还是那样动人,尤其当她秀眉略蹙之际,简直古典之至:“是费了一点劲,是我在最高领导人面前力争。才能成事——这位仁兄,竟然在一座喇嘛寺中,向几百个喇嘛,说才圆寂不久的二活佛是假的!”

我望着小郭苦笑,小郭想是心有余悸,不由自主,缩了缩头。

黄蝉接下来又说了几句话——不是我卖关子,而是她的话,我、白素和小郭,都绝想不到,所以听了之后,神情之错愕,简直难以形容。

而我们会有这样的反应,自然都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只是笑嘻嘻地望着我们。

黄蝉说的是:“郭先生所说的,若是谣言,倒也罢了,最糟糕的是他说出了绝不能够泄漏的极度机密!”

一时之间,我们三个人望定了她,实在不知说些甚么才好!

因为根据黄蝉的话,他们竟像是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了!他们是怎么知道的?是经由甚么途径知道的?是七叔传出去的消息,何以他们竟会相信?

黄蝉吸了一口气:“纸包不住火,隔了那么多年,这件事终于传了开去——两位正致力传播这件事,但我们严厉封锁这讯息,相信两位也知道,这件事一旦证实了,会引发大变动。”

白素的声音虽然温柔,但是说的话却针锋相对,尖锐无比:“有变动未必不好,有一些变动,是必然会发生的,例如,有压迫就有反抗。”

黄蝉笑:“白姐,可是我们却不想有任何变动!”

我不由自主摇头,这两位女性,所争持的问题是如此严肃,可是看她们的神态,宛若在讨论一盘牛肉,是红烧还是清煮!

我打岔道:“不必讨论这些,你们是怎么知道二活佛是假的,何时知道的?”

黄蝉的行事态度,十分爽快,她一点没作额外的说明,就把最高机密向我们说了出来。虽然我们的立场明显敌对,但她的这种行事方式,也深得人好感。

她道:“当年拉休寺静室之中,叛徒行凶,除了登珠之外,另外还有两个小喇嘛,恰好在暗处,看到了血案发生的全部经过。”

我除了发出“啊啊”的声响之外,迅速地在转念——是不是她编出来的故事呢?

可是她接着往下说,我没有法子不信。因为自她口中说出来的,正是当年发生的事——若不是由目击者转述出来,她根本不可能知道!

她继续说的是:“那两个小喇嘛见到的情形是,叛者抽出利刃,在二活佛手才拿到铜铃时,就齐腕斩断了二活佛的手,在一旁的登珠活佛,不等断掌落地,就接住了手掌,接着,他就拾起铜铃,冲向门外,在经过供桌时,又顺手取走了一簇供奉的神花。那时,二活佛正运气自断经脉,全身发出可怕的声响,令反叛者震呆,所以未及阻止,登珠才得以脱身。”

我和白素,听得面面相觑,因为黄蝉所说的,比我们所知的还要详细!连二活佛的转世,向我叙述时,也没有那么详细,那当然是由于这段经历,绝非有趣,他不想详说之故!

我们的反应,在黄蝉的意料之中,所以她自顾自说下去:“那两个小喇嘛一见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吓得逃离了寺院,一直东躲西藏,直到教中发生了大变化之后,叛教者也死亡,势力完全减弱之后,才敢出面,向我们说出了当年目击的经过——那是七年之前的事了。”

我直到这时,才说了一句:“你们早知道那二活佛是假的?”

黄蝉点头:“是,根据当时的情形,二活佛若是转世,必然和三件物事有关:手掌、铜铃、花。那个二活佛被确认,由反叛者一手包办,和那三件物事一点关系也没有,所以肯定是假的。”

我和白素,听她已分析到了三件法物的作用,又是暗惊,又是佩服,但我们全然不动声色,甚至没有互望一眼。

黄蝉笑了笑:“对我们来说,二活佛是真是假,都是一样,假的或者更好,更听话,容易控制——事实也确然如此。那是国家的绝顶机密,知道的人,不超过十二个,以为是再也不会泄漏的了。”

我吞了一口口水:“当年目击的那两个喇嘛呢?”

黄蝉妙目流盼,向我望了一眼,像是怪我多此一问。我感到了一股寒意——我确然多此一问,那两个喇嘛,当然立即被灭口了!

黄蝉接着又道:“总以为那二活佛至少还可以活几十年,可以相安无事,谁知道他养尊处优,日子过得太好,竟然短命早死了!”

自黄蝉美丽优雅的神态之中,说出这等俗而不敬的话来。我并不感到意外,她当然不会对喇嘛教的活佛有甚么敬意,何况是个假的。

黄蝉垂下了眼睑:“现在,情势十分复杂,二活佛是假的讯息,传了出去,会引起我们不想发生的混乱。”

白素居然回敬了一句他们的惯用语:“客观事物的发展,不会因主观愿望而转移!”

黄蝉笑靥如花:“白姐,你太理想主义了吧!”

