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作者:芭蕉楼主

如果提起程砚秋与程派艺术,除了《锁麟囊》,《荒山泪》也是一部不可忽略的作品。喜欢的人说这出戏极具艺术性与思想性,不喜欢的人说篇幅冗长,唱念为主在剧场看得人昏昏欲睡。你是如何看待的呢?无论他人评价如何,《荒山泪》仍是曾受过高度赞誉,且当今程派传人常演的戏。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迟小秋

《荒山泪》是程砚秋留下的唯一一部影视资料,说起电影的拍摄还有一段趣事。1954年,著名导演吴祖光到周总理家作客,便提到自己正在筹备《梅兰芳的舞台艺术》的拍摄任务。总理却说:“可惜”,吴祖光不解,总理补充道:“可惜程砚秋不能拍电影了。”因为程砚秋“体型这么胖大,怎能拍电影?”吴祖光作为专业人士自然有办法,提出如果把布景都做得大些,那程砚秋就能显得娇小玲珑些。

从后来的电影来看程砚秋富态依旧,但是正如新艳秋所说,只要他唱起来观众便忽略他的体型只沉迷他的身段和唱腔中了。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程砚秋

程派戏迷若要攻击一个演员就说会她只会三出《锁麟囊》《春闺梦》《荒山泪》,足见得《荒山泪》在程派戏剧中的重要性。不仅对于演员,对于戏迷来说,若听程派戏《荒山泪》是不可错过的经典。即便对于今天的人来说,这仍旧是一出“完美”的悲剧,人们不必一遍遍提醒自己“这是古代背景”便可轻松入戏。程砚秋很追求戏曲的时代性,相信他若知道今天人们仍爱听这出戏应该是高兴的。

比起其他老戏,《荒山泪》其实还算是很新的。整体来说从创作到首演甚至到此后多次演出都是在民国期间军阀连年混战时期。1929年,程砚秋找到老搭档,编剧金仲荪说想写一出关于战争的戏,于是就有了这出《荒山泪》,在一些地方能够看到在编剧这一栏是金仲荪和程砚秋两个人,但是在创作这一部资料较少,二人究竟是如何沟通、分工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在这里,我们把时间往回拉一下,1927年,《顺天时报》评出了四大名旦,有些人总结了当时他们四个人各自的受众群体,梅兰芳的是传统文人、贵族名士,尚小云的是市民商人,荀慧生的多为学生与女子,而程派的则是知识分子。从中我们也可窥探到,为什么程砚秋想要一个现实主义的剧本。到了1931年,这出戏正式登上舞台和观众见面,一经登台便获得了戏迷的认可。

不管是普通演出还是电影,其实在情节上差别不大,故事一开始是一家5口为老人祝寿的场景,从衣着以及对白可以看出来这是非常普通却勤耕织的一家人,算是中下层。正在祝寿时,便传来征税的消息,因而丈夫与公公不得不前往有猛虎出没的深山采草药,女主角张慧珠守夜到天明,最终却等来了丈夫与公公葬身虎口的消息。剧情由此急转直下,儿子被抢去充军、婆婆病亡,即便如此,军差仍不忘来收新增的税款,并且说出以下非人哉的话:“有五口人你需要交5吊钱,现在你只有一个人便省了4吊”。最后慧珠精神失常,追随着丈夫的幻象到了猛虎出没的王屋山,在最后神志清明之时,却选择自刎以求和平。其实能够看出来,这出戏算是妥妥的悲剧了。

《荒山泪》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应该是“夜织”了,于我也是。可能因为京剧作为一个写意的艺术,那些能够通过表演让我进入情境的戏,更能够吸引我。以电影版的来说,布景非常简单,三堵墙、一张织布机、一扇窗、一张桌子、一盏灯笼、一个工具儿子,这个时候就需要表演者有足够的信念感以及足够的京剧功底,才能够演得又真实又有美感。虽然开玩笑说儿子是工具儿子,但是他的作用非常大,和鼓声一样,衬出环境的“静”。正是在这种静中,慧珠是唯一的动,是慧珠在动吗?不是,是她的心在动。“谯楼上”时抬眼望去,很快又收回视线,细听鼓声,心有忧虑,然后中间一段留白,墨色的外景呈现在众人和慧珠眼前,外面漆黑一片,耳边鼓声送响,但是亲人却仍未归家。只得凝神细思细想,来回走动时,慧珠的心比步伐还轻、还乱。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张火丁

“对孤灯思远道”,如果放在电视剧里怎么演?一个眺望的神态加一段“远道”的实景就可以了,但是京剧的表演不是,它是虚的,要思远道,反而只能低头看脚下,如果真走到窗口抬头去远望就失去含蓄之美了。关注这场戏里面的眼神部分,我看到一个评论非常妙,说的是“凝不住,打不远 ,放空了收不回,张慧珠的心就是散的。人物情感撑不住,戏就断裂,这个夜就不可能寂静漫长,就不会有‘熬’的感觉。”

不同于其他大团圆的本子,例如《窦娥冤》,张慧珠没有一个去考取功名的爹爹或者丈夫,注定了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于是逃山这一折的快板成为了经典中的经典:

