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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谈新程派:已经成为既成事实,为很多观众接受,抹杀不了

作者:梨園雜志

 中国京剧有“四大名旦”,各有特点。梅(兰芳)雍容华贵。尚(小云)英姿飒爽。荀(慧生)妩媚玲珑。其中最具风格,与众不同的是程(砚秋)。

 程的风格概括起来,可以说是含蓄、深沉,比较内在。

 程年轻时的戏路子本来是很宽的。除了《汾河湾》、《武家坡》这样的青衣戏之外,花旦戏也会唱。解放前我看过一张旧报纸,有一版是京剧广告,程砚秋演的竟然是《贵妃醉酒》!程砚秋的《醉酒》会是怎么样的呢?和路玉珊、梅兰芳都会有所不同吧。看来一个演员都得有个博采众长、兼收并蓄的阶段,过早的“归宗”,只认定一个流派,并无好处。

 程砚秋逐渐形成自己的流派,并在旦角中产生很大的影响,有一个时期几乎成了“十旦九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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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之《春香闹学》

 程派的特点不只是千回百转,回肠荡气的唱腔,当然“程腔”是程派的主要特点,程注重人物,注重意境。

 一般来说,程的戏不太追求场面热闹,情节曲折。他曾经一个晚上只演一出《贺后骂殿》,这出戏几乎没有情节,只是贺后在金殿上把赵匡义骂了一通,唱了一大段二黄,全剧只有几十分钟。在天蟾舞台那样大的剧场,只唱了那么短的一出戏,只有程砚秋敢这样干。

 他的新编戏“私房本戏”,《锁麟囊》算是情节比较曲折的。《文姬归汉》情节非常简单,严格说起来,这不是一出戏,是一首诗,一首抒情诗。《祝英台抗婚》是一出清唱剧。《荒山泪》的水袖圆场是一场中国舞蹈。程的水袖功极好,但是他并不追求表面的强烈。不是在那里“耍”水袖,而是在圆场中表现人物,有一种内在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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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之《文姬归汉》

 程的剧本,演唱都比较“冷”。《董解元西厢记》说“冷淡清虚最难做”,能把戏唱“冷”了,而又使观众得到深深的感染,这是非常不容易的。程砚秋重视“四功五法”,但是法在外而功在内,程的功是“内功”。

 中国字画讲究“元气内敛”,程砚秋正是这样。他的艺术是中国戏曲里的太极拳。程的太极拳打得很好,说他的演唱受了太极拳的影响,不是没有道理。

 李世济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有些戏曾得程的亲授。除了她的嗓音、扮相像程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对程的美学观点深有体会,不是亦步亦趋,得其形似。

 我有些年没看李世济的戏了,去年看了她一场《六月雪》的《法场》,给我很大的震撼。世济不只在《窦娥冤》的“冤”字上做文章,不只是委委屈屈、涕泗横流,她演的窦娥是一腔悲愤,问天不语,欲哭无泪,是对这个无是非、不公平的世界强烈的抗议。我想这是符合程砚秋塑造这个人物,也是符合关汉卿的悲剧的原意的。我觉得世济的表演艺术达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汪曾祺谈新程派:已经成为既成事实,为很多观众接受,抹杀不了

李世济之《锁麟囊》

 世济在艺术上是个非常好强的人。她绝不想停留在已有的成就上。她在不断地探索,不断地试验,不断地追求。

 对程先生的本子,有的地方,她敢作局部的修改,《祝英台抗婚》原本比较单薄,世济在“哭坟”一场加了大段的反二黄,抚今追昔,不能自己,这就使《抗婚》的感情更加深厚了。《祭塔》的“八大腔”也动了些地方,在回叙中增感情,避免了京剧行话所说的“倒粪”。

 世济在唱腔、唱法上突破得更多一些。这几年世济在程腔的婉转中试用了真声(“大嗓”)这就更加浑厚,更使人有苍凉感。但是世济的大小嗓结合得很好,泯然无迹,不使人觉得“夹生”。程派一般不走高腔。世济有时却在平腔中拔出一个壁立的高腔,在“哭头”中用得更多些,鹤唳猿吟,有很强的穿透力,大小嗓、高低腔,交替使用“横看成岭侧成峰,高低远近各不同”,这样做使程腔更加丰富了。

 对于李世济的这种做法褒贬不一。贬之者曰:这是破坏传统,“欺师灭祖”;褒之者曰:这是创造革新,大胆突破,是对“程派”的真正忠实继承。有人称世济的演唱为“新程派”。褒也好,贬也好,反正“新程派”已经成为“既成事实”,为很多观众接受,抹杀不了。

 世济既已成为“新程派”,我希望她继续试验下去,破釜沉舟,义无反顾。

(《大成》1995年第2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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