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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座|陳子善:現代文學文獻研究的若幹重要問題

作者:澎湃新聞

陳子善/主講 董婷婷、孫慶元/整理

本文整理自2020年12月由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主辦、上海市重點創新團隊“都市文化與文學”承辦的“現代文學文獻研究的若幹重要問題”講談會。主講人為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陳子善教授,與談人有武漢大學文學院陳建軍教授、中山大學中文系劉衛國教授、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王錫榮教授、山東大學文學院葉誠生教授、複旦大學中文系張業松教授。講談會由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王賀主持,以下内容經主講人審定。

講座|陳子善:現代文學文獻研究的若幹重要問題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陳子善

陳子善(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

各位老師、同學下午好!很榮幸然也很高興來參加這個會。“現代文學文獻學研究的若幹重要問題”這個題目,是王賀老師給我出的,這個一若幹、一重要,題目就很大了。接下來我談的未必重要,隻不過是我個人比較感興趣的問題,和大家交流,向大家請教。

首先簡要地談一下我的治學經曆。我和王錫榮兄兩個人基本上都是從注釋魯迅著作開始走上現代文學學術研究道路的。我記得在北京參加魯迅書信注釋的時候,星期天休息,有自由活動的時間,一次我就去北京燈市口的中國書店去看舊書,偶爾發現一批研究魯迅的著作,從20年代末一直到40年代、50年代初,大概有20本左右。當時因為我以前沒有看到那麼多比較集中的研究魯迅的著作,是以我把這批書都買下來了,差不多花了将近半個月的工資,當時一個月工資是36塊錢。很長時間以後我才發現這批書是同一個主人的,這個主人在書上都簽了名,甚至有買書的具體時間和地點,某年某月在北京東安市場買下來的。這個人的名字叫趙燕聲,他就是我們現代文學研究上今天叫“文獻學”以前多叫“史料學”的一個先行者。

近年來已經有人研究這位先行者。我這次在複旦大學出版社出版《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毛邊本裡面附了一張藏書票,這個藏書票的圖案就是根據趙燕聲在40年代後期跟女作家蘇雪林、法國神父善秉仁三個人一起合作的一部大書《中國現代小說戲劇一千五百種》封面圖制作的,我想以此來表達我對現代文學文獻學先驅的緻敬和懷念。我不認識趙燕聲,趙燕聲很早就去世了。唐弢先生的書裡面曾經提到過他。現在已經有人在研究他,已都發表過專門的文章。

現在回過頭來看,我這段經曆是不是預示着我一生就要走上史料學或者文獻學研究道路?好像是有一個預兆一樣。由于研究魯迅的工作性質所決定,為了要完成這個注釋工作,就必然要跟各種原始材料打交道,要跑圖書館,查資料、查報紙、查雜志,跑上海圖書館徐家彙藏書樓、北京圖書館報庫等等很多地方,泡在圖書館裡。那時候不像今天有那麼優越的條件、各種各樣的資料庫可以尋找,坐在家裡、辦公室裡就可以漫遊資料庫,那時候必須一張報紙一張報紙去翻閱,我還記得到上海辭書出版社資料室查找各種稀見的舊報紙的經曆。但也正是在這個過程當中,培養了我對現代文學基本材料進行整理的這種興趣和樂趣。我記得我和現在在青島大學的劉增人先生合作,首先編過《魯彥著譯年表》,後來跟原在上海教育學院、後并入華東師大、現已退休的王自立先生合作編過《郁達夫研究資料》,其中就有《郁達夫著譯年表》,還有《郁達夫簡譜》,另外也合編過《郁達夫與魯迅交往年表》。在此之後,我自己又編過幾位比較重要的現代作家的創作年表,編過潘漢年的新文學創作年表,編過錢锺書1949年之前的集外文年表,編過梁實秋的1949年之前的著譯年表,編過台靜農1949年之前和1949年之後的著作年表。

