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我方團隊覃仕勇
大清王朝有一個出名污點,就是文字獄,而其中最知名一件,當屬雍正年間的“曾靜案”。
話說,清雍正六年,湖南永興無良文人曾靜因為屢試不第,遂對朝廷産生怨恨之情,私下羅列了雍正皇帝的“十大罪狀”:謀父、逼母、殺兄、屠弟、貪财、好殺、酗酒、淫色、誅忠、任佞。由弟子張熙投書手握三省重兵的川陝總督嶽鐘琪,策劃嶽鐘琪起兵反清。
造反是關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嶽鐘琪好好的,造什麼反?他火速飛奏雍正,并從張熙處入手,順藤摸瓜,捉拿到了曾靜。
曾靜為求活命,按照雍正的要求寫了悔罪頌聖的《歸仁錄》。
雍正下令官員編輯出關于此案的所有《上谕》,結合的曾靜口供及《歸仁錄》,合成《大義覺迷錄》一書,大肆刊印發行,頒發全國所有學校。
雍正的意思,是想讓天下人知道曾靜對自己的指責字字皆虛,徹底消除不良影響,鞏固自己的帝位。
這段公案,在唐國強老師的經典電視劇《雍正王朝》裡,演的十分生動傳神。特别是唐老師的雍正,捧着案卷氣的吐血痛哭,看得電視機前的觀衆十分揪心。另外還有姜大衛的香港劇《大内群英》,風度翩翩的姜明星塑造的曾靜,華麗變身為武學高手,與雍正帝和呂四娘,圍繞這樁文字獄,好好演繹了一把愛恨情仇,也着實賺足了大陸女粉絲的眼球。據說當時姜大衛來内地演出,走哪都有小女生尖叫,男神範十足。
不論揪心還是男神,一個事實卻公認:這樁起因荒唐的文字獄案,無論當時還是今天,都十分有影響力,基本隻要知道雍正的朋友,少有不知道這事的。
但極少有人知道,這件所謂的文字獄案,在清朝隻是一個線頭,随後爆發的,卻是一個隐藏在感人橋段和八卦故事之下,極為兇殘離奇的又一大案。
且說,廣東惠來縣有一個名叫屈明洪的縣學教谕,他在按照朝廷的要求頒發《大義覺迷錄》一書時,用心研讀,讀到書中有張熙供認欽仰的廣東“屈溫山先生”的文字,不由心口怦怦直跳。
原來,屈明洪的父親名叫屈大均,号翁山,著有《翁山文外》、《翁山詩外》等書,屈明洪疑心張熙所說的“屈溫山先生”乃是“屈翁山先生”之訛誤,是以不寒而栗。
老實說,屈大均可是明末清初的嶺南著名人物,與陳恭尹、梁佩蘭合稱“嶺南三大家”。清兵入廣州前後,屈大均參加過其師陳邦彥以及陳子壯、張家玉“廣東三烈”的反清鬥争,他還向南明永曆帝呈獻了《中興六大典書》,希冀大明可以驅除鞑虜、光複河山。
但抗清鬥争最終還是失敗了,于是屈大均懸崖撒手、削發為僧,法号今種,題其所居之處為“死庵”,胸前用黃絲挂永曆銅錢一枚,以示不忘亡明。數年後,屈大均塵心未了,隻身飄然北上,先是到了江蘇南京偷偷拜祭了明孝陵,後輾轉到北京景山哭拜崇祯帝。再後來東出山海關,周覽遼東、遼西形勝,留意山川險阻,與顧炎武、李因笃、朱彜尊等聯合密謀,志圖反清複明。
他還到同鄉袁崇煥戰鬥過的甯遠城寫詩憑吊。傳回關内後,他積極聯絡台灣抗清英雄鄭成功,并導引張煌言率軍沿江而上,克蕪湖,取徽、甯,下州縣三十餘,但不久後兵敗。吳三桂在雲南起事,屈大均欣然奔赴雲南,投身于反清鬥争中。但在弄清楚了吳三桂不過是借反清之名而行稱霸割據之舉,感到複明無望,于是隐歸老家番禺,潛心撰寫《皇明四朝成仁錄》,為崇祯、弘光、隆武、永曆四朝的忠臣義士立傳,終不複出,病逝于康熙三十五年。
從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到雍正八年(1730年),時間已經過了三十四年,但屈明洪心中害怕不已,趕緊到廣州省布政司繳印,又自動自覺地到廣州府投獄自首。
