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為什麼英國小說裡的主角總是家庭教師啊?(英國淑女的打勞工生)

作者:REBECCA小書房

曾看過一幅畫理查德·雷德格瑞夫(richard redgrave)的一幅畫,叫《可憐的老師the poor teacher》。畫中的女主角一身黑色素服,神色哀婉,手中拿着一封寫着「緻我親愛的孩子......」的信。

為什麼英國小說裡的主角總是家庭教師啊?(英國淑女的打勞工生)

《可憐的老師》理查德·雷德格瑞夫richard redgrave,1844年,油畫,71 x 91.5cm,維多利亞與艾伯特博物館藏

從她的狀态來看,結合她身側的鋼琴上擺着那份名為《家,甜蜜的家》(home, sweet home)的舊樂譜,我最初猜測雷德格瑞夫大概想表達老師正在經曆喪親之痛,但身在異地不能回家,思鄉情切。

結果随着深入了解,發現事情并非如此簡單。

雷德格瑞夫的這幅畫,其實是一首維多利亞時期落魄淑女的挽歌。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社會地位相當有限,人們普遍認為女人天生的使命就是成為合格的妻子和母親,受過教育的中産階級以上的淑女更當如此,人生的首要目标就應該和《傲慢與偏見》中的姐妹幾個一樣,一心撲在找金龜婿上面。

正常情況下,這樣的淑女靠着父親的庇護和财産生活、受教育,為長大嫁人做準備。等到了出嫁的年齡,便從門當戶對的人家尋得一位好丈夫,生兒育女,照顧好家庭就可以了。

淑女不該去工作,因為那是一種「堕落」。但凡出門工作的淑女,都會被人看輕。

說實在的,如果家境殷實,不會有人願意出門工作被人戳脊梁骨。

但凡豁出臉皮工作,家裡一定出了無可逆轉的變故,失去了嫁人的指望。

比如父母親亡故,她們沒有繼承到遺産。根據當時的法律,女性的繼承權排在家族的旁系男性表親之後,父母死後家産會優先被家裡的兄弟乃至表兄弟、堂兄弟繼承,她們什麼也沒得到。

或者家族破産,曾經優渥的家庭一夕之間陷入了貧困。在19世紀30-40年代,英國曾經發生過經濟危機,許多銀行倒閉,跟着受牽連的家庭不在少數。

又或者家中的作為經濟支柱的父親忽然病倒了,必須要有誰站出來承擔起養活一大家子人的重擔。

可以說淑女出去工作這件事情本身,就暗示着她家遭遇的不幸。

而她面臨的工作選擇少之又少,符合身份的隻有學校老師和家庭教師。

當然,英國社會雖然不待見女性工作,女性職業也不是隻有這兩樣,隻是在工廠、礦山的女工類職業,縫縫補補類的手工職業,還有伺候人的女仆、家庭護士,都屬于勞動階級的工作,當時是不上台面的卑賤職業,比堕落的妓女好不了多少,是以受過教育的淑女基本上不會去考慮從事這些職業。

教學工作算是唯一的選擇。可去學校當老師相當于進入公共場合工作,受鄙視的程度更深,工作也更繁重,相比之下,家庭教師是最佳的。

家庭教師(governess)這一職業已經存在了幾百年,此前一直是王公貴族和上流社會有錢人的專屬,甄選條件比較苛刻,既考慮出身,也考慮貴族禮儀和知識水準,雖然也是一個服務于人的職業,卻因稀有而頗受尊敬。進入19世紀後,家庭教師的地位大幅度下滑了。因為英國在工業革命的推動下,中産階級的規模急劇膨脹,很多富裕的中産階級家庭開始效仿上流社會雇傭家庭教師,家庭教師不再是上流社會的專屬了。可即便如此,家庭教師依然是所有選擇中最體面的了。

這份最體面的職業能為走投無路的淑女帶來些什麼呢?