如果說我是從文獻學這個角度開始我的現代文學研究的,那麼編纂這些作家創作年表的過程,對我是一個學術上的訓練,或者說是鍛煉。因為大家知道目錄索引也是我們傳統文獻學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當然今天回過頭來看,這些年表都有這樣那樣的缺漏,實際上我們大家也都知道,現代作家的資料整理工作,雖然那麼多年下來有一批學者的不斷努力,已經有很大的成績和進展,但是事實上全集不全,資料收集不夠完全,以緻研究工作出現這樣那樣的偏差或者遺漏,都是很普遍的。當然,魯迅作品的收集已經接近于零,再發現魯迅本人作品的可能性已經微乎其微,我不敢說已經沒有,可能還有一點空間。在魯迅之外,其他的作家的資料建設,我以前稱之為“文獻保障體系”,研究一個作家,關于這個作家的文獻保障體系是不是已經建立起來?建立到什麼程度,還缺乏什麼?這些都是我們面臨的長期的問題。盡管今天是一個網際網路的時代,這個問題仍然不同程度地存在。

剛剛王賀說到一個重要問題,其中有一個就該是我們資料的搜集跟我們研究工作的拓展之間的沖突,怎麼更好的來加以正視和處理?在研究當中會碰到很多具體的疑難的問題,譬如說作家的筆名問題,我們怎麼來處理,往往會有很大的缺漏和争議。已經去世的欽鴻兄當年與徐迺翔先生合作編過《中國現代文學作者筆名錄》,很大的一部書,而說“作者”而不說“作家”,就很有意思。但是現在回過頭來看,遺漏也是相當明顯,後來他有所增補,可是沒有增補完,他本人就去世了。這項工作不隻是一代學人,可能要幾代學人共同完成。當我們對某一個作家的筆名沒有基本掌握,我不敢說全部掌握,很可能有些筆名永遠無法被我們發現,但在基本掌握之前,我們對這個作家的研究能夠說是已經建立在非常可靠的基礎上嗎?他有一部分作品我們還沒有發現,這部分作品的性質到底是什麼樣的,這些問題難道不值得重視嗎?這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這個問題不僅在過去,就是在現在乃至在将來可能都是一個困擾我們的問題,當代文學研究領域裡雖然涉及面不像現代文學那麼大,但也不是沒有。我們随便舉個例子,“文革”當中那些寫作班,那些報紙上的筆名到底是哪些人寫的,都搞清楚了嗎?也沒有,甚至是一筆糊塗賬,那你怎麼來進一步進行評論?諸如此類,我覺得這又是一個比較嚴重的問題。我個人的興趣後來就集中在幾個方面,一個是以魯迅為中心,他的親人或者朋友,如周作人、郁達夫這些作家,或者說他的論敵,梁實秋、葉靈鳳這些作家,這是一個我感興趣的重點。第二個是1940年代的那些作家,當然以張愛玲為代表,還包括了比魯迅晚一點的也跟魯迅展開過論争的像施蟄存、邵洵美那些作家,大緻上是這樣一些作家。對這些作家的研究,我基本上也是做年表,收集他們的集外文,編纂他們的作品集、研究資料集,企圖為這些作家的文獻保障體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對二三十年代文學史、出版史、傳播史上一些比較突出的文化現象,譬如毛邊本的出現,我也給予了很大的關注。魯迅和周作人周氏兄弟提倡毛邊本,二三十年代一時盛行,這背後有什麼樣的社會文化心理,或者有什麼樣的文化機制,這是值得研究的。已經有人編過中國毛邊本史話,但是毛邊本的量相當之大,我想沒有一個圖書館能夠收集全,不僅是文學的,甚至其他文科領域都有毛邊本,這種現象好像還沒有人做過專門的探讨。我寫過一些文章,那也就是就毛邊本論毛邊本,怎麼樣把它跟整個文學生态、傳播結合起來,這可能又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問題。因為毛邊本本來就是西方、日本傳過來的,在上世紀上半葉産生過很大影響。不僅上半葉,50年代《詩刊》創刊就有毛邊本,而且還引起很大的争論,有人把毛邊本視為不為工農所需要的小資産階級的東西,他們沒想到當年魯迅就是喜歡毛邊本,諸如此類。