我从思绪紊乱之中,勉力定过神来:“请问你来见我们的目的是甚么?”

黄蝉收起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笑意:“从讯息的传播到巨额赏格的出现,到郭先生的出现,全世界人都在找卫七先生——”

不等她讲完,我就道:“我不知道七叔的下落。”

黄蝉道:“他的下落,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登珠活佛当年带走的三件物事的下落。”

我沉声道:“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三件物事——”

我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黄蝉以一阵清脆的笑声所打断:“卫先生,我对你坦白,也希望你用同样的态度!”

我苦笑:“好,我知道有这样三件物事,也知道这三件物事关系重大,但是我不知道它们的下落。”

小郭在进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过甚么,直到这时,他才向黄蝉一指,石破天惊地道:“那三件法物,落人他们的手中了!”

我大吃一惊,望向黄蝉,黄蝉直认不讳:“不错,东西能再出现,归功于郭先生找到它们,现在,三件所谓法物,在我们手里!”

我感到喉头发干,说不出话来。二活佛曾说过,那三件法物,一定会出现,而且,会在“适当时候”之前出现,果然被他说中了,可是,东西却落在对二活佛绝对无利的对方手中!

我望向小郭,想知道他是如何发现找寻那三件物事的线索的,小郭现出愤然的神情,低声道:“凭势强夺,算甚么行为,那三件东西是我的!”

黄蝉并不理会小郭:“郭先生很了不起,能一下子就把湮没了那么多年的东西找出线索。卫先生,我们也肯定,你知道二活佛的转世灵童的存在。”

我完完全全控制着自己的脸部肌肉,不现出丝毫的特别反应。

黄蝉的话,她说我知道二活佛转世的存在,这证明她知道得虽然多,但是还不够多。她不知道大活佛见过我,也不知道我见过二活佛。

她也不知道二活佛的惊人计划。

我绝不能让他知道那些——为了隐瞒更大的事实,就必须说出一些小的事实。

所以我道:“是,有两封信,寄自刚渡,我认为是二活佛转世灵童寄来的。”

我把那两封信的情形说了,而且,把那年一大批喇嘛走了之后,七叔对我说的话也说了——比我告诉小郭的还多,我告诉小郭,只说是一只长盒子,没说盒中的东西,所以小郭一面听,一面冲我瞪眼睛。

黄蝉听得十分用心,白素在一开始的时候,略有吃惊的神情,那一定是因为我说出了“刚渡”这个地名的缘故,暴露了二活佛的所在,但是她随即想到,要在刚渡找一个小喇嘛,就像在海滩找一粒砂一样,不是容易的事,况且黄蝉也不知道二活佛已经是小喇嘛了,所以二活佛的安全,没有问题。

白素的神情,自然逃不过黄蝉锐利的目光,那也就增加了我叙述的可靠性。

我说完了后,摊了摊手,表示所知止于此。

黄蝉深吸了一口气:“我们决定,把当年的血案,永远成为秘密,不久,很快,就会确认二活佛的转世,在刚渡的那个,永远没有希望成为二活佛。”

白素像是想说甚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

我淡然道:“很好,你们怎么做,我没有意见——别人有意见也不要紧,反正你们有足够的监狱。”

黄蝉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对两位总有异样的尊敬,我带一句话给两位,切勿做任何事——后果会极严重,这是认真的。”

我和白素同时笑了起来,黄蝉忙道:“只是一片好意,绝非警告。”

我和白素,都没有说甚么,黄蝉忽然说了一句:“二活佛的确认仪式,会隆重举行,转世再生这种事,神秘莫名,世人都有兴趣,两位可有兴趣参加?”

我着实吃了一惊,为了使我不现出吃惊的神情,脸部肌肉甚至僵硬,我很佩服白素,她看来自然得多(后来,她说我看来自然得多)。

我们齐声道:“到时再说吧。”

黄蝉转身向外走:“郭先生在三年之内,最好不要入境——你的记录坏极了。”

小郭闷哼一声:“要不是我,你们再也找不到那三件法物!”

黄蝉笑:“对,就凭了这一点,我才能向最高当局说情,阁下才能全身而退。”

白素道:“你们准备不论真假,另立二活佛,这三件东西,也没有甚么用处了。”

黄蝉摇头:“太有用了。那铃不知是甚么合金所铸,所发出的声音,音频极高,世上独一无二,教中都知道是二活佛的遗物,那簇花据说千年不谢,也是神花,我们找到了灵童,再教他当众认出两件法物,他二活佛的地位,就举世公认,谁也抢不走——即使真正二活佛的转世,也抢不了他的地位,这间接是郭先生的功劳!”

我冷冷地道:“直接,自然是你的功劳了。”

黄蝉很是佻皮地向我福了一福:“这是小女子应尽的责任!”

我没好气:“还有那只断掌呢?准备如何利用?”

黄蝉笑得甜:“我想不出有甚么用处来,卫先生可有甚么提议?”