“他人好似我夫面

怎不回头交一言

看看将近又离远

忽然落后忽在前

我夫快把家门转

家中有人讨税钱

两眼迷离看不见

我寻你直到那王屋山边”

张慧珠的疯不同于《乾坤福寿镜》中胡氏的疯,那是个人遭受重大挫折后有治愈可能的且必将迎来最后喜悦的铺垫;也不同于《宇宙锋》中赵艳容巧计之下的装疯。张慧珠的疯带有一种警示所谓的“理性人”的使命感,它或许短暂但是代表着一种强劲有力的训斥,接近于宗教中的疯癫的地位:

“噢,我的主,你喜欢成为犹太人眼中的一个耻辱,异教徒眼中的疯癫。”

“他的使徒有时仰望着他,好像仰望着一个雷霆震怒的人,他让他们有这种印象,是为了让他们证明,他曾承受了我们的全部疾病和痛苦,是为了教海他们和我们对那些陷于这些不幸的人应报以同情。”

张慧珠在人世间最后的时光经历了战争、苛政、丧亲,差不多也算是承受了当时世人所能承受的全部痛苦,此时的她势必是要走向疯癫的,她要向世人展示,这些苦楚下一个人能够如何更偏向“非人”,如何能够最大程度地滑向理性的边缘,于是张慧珠在这疯癫的片刻无限地接近于上帝,无限地激起跟随者们的同情。但是这仍是不够的,兽性接管理性不是程派的风格,于是张慧珠要回归清醒与理性,成为一个超脱于当下故事的人,但出走仍是不够的,她需要成为一个殉道者。她要用一孤女的姓名把自己与世人所承受的苦难掰开了、揉碎了讲出来。衬着她的疯癫与理性的背景布是一整个时代的战争、兽性与荒唐。张慧珠疯了,观众才能看到时代的疯狂。张慧珠清醒地自刎,观众才能看到时代刽子手的非理性与无耻。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李海燕

再有,作为一个女性观众,在看戏的时候其实经常会觉得被“刺”一下,拿《火焰驹》来说,它的戏词说的是“小姐多情抗父命”,看起来这应该是非常先锋的戏剧,就是反父权,追求婚姻自由,但是最后出现了什么局面呢,主角黄桂英说:“利刃光芒表烈性,誓与夫郎共魂归”。为什么说烈女最后反而减淡了女性视角作品的光辉呢,虽然这里的“殉 ”,其实有标明自己与父亲不同流合污的意思,也有自己对于正义的坚守,但是最终也是“誓与夫郎共魂归”,她的核心仍旧是她的“夫君”,而非她本身。这样的“先进”戏剧其实是有保质期的。

但是张慧珠的自刎不同,在自刎之前她认清了自己所处的世界:

“眼见得十室中那九如悬磬,眼见得这一县中半死于兵;

眼见得好村庄变成灰烬,眼中人俱都是那虎口余生。”

于是她说:

“我不如拼一死向天祈请,苍天哪!愿世间从今以后永久太平”。

张慧珠的悲剧来源于普通人面对恶劣的社会环境的无能为力,她作为殉道者自刎代表的是代表正义、健康和善的精神力量的“有价值的毁灭”,而非为了保全妻道、女道、娘道。她是一个完全的自由人。

最后来说一下,为什么我觉得程砚秋的个人特质对于《荒山泪》的产生非常重要,其实从他改名到罢演,都能够看出他对于外界,特别是政治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或许和他生活的年代相关,或许和他从小被“卖”,漂泊的生活状态相关,或许和他第一次经历倒仓后人生的起伏相关,无论如何最后的程砚秋是一个非常“入世”的人,对于社会他一直有很多话要讲,并且从未停止自己的发言。

不朽的程派经典 戏曲艺术舞台上的明珠 《荒山泪》

程砚秋

“大凡一个够得上称为编剧家的人,他决不是像神仙一样,坐在绝无人迹的深山洞府里面,偶然心血来潮就提起笔来写。他必是在人山人海当中看见了许多不平的事,他心里气不过,打又打不过人家,连骂也不大敢骂,于是躲在戏剧的招牌下面作些讽刺或规谏的剧本,希望观众能够观今鉴古。

所以每个剧总当有它的意义,算起总账来就是一切戏剧都要以提高人类生活为目标。绝不是拿来开心取乐的,绝不是玩意儿。

我们演剧的呢,我们为什要演剧给人家开心取乐呢?为什么要演些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也许有人说是为吃饭穿衣,难道我们除了演玩意儿给入家开心取乐就没有吃饭穿衣的路走了吗?

我们不能这样没志气,我们不能这样贱骨头,我们要和工人一样,要和农民一样。不否认靠职业吃饭穿衣却也不忘记自己对社会所负的责任,工人农民除靠劳力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生产物品的责任。

我们除靠演戏换取生活维持费之外还对社会负有劝善惩恶的责任,所以我们演一个剧就应当明了演这一个剧的意义,算起总账来就是演任何剧都要含有要求提高人类生活目标的意义。如果我们演的剧没有这种高尚的意义,就宁可另找吃饭穿衣的也决不靠演玩意儿给人家开心取乐。” (程砚秋《我之戏剧观》,《程砚秋戏剧文集》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