我個人還比較關注作家的簽名本,現代作家的簽名本。簽名本往往能夠牽扯出作家之間的人際關系,文化、文學的交流,以及這種關系和交流背後的一些東西,不僅僅是一個簽名而已。我出了一本書《簽名本叢考》,這本書的文章都沒有收進《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裡面,因為它自己成一個系統。我覺得簽名本蠻有意思的,研究簽名本這項工作我還在繼續進行,有些簽名本确實非常有意思,尤其是一個作家送給另一個作家的。今天我帶來了幾本,大家可以看一下,2020年是錢锺書誕辰110周年,我給大家看另一位上海作家也是錢锺書的老朋友柯靈送給錢锺書夫婦的《夜店》。這本書是柯靈捐出去的,捐給了合衆圖書館,合衆圖書館後來又并入上海圖書館,這本書怎麼從圖書館流出來的,我也搞不清楚。錢锺書很好玩,别人送給他的很多書,他都處理掉了,不儲存的。還有一本簽名本,我關心的40年代作家的一本簽名本。當時有一位女作家,名氣當然沒有張愛玲大,但是也比較有名的,叫施濟美,她的代表作、短篇小說集《鳳儀園》,她毛邊簽名送給作家沈寂先生。這本書比較有意思的是一部精裝本,書脊上面是燙銀的,精裝本這個紙非常薄,我們稱之為是聖經紙,也就是說可以這樣了解,施濟美把這本書用聖經紙印了少量,送給友人的。當時沈寂編雜志,施濟美是作者,這是作者和編輯之間的一種友情的見證,可惜我讀到這本書的時候沈寂先生已經去世了,否則我把這本書給他看,他肯定很感慨,這本書隔了七十多年以後竟然還能夠重新出現。還有一本也比較好玩的。我們大家知道京派作家有一位李廣田,《畫廊集》是他一本很重要的散文集。這本書是李廣田送給康嗣群的。大家知道知道康嗣群編過(其實是施蟄存編,他出版)《文飯獨幕喜劇》,解放初曾經在平明出版社工作過。雖然他在現代文壇上不是很有名的作家,但是他也是一個作者,一個文化人,一個編輯,我們一看就知道原來他跟李廣田也有過來往。這些書可能告訴我們以前不了解的文壇的故實。最有意思的是郭沫若的這本書——《抗戰回憶錄》。這本書是精裝,書脊文字燙金,簽名就更難得了,不是郭沫若簽名,是出版這本書的群益出版社的總編輯劉盛亞簽名,簽名内容特别有意思:“這本書共印十本,未發行。當一件紀念品遠遠的送給你。德芳 盛亞呈 北京1951年夏天。”德芳就是魏德芳,劉盛亞的夫人。大家看這本書的扉頁上面,印了兩個字“樣本”,下面又印着“群益出版社出版1951”。但這本書沒有版權頁,1951年到底什麼時候印的,大概是在1951年夏天之前吧。這本書有這麼一個故事,就是1951年想出版,但最後沒有出版。據我所知,這個“樣本”現在能夠儲存下來的隻有兩本,有一本在北京,但是沒有簽名,有劉盛亞簽名的就是這本,天底下就這一本。這本書的出現,說明《郭沫若年譜長編》寫該書是1949年出版的,這個說法就不能成立。下來一個更大的問題,為什麼1951年最後沒有出版?為什麼不出版?原因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後來出版了,60年代在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改名為《洪波曲》,但裡面有改動。原本還有一個附錄,是馮乃超寫的一篇很長的文章,删掉了,而且書中内容和後記都有修改。這樣一個本子的出現,為我們從事郭沫若研究提供了一個新的、難得的史料。是以我本人對簽名本有濃厚的興趣,如果時間和條件允許的話我會繼續往下做,《簽名本叢考》第二輯希望能夠在不久的将來與大家見面。我們可以通過這麼一個特别的角度梳理文學史,關注一些以前可能是被我們忽視的問題。

