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到中國曆史學的起源,相信很多人會立馬想到司馬遷以及他的著作《史記》。實際上将史記作為中國曆史學起源的觀點是錯誤的,因為在司馬遷之前的先秦時期,就已經出現了專門記錄曆史的史官,也留下了很多經過曆史的史書。例如《尚書》、《春秋》、《竹書記年》等。
但不可否認的是,不論是在古代還是在現代,《史記》都得到了曆史學家們的關注,并被視為是中國曆史學發展上的一個裡程碑式的作品。既然史記并不是中國第1部史書,為何它又能得到如此高的關注度呢?這便要我們從曆史學的本質說起。

“曆史學”與“曆史”并不是同一樣東西。當我們提到曆史時,我們經常指代的是以前發生過的一系列事件,是“事實”。而曆史學則不同,它所涵蓋的内涵要遠遠超過單純的曆史事實。記錄事實隻是曆史學最基礎的部分,而分析辨析、批判、解讀、闡釋事實才是曆史學的真正任務。對于曆史記錄者來說,他們隻需要記下自己所見到的、所聽到的、所感受到的東西即可,而曆史學家要做的工作則多的很,他們要從一系列自相沖突的曆史記錄中辨識出真正的曆史事實,與此同時,他們還要分析事實背後的表面原因與深層原因。有時曆史學家還需要觀察這件事實對後世造成了多少影響。
可見曆史學與曆史之間的差距很大很大。這樣我們便可以了解為何太史公的史記會如此被曆史學家們看中:司馬遷在撰寫史記之時,常常要從不同的材料之中辨析出曆史上究竟發生過什麼。司馬遷經常親臨曆史發生之地。希望從中尋找一些蛛絲馬迹,有時他甚至會去找當事人了解真實情況。而且在每章結尾,司馬遷經常會加上“太史公曰”來所寫的人物進行品評。這正應了太史公對自己的那句評語:“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在讨論了曆史與曆史學的差距之後,餘孽君想把目光從東方移到西方,看一看在西方有哪些人物與太史公一樣,堪稱曆史學之父。曆史的記錄者在西方出現的很早,在希臘世界進入古風時代(公元前5世紀開始)之前就有很多文學作品記錄過了希臘曆史,例如《荷馬史詩》、赫西俄德的《神譜》。這些作品有很強的文學性和藝術性,但它們并不可以被視為正統的曆史書,因為這些書将神話與曆史融合在一起,讀者無法分辨曆史上究竟發生了哪些事,哪些事又隻是傳說而已。
公元前六世紀開始。希臘的愛奧尼亞地區發展出了史學的萌芽。艾奧尼亞地區是希臘人在小亞細亞的殖民地,位于歐亞大陸交界之處,便利的交通使他們既與希臘文化有着深深的聯系,又對東方世界有着密切的交往。在愛奧尼亞的各城邦之中,有兩種作家非常受人喜愛,散文家與旅行家。由于位于歐亞交界處,愛奧尼亞地區從來不缺少其他地方的訪客。這些訪客會将各種傳聞帶到城邦之中,而散文家們則收集這些傳聞,将其寫成文章;旅行家們則偏好去西方與東方世界到處旅行,并将旅行中的所見所聞寫成遊記。
西方最早一批記錄曆史的書籍正是出自這些人之手。米利都人赫克泰阿斯曾通路過希臘、波斯、埃及,甚至西班牙南部,每到一處,他就會将所見所聞記錄成書。赫克泰阿斯的作品有描寫波斯帝國人文風情的《大地環遊記》以及記錄米利都城邦曆史的《譜系志》。除此之外,米利都修士狄奧尼所寫的《波斯史》、薩蘭古斯人查隆所著《波斯史》、《希臘史》亦是不錯的作品。
不過這些書仍然無法稱之為曆史學。正如上文所說,曆史學的工作不僅僅是簡單地記錄曆史,它還要求學者對曆史事實進行批判、分析、解讀。以上書籍中記錄的往往是作者道聽途說來的傳聞,不僅含有大量神話内容,而且還有很多無法分辨真僞的故事。他們并沒有經過學者批判性思維的加工,而僅僅是把一切他們所知道的全部寫在紙上而已。到了公元前五世紀。一位名叫希羅多德的希臘人橫空出世,并為西方曆史學帶來了真正的曙光。