可能隻是一把心酸。因為這職業既沒好待遇,也得不到尊重。

在待遇方面,大多數常駐的家庭教師的年收入僅在20-80英鎊之間徘徊。

拿寫過《簡愛》、《艾格妮斯·格雷》等名著的勃朗特姐妹為例,在她們出書成名前,因為家境貧寒,曾當過家庭教師,大姐夏洛蒂·勃朗特加起來當過一年左右,三妹安妮·勃朗特總共當過五年左右。安妮·勃朗特每季度工資是10英鎊,一年40英鎊,夏洛蒂·勃朗特每年隻有20英鎊,其中還要扣掉4英鎊的洗衣費,真正到手的隻有16英鎊。

為什麼英國小說裡的主角總是家庭教師啊?(英國淑女的打勞工生)

《勃朗特姐妹》,布蘭威爾·勃朗特branwell brontë,1834年,© 倫敦國家肖像畫廊

這種水準的工資是啥概念呢?

當時社會正常的中産階級中最下層人士的年收入普遍應該在100-150英鎊之間。1834年22歲的查爾斯·狄更斯初入《早間紀事報》任職,便已經有273英鎊的高薪了。相比之下,勃朗特姐妹倆一年的工資加起來都不及人家一個零頭。

家庭教師的工資,已經被排除在中産階級之外了。更可氣的是,它有時候甚至比不過勞動階層的女性。比如一個牛奶廠擠牛奶的女工,在19世紀30年代,周薪也有9先令,根據1971年改制以前的算法,1英鎊等于20先令,算下來一年有24英鎊左右的收入,比夏洛蒂·勃朗特高不少。

還有一些無處可去的女家庭教師,在刊登廣告找工作的時候,甚至連工錢都不敢提。

1886年一個叫麥拉(myra)的年輕女性,她在為自己寫謀職廣告時說自己可以教「英語、德語、法語......音樂和繪畫」,她隻求「食宿和洗衣」,也就是說她為了能有一個遮風擋雨的地方,連工資都不要了。

說白了家庭教師隻是一個徒有其名的卑微職業,實在賺不到什麼好處。

至于該有的尊重,那更是沒有的。

住在雇主家的家庭教師,處境相當微妙,論社會地位,她們不是伺候人的勞動階級,但是既然從雇主家讨薪水,雇主自然不會按照對待同階級的朋友一樣以禮相待。

夏洛蒂·勃朗特對此深有體會。她在第一位雇主西奇維克(sidgwicks)家工作了幾個月,身心受到了嚴重傷害。

首先,家裡的孩子不好管教。

她剛來的時候一直被孩子們捉弄欺負,有一次孩子們沖着她扔石頭,砸中了她的太陽穴,沒有任何人替她說話。

還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一個孩子直接把手伸進了夏洛蒂的嘴裡,嬉皮笑臉地說:「我愛你,勃朗特小姐......」西奇維克夫人看到孩子如此失禮,也隻是淡淡地說:「要愛家庭教師,我的孩子。」在西奇維克夫人的縱容下,孩子們更加無法無天了。夏洛蒂覺得自己「為了取悅和教育孩子所做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

家長不把家庭教師當平等的人看待,殺傷力更大。

夏洛蒂發現西奇維克夫人既不了解,也沒興趣了解她的為人,無意和窮牧師家的女兒交朋友。西奇維克夫人「除了罵人的時候」,跟她「說話從未超過五分鐘」,她在家中一直孤立無援。即便西奇維克家的莊園坐落在風景如畫的山坡上,能欣賞到艾爾河山谷絕美的風景,她也無心欣賞,仿佛對一切都失去了興緻,每天都活在「懊惱、痛苦與擔心」中,變得「不再了解自己了」,甚至無法想象别人會「尊重和愛護她」。