文學史的書寫有不同的角度。以前我和錢理群先生、吳福輝先生合作,編過《中國現代文學編年史:以文學廣告為中心》,還可以進一步來做。但這裡有一個很大的沖突,有些文學史上很重要的作品沒有廣告,或者說雖然有廣告我們一時找不到,因為我們現在尋找資料往往是找作品、找集外文,關注廣告不多。但是現在我們會發現,由于資料庫的出現,我們可以比以前更容易地找到很多廣告,而這些廣告往往會提供很多新的資訊,對我們的研究工作可能會帶來新的視角。我的新書叫《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講是“十講”,是整套書裡的一種,都是“十講”,是以我必須也要有“十講”,不能說“八講”“六講”,也不能說“十二講”,是以湊個數,就是“十講”,而且這個“十講”隻是我關心的十個方面,當然這十個方面我都做過一些嘗試和探索。

接下來我講手稿的問題。《中國現代文學文獻學十講》書裡面是收了幾篇關于作家手稿的讨論,我以前寫過現代作家手稿的幾篇文章,有作品的手稿,譬如郁達夫的《她是一個弱女子》的手稿;也有書信的手稿,我原來就是注釋魯迅書信的,是以一直注意魯迅書信手稿,新發現的魯迅給郁達夫的書信的手稿;日記的手稿;還有胡适早年留學美國時期的《日記》手稿的出現,雖然《胡适留學日記》早就出版過,但是手稿跟出版印刷本之間的差距很大。現在已經有研究者、博士生在專門研究這些手稿,有好幾篇比較重量級的文章讨論胡适早年日記手稿的問題;還包括巴金《懷念蕭珊》的初稿手稿。對于手稿研究,我也給予了很大的關注。手稿學明天就要開會,就是讨論怎麼樣把現代作家手稿的研究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予以更大的重視。因為從手稿到出版、到再版,可能這裡面的關聯不像我們以前所想象得那麼簡單,有很多問題可以重新提出來讨論:為什麼會修改?是誰在修改?是作者本人修改還是編輯修改、出版社修改等等的問題。這是非常有意思的,往往會帶出一大串新的問題來。巴金故居周立民先生給我編的《現代中文學刊》寫了一篇補白,讨論愛羅先珂《幸福的船》譯本中巴金所寫的《序》,《巴金全集》第17卷所收的該文結尾處的幾段話,就是這麼幾句話,還有幾個不同的版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然我們也沒有看到這篇序的原始手稿,但就是這麼一個非常具體的問題,怎麼來處理?他最後給出的結論是“剪不斷理還亂”。