希羅多德雖被譽為西方曆史學之父,但實際上,關于希羅多德人生的史料卻相當缺乏,是以我們隻能對他的基本人生軌迹進行簡單的叙述。希羅多德出生于公元前484年小亞西亞西南部的城邦哈利卡爾那索斯,這是很早以前希臘人開辟的海外殖民地。新羅德德的家境非常好。他的父親是當地的一位富豪,而他的叔父則是著名的詩人。殷實的家境、濃厚的文化熏陶,使希羅多德從小就養成了好讀書的習慣。在各種不同的讀物之中,希羅多德偏好半童話半真實的史詩。小時候的經曆,為希羅多德長大之後的曆史創作提供了基礎。
在希羅多德的時代,哈利卡爾納索斯城邦的統治者是一位僭主。僭主是古希臘羅馬時代一種獨特的統治者,他們不是經過民主選舉上位,而是通過各種陰謀手段或是政治鬥争成為掌握城邦最高權力的人。是以,僭主的統治合法性經常受到挑戰。在哈利卡爾納索斯城邦中,希羅多德的叔父就是當時僭主的反對者之一,在希羅多德成年之後,他也加入了叔父的陣營,共同對抗僭主的統治。
希羅多德
然而,在僭主的鎮壓下,希羅多德和叔父失敗了。他的叔父在公元前454年被殺,而希羅多德本人則被流放。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次流放經曆反而給了希羅多德一個從書齋之中暫時脫離的機會,去親自體驗世界的廣大、人類文明的偉大。被流放後的希羅多德開始了一次範圍十分廣泛的旅行,他曾到過最早形成人類文明的地區——埃及與兩河流域,也曾向西到過未來将誕生地中海霸主的意大利與西西裡地區,共跨越了1700公裡。在交通條件不便、水路陸路皆不安全的古代,這無疑稱得上是一次偉大的壯舉。
當希羅多德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他通常要遊覽當地的名勝古迹,體驗人類創造力的偉大。與此同時,他還會廣泛與當地群衆接觸,去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去聽他們述說當地的民間傳說與曆史故事。他還要與當地的上層文化人士交流,比如說各地的祭司,因為這些文化人士掌握了更多的知識。希羅多德在聽完之後,常常将這些知識所記錄下來,并在日後編纂成他的巨著《曆史》。在這部作品之中,記錄了大量地中海東部和黑海地區的民俗文化、宗教儀式、名勝古迹、生活習慣等相當重要的一手史料。
希羅多德眼中的世界
公元前445年左右,希羅多德來到了雅典。此時的雅典正值民主政治的黃金時期,無論是政治,經濟,外交還是學術方面,雅典都可以稱之為希臘世界的中心之一。希羅多德與著名的伯裡克利有過一番交往,并對雅典民主政治表示贊賞。公元前444年。希羅多德來到意大利南部的希臘殖民地圖裡奧伊,并成為當地的公民。從此他便開始進行自己的著述生活,直到在公元前425年去世為止。
希羅多德的傳世著作《曆史》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從第1卷到第5卷第27節為止是第1部,這部分内容主要是希羅多德曾經旅行過的地方的見聞與遊記。在第1部分中,希羅多德詳細的叙述了呂底亞、米底、巴比倫、埃及、波斯以及希臘諸城邦的曆史、地理、民族、習慣等基本資訊。與此同時,他還捎帶腳地讨論了希臘與波斯的關系,這部分指出了希波戰争爆發的原因——波斯對小亞細亞地區希臘殖民城邦的侵略引發了希臘人的不滿。