屈明洪說,父親屈翁山目無法紀,著作悖逆文詞,犯下了滔天大罪。隻是父親死時,自己年紀尚幼,懵懂無知,父親的詩文刊版存留在家,自己一直沒有覺察,是讀了《大義覺迷錄》,回去自糾自查,才發現父親詩文的文字和内容亂紀悖常,是以親自呈首投監,請正典刑。
廣東巡撫傅泰趕緊查閱《翁山文外》《翁山詩外》等書,果然是“多有悖逆之詞,隐藏抑郁不平之氣”,于是上奏朝廷,說屈大均“狗彘居心”、“禮義盡喪”、“不知天高地厚之深恩,妄逞狼嗥犬吠之狂詞,诋毀聖朝,盜竊微名”。
刑部根據傅泰的呈報,議請按大逆律将屈大均戮屍枭首,親屬照例緣坐。
還好,雍正正為自己的“傑作”《大義覺迷錄》有此收效洋洋自得,網開一面,降旨說念屈明洪能投案自首,可減等論處,免除其父戮屍之刑,僅将屈明洪以及其二子流放福建,焚毀屈大均詩文著作。
事情至此即告一段落。
又過了四十二年,即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好大喜功乾隆帝專門設立了《四庫全書》館,準備大張旗鼓地彙編《四庫全書》,同時“寓禁于征”,敕令各地官府征集流散于民間的遺書、遺文,書中但有反清字眼,便趁此機會查繳,能删改就删改,不能删改就銷毀。
一番“寓禁于征”的大動作下來,朝廷收獲豐碩,查繳禁書達三千多種,十五萬餘部,總共焚毀的圖書超過七十萬部,禁毀書籍差不多與《四庫全書》所收集的書籍一樣多。
在乾隆三十九年,廣東南海、番禺兩縣查獲了屈大均族人屈稔祯、屈昭泗所藏的《翁山文外集》,兩廣總督李侍堯、廣東巡撫德保借題發揮,說屈大均“肆其狂吠,罪惡昭彰”,上書朝廷,建議将屈大均的子孫及收藏逆書的屈稔祯、屈昭泗等人斬立決。
實際上,屈稔祯隻略通文墨,屈昭泗則目不識丁,兩人都是出了五服的屈大均的曾侄孫,并不知道屈大均的書籍中有着什麼悖逆的言辭,平白無故禍事從天降,魂飛魄散、叫苦不疊。
乾隆皇帝為了廣征和誘繳圖書,用一種“取信于民”的作派處理了此案,免屈焾浈與屈昭泗的罪,隻燒毀屈大均的詩文了事。
屈大均的子孫包括屈稔祯、屈昭泗等人從鬼門關前撿回了一條命,千恩萬謝,拜謝而去。
但事情還沒有完。
某日,乾隆心血來潮,閑翻屈大均的詩文,發現有“雨花台葬衣冠”之句,不由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大喝道:“此等悖逆遺穢,可任其留存?”立即谕令兩江總督高晉到雨花台找到該衣冠冢,銷毀清除。
高晉得令,将任務交給江甯藩司闵鹗元。
闵鹗元在雨花台來來回回地搜了個遍,根本搜不出屈大均詩裡的衣冠冢!
高晉大吃一驚,感到事件非同小可,隻得親自出馬。最終,高晉也是一無所獲。他隻好據實上報乾隆。
乾隆意興闌珊,就此拉倒,說:“既無其事,可以已耳。”
廣東巡撫德保覺得乾隆對一座衣冠冢尚且勞心勞力,不敢怠慢,趕緊在番禺縣查找屈大均的墳墓,主張将雍正帝已經開恩赦免的锉屍枭示之舉恢複,“仍锉其屍,以快人心,以申國法。”
乾隆已淡化此事,批示道:“亦不必矣。”
這樣,一樁曆時半個世紀的文字獄案這才劃上了句号。但從屈大均案可以看出,中華民族在清朝的一個變異的縮影:氣節衰敗。屈大均生于明清更替亂世,卻極具民族氣節。以一書生之筆,作千均之文,在他逝去數十年,仍能平地一聲巨雷般,震得雍正和乾隆兩朝大動幹戈,銷禁其書,兩掀文字獄。但是,到了他的兒子屈洪明,卻是偷生怕死之輩,為此不惜向清庭揭發亡父,以換苟且活命。從此可看出清朝文字獄之酷烈,令人自危到父子人倫與民族氣節皆可全然抛卻。
所謂“康乾盛世”,終不過是一個萬馬齊喑的恐怖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