是以從毛邊本到手稿,到集外文,到社團、流派,到刊物,到文學活動,都在我關心的範圍之内。當然由于所見有限,能力有限,不可能全部都能夠處理得很好,但是我盡量給予關注,予以處理。還要特别強調的,就是近年以來大量的作家書信和日記的出現,對于我們的作家研究意味着什麼?這也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剛剛董麗敏老師提到文獻學的規範,從理論到方法,可能不是一個能夠一步到位、解決的問題,我們隻能逐漸地完善。古人對古籍整理有一整套完整的、比較成熟的方式方法,哪些可以适用到我們現當代文學的文獻資料整理中,哪些又是需要調整的,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問題。現代日記、書信的量可能也是巨大的,雖然能夠完整儲存下來日記的作家并不多。魯迅還缺了一年日記,周作人的日記相對比較完整,但是1934年以後的,除了1939、1949兩年的已公布,更多的還沒有公布,裡面有大量的資訊,很多重要的材料。其他作家的日記,朱自清的雖然已經公布,但是裡面問題多多。這些我們怎麼來處理、怎麼來面對,都是問題。很多沒有公布的,條件成熟可以公布,包括郁達夫的日記,郁達夫還有很多日記沒有公布。這些問題也是我們面臨的,公布以後我們可能對這個作家的看法會有一個新的,不說全新的,至少是部分新的認識。大量的日記、書信怎麼來處理?我們編纂作家全集往往會碰到一個難題,就是書信搜集。一個作家一輩子寫過多少信,往往數量相當可觀,為什麼寫那麼多信,有人甚至是把這些信當中某一部分作為創作來看待,如果這樣的話,你對這些信熟視無睹,那就是說你放棄了對這部分創作的評論,是不是合适呢?這也是一個很大的、比較重要的問題。我們現在網際網路時代隻有電子郵件了,《現代中文學刊》今年第六期就專門刊登了一個“現當代作家書信研究”專輯,之是以推出這個專輯,目的就是要把這個問題引起研究者的注意。在條件成熟的時候,我們還準備推出“現當代作家日記研究”專輯。是以一系列存在的問題,我們已經發現的這些問題,我們怎麼來面對、處理,都是很值得我們進一步讨論的。

剛才董老師提到上海師大老一輩的現代文學學人,提到邵伯周、陳娟先生,我還想到史承鈞先生,他還健在。提到邵伯周先生,我馬上想到他爽朗的笑聲,他是茅盾研究專家,非常好的一個老人,許多前輩都已經離我們遠去。昨天去世的孫遜先生,他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有一個講話非常有意思,他說你研究中國古典小說,文獻學是必須面對的、認真面對的,20年代發現脂批甲戌本《紅樓夢》,三十年代發現《金瓶梅》,給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帶來了很大的推動,他說現在發現這樣的作品可能已經很難了,他認為這是古典小說研究文獻學的一個瓶頸。如果把這個觀點,搬到現代文學研究上面來講,你現在要發現一個現代重要作家的重量級的作品,可能不容易了,一開始我就談到,魯迅你要發現新的(作品),容易嗎?可能性幾乎為零。其他作家呢?王賀研究的是新感覺派,新感覺派作家有沒有發掘的空間?可能這個問題要王賀來進一步實踐、解決。再如張愛玲,再發現一部像《小團圓》這樣的作品,可能已經不可能,但是在紀念她誕辰100周年的時候,我還是找到了她翻譯的《冰洋四傑》,雖然不全,不是在香港報紙上的全部連載,但也算是一個新的發現。實際上對某一個作家的新材料的發現,往往會帶來一些新的問題,引起我們進一步思考。講到張愛玲,前兩天我還得到了一件很有趣的東西,我也可以給大家看看。這是一份《太太萬歲》的說明書,這個說明書很有意思,了解張愛玲的肯定知道,關于電影《太太萬歲》,曾經有過一場争論,當時很多上海報紙包括《大公報》等都有刊登,牽扯到一些作家,如洪深等。1949年5月,上海解放。但是沒想到這份說明書是解放以後的,解放以後還上演過張愛玲編劇的電影。看說明書,這個電影院叫“人民影戲院”,後面有劇情介紹,第一句話就很有意思:“故事發生在舊社會裡”,這都是解放以後的話,然後有整個劇情的介紹,下面是“導演桑弧 編劇張愛玲”。這個電影不一定是在上海放映,我初步查了一下,上海找不到“人民影戲院”,應該是某個大城市的,還要進一步查考。這樣的一個資料,當然不是什麼特别重要的,但至少告訴我們一點:1949年以後還在上映張愛玲創作的電影。這是我們以前不知道的,我們隻知道1949年後張愛玲還在上海發表她的小說散文,但是她的電影竟然還在上演,日夜場連演,一整天連着放,很有趣。