與此同時西奇維克夫人還給她安排了許多教學以外的針線活。

講道理家庭教師主要負責教雇主家5歲以上的小孩兒閱讀、算數、外語、音樂之類的,每周上一定天數的課。住家的家庭教師一般早上五六點開始陪孩子們晨間散步,七點晨禱,然後一起吃早飯,吃完早飯按照課程表在家中的教室裡上一天的課,直到晚飯時間,有時候根據雇主的要求,晚飯時和晚飯後也會進行練習。但不管怎麼樣,家庭教師的職責是教學。可很多不仁義的雇主都見不得家庭老師閑下來,會給她們安排額外的針線活。

夏洛蒂便被西奇維克夫人的「針線活海洋」淹沒了。她告訴二妹艾米莉,自己手頭有着各種各樣的針線活,她要「用幾碼細麻布制作衣服的下擺,用平細紋布做睡帽,還有洋娃娃的衣服」。

在維多利亞時代,「針線活」有特殊的内涵,針線女工被視為非常低賤的勞動階級工種,她們在忙季每天要連續工作15-18個小時,為了保證自己能做完活兒,甚至需要服用特殊的藥物提神。

是以,讓身為淑女的家庭教師做針線活,其實是一種階級的羞辱。而且算算工作時長,恐怕家庭教師比針線女工還要慘。

兩年後,夏洛蒂轉去了懷特家族當家庭教師,經曆的細碎折磨與西奇維克家如出一轍。

懷特家的孩子們也是非常「粗魯」、「狂野」,懷特夫人「無禮」而「自負」。哪怕夏洛蒂隻犯了一個錯,懷特夫人都會以「非常粗魯的不淑女的方式發怒」,逼她讓步。

而懷特家的針線活也是沒完沒了。夏洛蒂在給好朋友艾倫·納西(ellen nussey)的信中無奈地表示:「請你原諒我簡短的回信,因為我的時間完全被占用了。懷特夫人希望我好好做針線。白天我不能做很多東西,孩子們需要特别的照顧,是以我不得不把晚上的時間花在這件事上。」

夏洛蒂一共服務過倆雇主,都遭到了如此對待,可見這種剝削多麼普遍。

難怪她時隔多年後回憶起自己短暫的家庭教師生涯,仍然心有餘悸地說:「隻有設身處地當過家庭老師的人才能見識到人性的陰暗面......見識到值得尊敬的人性每天都讓位于自私與暴躁......」

雷德格瑞夫的畫中亦巧妙地呈現了這層剝削,比如女教師腳邊上的籃子中滾出了一卷紅色的毛線團,暗示她在閑暇時間得織毛衣、做針線。雷德格瑞夫家中有兩個妹妹,為了補貼家裡也去當了家庭教師,想必他一定深知家庭教師的境遇,才會借此畫為廣大家庭教師發出一聲歎息。

為什麼英國小說裡的主角總是家庭教師啊?(英國淑女的打勞工生)

《可憐的老師》the poor teacher局部

有意思的是,夏洛蒂·勃朗特在雇主家遭遇了種種辛酸後,寫出的《簡愛》這種非常理想化的作品。簡愛雖然在孤兒院遭受了很多磨難,但在雇主羅切斯特先生家當家庭教師時過得還不錯,最終兜兜轉轉,還嫁給了羅切斯特先生,成了女主人。對比家庭教師在真實世界中的生活,這情節已經相當瑪麗蘇了。

安妮·勃朗特與姐姐恰恰相反,她在《艾格妮斯·格雷》中赤裸地展示了家庭教師的經曆的苦難。在出版前,夏洛蒂曾憂心忡忡地跟安妮說她的作品太現實,可能會引起讀者的不适。

當兩本書出版後,《簡愛》一炮而紅,而《艾格妮斯·格雷》則處于不愠不火的狀态,直到幾十年後才得到應有的重視。

我想這也許是因為19世紀的英國女性太苦了,誰也不願意再給心裡添堵了,更喜歡用大團圓的故事來聊以慰藉吧。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