我又闷哼了一声,黄蝉一副大获全胜的姿态,一路娇笑着,走了出去——她厉害在并没有警告我们甚么,只是把事实全部摊开来,好叫我们知难而退。

的确,事情正如她所说,真正的二活佛转世,就算能在这个典礼之中出现,也不会有机会。二活佛所说的“适当时机”,已不存在了。

我和白素的心情都很沉重,事情看来像是坏在小郭手里,但实在又不关他的事,我问他:“你是怎么一下子找到那三件物事的?”

小郭仍有气:“我可不知道甚么三件法物,只知道是一只长盒子!”

我道:“好了,当时对你略有隐瞒,是为了事关重大,况且你去找人,不是找物!”

小郭叹了一赘:“那长盒子是一个大线索,根据你的叙述,卫七带着它登船,等到落船时,身边已没有了,他不会把盒子留在船上,唯一的可能——”

我失声叫:“沉到河中去了!”

小郭一翻眼:“那还用说!旧时船上,都有油布,桐油泥灰的补漏,那是防水的好材料,又有压舱的大石,将盒子密封了,绑上石块,沉到河底去,是最好的保管方法!那一段水路又不是太长,我雇了八九十人逐尺找,第四天就把它捞了起来。”

我和白素互望,我用力一顿足:“那怎么又会惊动了那样的高层?”

小郭恨恨地道:“这就要怪你了,你没告诉我那盒中是甚么,我打开盒子一看,莫名其妙,只猜到那是喇嘛教中的东西,那铃,那花倒也罢了,那只断掌,我可以发誓,确是人的手掌,只差没有温度了。”

我骇然:“你敢去碰它?”

小郭倒老实:“也犹豫了很久,像是有生命一样。”

我苦笑:“于是你带着它们,去找喇嘛教?”

小郭点头:“才到了一座喇嘛寺,几个老喇嘛一看,就认出了铜铃是二活佛的遗物。已经好久没有出现了,他们都对我客气之极,又有了不少老喇嘛来,纷纷问我这三件物事的来历,我就照实说了,第三天,我就啷当入狱了。要是我早知道这三件物事如此重要,一得了手,立刻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我也绝想不到向小郭守了一些秘密,会有这样的后果,只好一声不出。

小郭又道:“花和手掌,都是有生命的,何以经过那么多年,生命在它们身上,只是凝止,并未消失?”

我骇然道:“你说甚么啊,手掌有甚么生命?人才是有生命的。”

小郭很固执:“手掌的情形,和花一样,花被剪下来,生命还在,手掌被切下来,自然也有它的生命,何以生命竟然凝止,像是随时可以再生?”。

我答不出来,白素平静地道:“或许,这就是活佛的超自然能力!”

小郭呆了半晌,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因为白素的话,虽然是唯一的解释,但也难以接受。

我再问:“东西给你找到了,人呢?可有讯息?”

小郭摇头:“没有,问了几个老人,有的还记得有外地人带了一个可爱的女婴来找奶妈的事,那陌生人第二天,把女婴留在庄主家里就走了,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叹了一声,小郭忽然现出了很是古怪的神情:“那女婴成了庄主的义女,跟着庄主姓穆,你猜,庄主为她取了一个甚么名字?”

我不耐烦:“谁能猜得到?”

白素忽然惊讶地道:“莫非叫秀珍。”

小郭用力一拍大腿:“正是!”

我呆了一呆:“就是教红绫潜水,最近又借超等小飞机给我的穆秀珍?我怎么不知道她是我的同乡?只怕是同名同姓吧!”

白素道:“总有机会见到她的,一间就知——这里面,不知道又有甚么故事了!”

我感到世事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除了不住摇头之外,别无反应。

小郭走后,我才懊丧之至:“我坏了二活佛的大事,那三件法物,落到了他们的手中!”

白素道:“也不见得,天机玄妙得很,或许正要有如此一个曲折,到时二活佛一出现,东西现成在那里,更方便些!”

我望了白素半晌:“现在你还认为有那‘适当时机’的存在?”

白素点头,我叫了起来:“你没听黄蝉的计划?他们都安排好了!”

白素语意坚定:“可是你别忘了,不论他们怎么安排,他们都不知道暗号第二,只有二活佛才知道。我相信到时,暗号第二一定会发生巨大的作用,使他们的一切安排都崩溃!”

我没好气:“会出现甚么情形?”

白素摇头:“非但我不知道,连大活佛也不知道,只有二活佛一个人才知道。”

白素的回答,无可反驳。

到时,会有甚么事情发生,也只有等到时才知道了。现在,只能设想。原则是:二活佛一再有行动,一定能使人人都确认他的地位。

各位,我记述故事,都是在整个事件解决之后。才记述出来,所以都有头有尾,唯独这个故事,到此暂告结束,因为那“适当时候”还没有来临,还没有发生的事,我当然不能先记述出来。

这个“适当时候”一定会来临的,而且,正如黄蝉所说,规模会很大。或许,到时所发生的事,一刹那间,就可以传遍全世界,那也就不必我再来记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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