我曾經這樣想過,我們現在已處于資訊社會、網際網路時代,我們的現代文學研究,還包括當代文學研究,整個文獻保障體系跟以前應該有什麼不同,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昨天我看到複旦大學陳尚君兄讨論網際網路時代的古典文學文獻研究的一篇文章,他說由于網際網路、資料庫,他《全唐詩》的整理取得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但是如果放到我們現代文學領域裡面,我們這個現代作家的資料庫,整個一個時代的新文學作品的總彙,可以做嗎?《全唐詩》的總彙他可以這樣做。近代以來由于“印刷資本主義”的出現,白話作品大量出現,我們現在誰敢說哪個資料庫能把所有民國時期的現代文學的作品一網打盡?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吧?他可以編《全唐詩》,王賀能編現代文學全部小說?全部散文?全部新詩?這個太可怕了,當然不是沒有可能,也許在不久的将來,這個資料庫可能建立起來,也許可以,但目前還不現實。《全唐詩》《全宋詞》都可以借助于現代化的手段處理好,越來越完善,我們現在不要說現代文學的全部作品,就是某一個作家的資料庫也不完全,魯迅的資料庫就那麼完美了?很多網上下載下傳的魯迅文章錯字很多。廖久明兄編“回憶郭沫若資料彙編”,準備出版一整套的書,但整個電子資料庫呢?這些就夠了?有沒有重大的遺漏?我想都是問題。研究者又該怎麼面對?明年有兩個重要文學社團的紀念,一個是文學研究會一百年,一個是創造社一百年,這兩個重要的文學社團的資料庫在哪裡?我沒看到。在座的諸位是不是看到了?有沒有人在做?做到什麼程度?我們現在重大項目多了去了,最基本的東西你做出來了沒有?這都是問題,不是某一個人能夠完成的,不是說我個人有興趣我來做一個,需要一批都意識到這個問題重要性的人來做,這才也可能做好,更友善我們來利用。接下來你還要能夠利用,怎麼更好的來使用。然後我們才能夠進行第二步,提出一些新的看法、新的觀點、新的思路。你第一個都沒有做好,怎麼進行?是以說,現代文學文獻學實際上有一個實踐的問題,這個實踐包括怎麼跟現代技術更好的結合。古典文學原來的基礎就比較好,文獻整理這套規範本來就很好,而且現在又走在前面,做的比較好,而我們現代文學研究不說落後,也至少是滞後。哪怕你用一個小的入口切入,你做一個現代作家的舊體詩資料庫,從魯迅那代人下來,很多現代作家都寫舊體詩,當代如聶绀弩等人,能不能做一個資料庫?有人做嗎?郭沫若50年代以後那些詩,他自己也認為寫得不好的,但要做的話,無論好壞,也都得放進去。現在做民國舊體詩詞資料庫的,可能仍限于專寫舊體詩詞那批文人,新文學這個層面上是不是包括了?像沈祖棻,一身兩任,詞寫得很好,新詩也很出色,兩邊都跨的,希望兩邊都要包括進去,更理想。而且這個難度是相當大的,民國的南方這一帶、京滬這一帶、長江三角洲這一帶,北方如大西北、東北等,每一個地方都有自己的文化傳承,這些地區文人的舊體詩不得了,海量的資料。

