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後期朝政腐敗,黨争酷烈,尤其是以蘇轼門生為代表的"元祐黨人",更是屢遭排擠和打擊,或貶谪他鄉,或罷免閑居。
他們的詞作,集中在兩個題材上,并且每每在一首詞裡,表現出兩種沖突的心情。

黃庭堅《南鄉子》:
諸将說封侯,短笛長歌獨倚樓。萬事盡随風雨去,休休,戲馬台南金絡頭。 催酒莫遲留,酒味今秋似去秋。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白發簪花不解愁。
上片說愁。這是宋徽宗崇甯四年(1105年)的重陽節,黃庭堅在貶谪地宜州,和幕僚們一起登城樓。古代官吏每逢節假日常有宴集活動,既娛樂消遣,也溝通感情。這本是難得的高興事兒,但旁邊卻有人談論起功名之事,黃庭堅聽到頓生感慨。對他這個六十歲的人來說,此時又身在蠻荒之地,往日的政治抱負已經"盡随風雨去"。
下片的情緒轉為曠達。詞人舉杯勸酒,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還是開懷暢飲,不辜負這大好秋光和杯中佳釀。以功名之虛無,對美酒之可愛,是黃庭堅詩中常用的寫法,如"身後功名空自重,眼前樽酒未宜輕。"(《和師厚郊居示裡中諸君》)然後他就喝醉了,在自己的白發上簪了一朵花,好像有不服老之意。可結尾他又說"白發簪花不解愁",看來這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了。
從愁苦到曠達、又回到愁苦,内心的沖突顯而易見,他是力求将愁苦擺脫,卻又擺脫不掉。據《道山清話》記載,黃庭堅"重九日,登郡城之樓,聽邊人相語:'今歲當鏖戰取封侯!'因作小詞雲雲,倚闌高歌,若不能堪者。是月三十日果不起。"如果這個記載屬實,那《南鄉子》就成為了黃庭堅的絕筆。
李之儀《千秋歲》,其情緒産生的順序,剛好相反:
今宵莫惜醉顔紅,十分中,且從容。須信歡情,回首似旋風。流落天涯頭白也,難得是,再相逢。 十年南北感征鴻,恨應同,苦重重。休把愁懷,容易便書空。隻有琴樽堪寄老,除此外,盡蒿蓬。
上片是快樂的。詞人解釋了快樂的原因,因為"難得是,再相逢。"這是詞人漂泊十年後,與朋友的重逢,自然是頻頻舉杯,醉倒也在所不惜。
下片卻轉為愁苦。詞人也解釋了愁之所起,是因為他們談論起這十年各自的遭遇,"恨應同,苦重重",勸說别人的同時,勾起了自己的愁懷。結尾歸結到"琴樽寄老"、滿目蒿蓬。看來,與朋友重逢的快樂,并沒能使詞人擺脫愁苦的纏繞。前後兩種心情,同樣是沖突的。
既然朝政黑暗,遭受排擠和打擊,那退路就是歸隐,以撫慰飽經滄桑的心靈,正所謂"窮則獨善其身",古代文人慣常如此。
晁補之《摸魚兒·東臯寓居》:
買陂塘、旋栽楊柳,依稀淮岸江浦。東臯嘉雨新痕漲,沙嘴鹭來鷗聚。堪愛處,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渚。無人獨舞。任翠幄張天,柔茵藉地,酒盡未能去。 青绫被,莫憶金閨故步。儒冠曾把身誤。弓刀千騎成何事?荒了邵平瓜圃。君試觑,滿青鏡、星星鬓影今如許。功名浪語。便似得班超,封侯萬裡,歸計恐遲暮。
上片寫景,畫風閑适安甯。晁補之在徽宗年間被罷官回家,他建了一座"歸來園"隐居,自号"歸來子"。從詞的上片來看,他确實深得隐居之樂。在一場新雨過後,草木蔥茏,山間溪水漲痕清晰,沙州上聚集着白鹭、鷗鳥,一片靜穆明淨。詞人翩然起舞,偌大的世界好像隻剩他一人,他盡情領略這池塘月色,酒盡也不忍離開。
下片回想早年仕宦生活,表現出對官場的厭棄。詞人深感今是昨非,對自己曾跻身官場、虛擲時日表示後悔。結尾處他說,即使顯赫如班超,也隻能長期身居西域,到了暮年才得還鄉,是以功名又有什麼意義呢。詞人仿佛把一切想開了,把一切放下了,但這有些消極的隐退,何嘗不是一種無奈呢?
李之儀《鹧鸪天》:
收盡微風不見江,分明天水共澄光。由來好處輸閑地,堪歎人生有底忙。 心既遠,味偏長,須知粗布勝無裳。從今認得歸田樂,何必桃源是故鄉。
初讀這首詞,語意超脫。詞人置身分明的天光水色中,感歎半生勞碌無為,高呼從此要過隐逸的生活,從此要認得歸田之樂,從此要知道知足,知道有粗布穿總比沒衣服穿好。他還說,隻要有這種知足和自得其樂的精神,哪裡都可以成為"世外桃源"。
但細品語意,也能讀出無奈之感。若真的那般超脫,結尾就不會用反問句,"何必桃園是故鄉"的"何必"二字,帶有對現實的抗争姿态。不信的話,可再讀李之儀的《朝中措》:"平生志氣,消磨盡也,留得蒼顔。寄語山中麋鹿,斷雲相次東還",不得志的無奈更加明顯,而隐逸隻是對這種無奈的化解和掩飾。
本愁苦,卻要表現出曠達;本無奈,卻要高呼隐逸之樂,故作潇灑。
其實,愁苦和無奈是真;曠達和潇灑,卻可能是受蘇轼豪放詞風的影響,有意在自己詞作裡追求這種境界。
像黃庭堅和晁補之,他們都師承蘇轼,詞風自然也一脈相承——
黃庭堅曾寫過一首《念奴嬌》:"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愛臨風笛。"黃庭堅對這首詞非常自诩,并且說"或以為可繼東坡赤壁之歌",可見是有意要學習蘇轼《念奴嬌》的豪放詞風。
另外,前文列舉的黃庭堅《南鄉子》,其中"花向老人頭上笑,羞羞"一句,也是脫胎于蘇轼的兩句詩:"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吉祥寺賞牡丹》)用來表現熱愛生活、不服老的精神。
晁補之也是如此。打破婉轉含蓄的正常,表現豪放曠達的情趣,也是他詞作的風格。《四庫全書總目》之《晁無咎詞》提要說:"其詞神姿高秀,與轼可肩随。"
而李之儀,《四庫全書》稱他的文章"神鋒俊逸,往往具有蘇轼之體。"他的詩詞也得蘇轼指點,在一定程度上受蘇轼熏陶。
蘇轼蜚聲文壇,其人品和樂觀豪邁的性格,也得到世人肯定。"四海文章慕東坡"不是一句空話,像黃庭堅、晁補之、李之儀隻是這方面的代表。他們在貶谪失意的愁苦無奈下,努力表現着自己的曠達和潇灑,這種沖突是心性使然,也是"慕東坡"的展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