從第五卷第28節開始一直到第九卷結尾是書的第二部分。這一部分詳細講述了希波戰争的經過與結果。書中記載的内容從公元前五世紀初年,小亞西亞希臘城邦為了反對波斯的暴政而進行起義開始,直至公元前478年希臘人獲得了最終勝利為止。9卷中每一卷也有自己獨立的主題,比如說在第1部分,每一卷都會單獨介紹一個國家的人文地理情況。
在本書中,希羅多德的視野遠超一國一地,而是将當時希臘人可以涉及到的世界都包含在内。希羅多德不僅談到了自己的故鄉希臘,還談了波斯、埃及、意大利等地。對于這些不同的民族,希羅多德采取了一視同仁的态度。他并沒有像他的希臘同胞一樣,把所有異族都視為野蠻人,而是把他們當成了與自己一樣的人。這些人民族語言可能與希臘不同,但他們亦可以創造出豐富多彩的文化。從這種意義上說,《曆史》是一部在内容與價值觀上都采取包容态度的世界史。
除了内容以外,本書另一個特點就是記述十分詳細。希羅多德幾乎将他在旅行中看到的、聽到的一切都寫了下來,他在書中稱:“我的職責是把我所有聽到的一切記錄下來,雖然我并沒有任何義務來相信每一件事情,對于我的全部曆史來說,這個說法我以為都是适用的。”在具體的編撰過程之中,他踐行了這套理念:這本書的史料來源有文學作品、神域、檔案銘文,還有各種各樣的口述史料,總之,希羅多德将一切他可以搜集到的東西全部寫入了本書之中。
正如前文所述,曆史與曆史學不是一樣的。曆史學者除了要忠誠的記錄曆史之外,還要用作者本身的精神與思想,對這段曆史進行批判與解讀。在希羅多德之前,希臘世界不乏記錄曆史的紀實散文與遊記,但作者們僅僅是将看到的、聽到的記錄下來,而沒有對這些史料進行辨析,是以,很難說這些作家所寫的是曆史著作。
在希羅多德的《曆史》中,這種散文與遊記式的記錄方法亦被保留下來, 書中幾乎所有的内容都是希羅多德的見聞。但與此同時。本書與之前的作品相比,又有了極大的突破。希羅多德在記錄自己的見聞之後,往往會對剛才記錄的東西進行辨析。他常常指出,剛才記下的東西并不一定準确,例如他在講到埃及人如何哺育嬰兒時,先記錄了埃及祭司的說法,但他也指出“我個人不相信這些說法”,接着他親自去底比斯進行實地考察,驗證說法的準确性。
在希羅多德的記錄之中,為了判斷一件事是不是真的,他通常要依據兩個标準。第一個是所記錄見聞的普遍性,比起那些個人色彩濃厚的見聞,希羅多德更願意相信公衆普遍接受的觀念,他經常記下所謂“一般的說法”。第二種标準是見聞的合理性,被群衆普遍接受的說法并不意味是真實的,希羅多德經常進行邏輯推理,或是進行實地考察,來判斷這些見聞的合理性。有時他會在兩種不同的見聞之中進行比較,來探究究竟哪一種是真的,在讨論波斯國王薛西斯是否戰敗逃跑過時,他就展現了這種能力。
在今人看來,希羅多德的史料辨析方式相當粗糙,也相當原始。事實上,後世曆史學者對希羅多德的批判一直沒有停止過。埃及祭司曼涅托認為,希羅多德很多關于埃及民族的記載都是錯誤的,是以他緻力于書寫本民族的曆史。而希臘人又認為希羅多德對于那些“野蠻民族”過于寬容與包容。即使是希羅多德成名後幾十年出現的希臘曆史學家修昔底德,亦認為《曆史》中有很多内容過于玄幻。
但在那個曆史文學與神話還無法進行詳細區分的時代,希羅多德能有這樣的清晰頭腦和認識,已經相當難得了。注意對史料的辨析,對真相的索求,在那個年代十分罕見。《曆史》這部著作不僅為我們提供了大量關于希臘世界的一手史料,而且開啟了正統的曆史學方法論。僅從這一點看,餘孽君認為,希羅多德的偉大程度不言而喻,足以令他被稱為“西方曆史學之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