我的《十講》裡面,最後涉及到的兩個問題屬于交叉學科,一個是新文學跟音樂的關系,一個是新文學跟美術的關系。我覺得這兩個關系非常密切,尤其是新文學跟美術,到當代都是這樣,一直到今天,黃永玉先生既是大畫家,又是大作家,九十多歲還在寫長篇,不得了。很多美術家、畫家本人的文章,也寫得很好,也是一個作家。我們的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研究往往忽略、忽視了,或者對這種文化現象、文學現象重視不夠。當然我們會提到魯迅的美術設計,他的封面設計,除了魯迅之外呢?還有很多人,現在已經有一些研究者,尤其是美術史、書籍裝幀研究者在做這項工作,有一些新的材料會披露,但是總體來講還有一個很大的空間,往往新文學作品的裝幀設計理念跟作品當中所反映的作者追求兩者是結合在一起的,我們怎麼對此進行研究,這又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還有音樂,現代文學和音樂的關系。我們的現代文學作品當中有許多作品,為了塑造人物的需要,寫到過音樂,或者說跟音樂有關,好像也沒有人研究。搞音樂的不關心這些東西,我跟搞音樂史的專家也交流過,他們對這個興趣不大,那我們搞文學的呢?為什麼小說男女主人公會聽貝多芬,作家的意圖在哪裡?諸如此類的問題,應該有人研究。研究沈從文的,我想也應該了解一下,沈從文自诩“鄉下人”,但實際上他對古典音樂很有興趣,很喜歡聽古典音樂,古典音樂對他的創作有沒有影響?有什麼影響?研究沈從文的專家會注意到這個問題嗎?他1940年代以後的作品尤其是散文當中,很多地方寫到音樂,這當然與他的夫人張兆和的一個兄弟是搞音樂的有關系,但如果沈從文沒有共鳴,沒有這方面的修養,他未必會對音樂那麼有興趣。

當然,上面講的許多方面我自己沒有能力做好,我隻不過提出問題,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又如現代文學跟所謂的舊文學、通俗文學之間的關系。現在有很多學者在研究通俗文學,但是把這些文學統統命名為“通俗文學”、“舊文學”合适嗎?可能都有争議,未必合适,你的就是新的,人家就一定是舊的嗎?他也同情勞動人民,他的白話可能寫的比你更好,你的歐化的白話老百姓看都看不懂的,為什麼就說人家是舊的?動不動就新的、舊的,有必要嗎?新就一定好嗎?諸如此類的問題,文獻學上怎麼來處理?新文學當中有一大批作家,都是從所謂的通俗文學、舊文學起家,像戴望舒、施蟄存、張天翼、葉聖陶等,也有相反的,從新文學走向舊文學的,如寫武俠的宮白羽。我曾經想編一本《現代作家文言文作品集》,現代作家尤其是五四這一代,到1930年代初這一代,文言文都寫得不錯,像魯迅、茅盾、葉聖陶、俞平伯、錢锺書,把他們這些文言文章收集起來,很好玩的。王統照母親去世,他寫了一篇祭文,非常漂亮,我在上海一個舊書攤上偶然看到,那個老闆特别厲害,他說:陳老師,你看王統照的!我一看不得了,線裝的、王統照母親去世的祭文,我馬上買下來了。跟王統照兒子聯系,他說根本不知道祖母去世我爸爸還寫過祭文,提供給他,正好還來得及補入《王統照全集》,這是很重要的史料。這批作家的舊學功底很深厚的,王統照這篇祭文就寫得很有感情,對母親深沉的愛是用文言文寫出來的。我們搞新文學研究的,往往不注意這方面,很少留意這方面。我們現在講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作家的身上傳統文化怎麼展現?當然魯迅當年講過中國書最好不要讀、少讀,但是我想我們今天還是應該好好讀讀,尤其他們這批人寫的文言文章。當然1930年代以後,到1940年代的作家,這方面的功力已經大不如從前了。我們研究民國時期舊文學的,往往把新文學這批人排除在外,他們往往不會注意這些問題。

我期待我們的現代文學文獻學在新的技術手段、新的條件下面,能夠有一個新的面貌,進而為我們現代文學的研究和當代文學的研究提供更強有力的文獻的支援。此外,還有一個檔案的問題,也應該特别提出來。大量的、各種各樣的檔案,如果能夠更好的被利用,對我們現代文學研究又是一個重要的推動。南京大學沈衛威教授,一直帶着他的一批學生在整理南京第二曆史檔案館裡面的東西,有很多有趣的發現,内容非常的豐富,我們從文學研究的角度,而不是從政治學或者社會學的角度來切入。其實搞史學、社會學的,對檔案的利用很充分,我們以前好像覺得文學跟檔案關系比較遠,但是現在慢慢地發現,檔案對文學研究同樣有很大的幫助,與現代作家直接相關或者間接相關的檔案,還需要系統的梳理和利用,當然這又是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問題。這些問題都應該提出來,進行讨論,引起關注和重視。

王賀(上海師範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謝謝陳老師精彩的報告!陳老師除了從一開始、回顧自己的治學經曆,在北京的時候接觸到趙燕聲的那批資料開始,讨論到他這些年我覺得在傳統文獻學、古典文獻學基礎上面發展出來的一些新的、很重要的近現代文獻研究的面向,比如說簽名本和手稿的研究,當然也包括正常的文獻資料如作家書信日記、檔案資料等等的搜集和利用的問題。以檔案資料為例,這些年有一些讨論,包括檔案資料怎麼樣和當代文學史的研究結合,在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當中也有一些應用,但是總體來說,我們現代文學史的研究,包括文獻學的研究,對檔案資料的關注還不是很夠,可能這也和我們的研究習慣有關,我們大多數的研究成果,對資料的利用、處理、引用是有些任意的,在搜集資料的時候可能對資料的批判、“史料批判”有時可能沒有特别注意。比如同樣一個關于某個觀點或者是某個問題的一個資料,從它的可靠性的程度而言,可能這個檔案的可靠性,要比作家作品、他的自我陳述、其他人對他的一些評論等等,可能更可靠一些。當然陳老師也談到資料庫的建設問題,因為我這幾年也在做數字人文,特别關心這方面的問題,陳老師自己雖然不太用電腦,但是他對這些新的現象新的問題非常敏感,也一直特别鼓勵支援我們,資料庫對我們整個不僅對古典文獻的研究,或者現代文學史、文獻學的研究,對整個人文學術都會有一個很大的幫助、便利,可能還有很多的一些挑戰。當然現代文學的資料庫海内外很多很多,但是專題性的資料庫,比如說陳老師講到的舊體詩詞的資料庫,包括比如說一個好的、完整的魯迅研究資料庫,可能都沒有,文學研究會、創造社的資料庫也都沒有。我們國家那麼多重大項目選題很多都是史料整理和資料庫建設,但是這些資料庫建成了沒有,另一方面建設了資料庫之後能不能給我們用,是CD光牒版的還是線上的、聯機的,另外怎麼樣設計這些資料庫的功能,是不是開放,整體上提供了哪些資料,有哪些可以供我們做一些資料分析和挖掘,不隻是說一個簡單的資訊查詢等等,都還需要讨論和實踐。

陳老師剛也談到新文學和舊文學、通俗文學,和音樂、美術關系的研究,這方面的研究恐怕是很困難的。因為一方面要求我們對音樂史、美術史、藝術史研究有很好的把握,另一方面有了這個把握之後,才能更好的處理文學和音樂、美術的這樣一個關聯。陳老師舉到了沈從文的例子,這樣的例子在現代文學裡面非常多。比如說新感覺派小說裡面,寫到、提到很多法國古典音樂,詠歎調等等,我其實一直在想為什麼他們會寫到這些東西。我們也不能說他們完全是趕時髦,當然“趨時”是海派或者說整個新感覺派都有的一個特點,當然也不能說他們完全沒有音樂的修養、美術的修養,純粹是“趨時”使然。當然葉靈鳳的美術修養還是很高的,其他人未必很高,但是他們把這些東西放到自己的文本當中,放進整個的叙事的脈絡、抒情的脈絡當中來,還是很值得考慮的問題。

關鍵是我們今天怎麼樣把這些問題提出來,關聯起來最終做一個新的诠釋。我想這樣一方面我們的資料整理工作可以給現代文學、文獻的研究提供一批基礎的、可靠的文獻資料,另一方面在這個基礎之上我們也許可以推陳出新,做一些新的研究出來。

責任編輯:彭珊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