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婦好攜酒前去找婦竹同醉,卻發現婦竹身子不适

作者:六月冥

回到寝院,我找來亞長将肥田的方法告訴他。亞長聽我講完,說:“我已經讓弜弱他們把地裡的荒草除掉,去郊外撿樹枝樹葉了,估計應該快回來了吧?”

“啊!”我驚訝道,“你怎麼知道如何肥田?”

“你忘了侯上經常讓我去巡視籍田麼?”

“我知道,但你隻是去巡視,并不是耕種啊!”

“不,巡視籍田并不隻是簡單的走走看看,而是要看籍田上的作物長勢好壞與否。剛開始我也不懂,後來有一次兩塊大小相同的籍田收上來的稷相差甚多。侯上讓我查明緣由,在排除人為的情況下,我對兩塊籍田的土質做了對比,又請教了耕種經驗豐富的老農,方才知道肥沃貧瘠的田地之差别,也是在那時知道了肥田的各種方法。”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呢?害我傻傻的跑去問婦赢。”我撅嘴。

亞長委屈地一攤雙手:“你也沒問我呀!”趨近我身邊,小聲說,“婦嬴一定很高興你能親自前去請教她,在後宮,你需要幾個好姐妹,尤其是大王看重的王婦。”

我瞪他:“父侯到底讓你來幹嘛?”

亞長退後一步,單膝跪地,一臉忠誠:“保護小主人。”

“又來了,”我右手掌朝上,彎動手指,示意他起身,“起來!今後如若不是有外人在的正式場合,不準跪。”

亞長的嘴唇動了動,終究無聲而起,退至一旁。我看見他眼裡的一點星光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恢複成奴仆該有的恭順。

他是喜歡我的吧?我這樣想,心隐隐作痛。

“亞長,”我面向他,聲音居然在顫抖,“你喜歡卷耳麼?”

亞長愕然看我,語無倫次:“你為何這樣問?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像極了說謊的孩子:“我想你幸福。”

“護你周全就是我的幸福!”亞長斬釘截鐵。

我的心猛地一抽,劇痛。

“婦好,”卷耳突然出現在門口,“膳房問夕食在哪裡吃?”

“嗯……在廳堂。”我努力讓語調平穩。

“我去告訴膳房。”不知卷耳聽沒聽見方才我與亞長的說話。我不是怕她聽見,我是不想傷害她。

卷耳退下後,亞長趕緊告退:“我去看看弜弱他們回來沒有?”

“去吧。”我有些後悔方才的情緒化,更不想将他置于兩難的境地,因而,故意裝作冷淡的樣子。

此後數日,亞長帶領弜弱他們整治田地,我則一一前往居住在宮中的每位王婦的寝院,與她們賞酒閑話、聯絡感情。

最先去的是婦竹的寝院,我随身攜帶一酒囊于午後前往。婦竹的寝院與我的寝院相隔最遠,在後宮的最後邊,後宮寝院一般是按入宮先後順序而排,越晚入宮寝院越靠後;再有就是大王指定,當然,王後的寝院是固定的,後宮最靠前的一座,是以我要縱穿整個後宮才能到達婦竹的寝院。為了不引人注目,我穿了一身家常的細麻衣裳。

讓我略感意外的是,婦竹寝院的院門大開,院内更是異常安靜,不見一個人影。

我站在院内,對着同樣大開的寝室門躊躇半響,還是慢慢向前,同時用适度音量喊:“姐姐,好竹姐姐。”

“誰呀?”寝室内傳出婦竹略帶沙啞的聲音。

我停下腳步:“姐姐,是我,婦好。”

“婦好哪,你進來吧。”婦竹也許沒想到我會主動來看她,聲音裡明顯有點意外。

我進去,打視廳堂一眼,沒人。我正待往内室去,卻聽見廳堂西北角落裡有人喚我:“婦好。”

我一個激靈,稍定神後往聲音來處一看,赫然發現一個披頭散發的白發婦人蜷縮于一團褥子之上。我悚然一驚,試探性的喊一聲:“婦竹姐姐。”

“婦好,你不要怕,我隻是這兩日身體有些不适,懶得梳洗。”婦竹坐起,從牆根下拉過一張坐席,鋪在褥子旁,“來,坐這兒,陪我說會兒話。”

“姐姐!”驚悚過後更多的是心酸,幾日不見,婦竹竟虛弱至此。我快步跨至她跟前,在她鋪好的席上坐下,“姐姐身子哪裡不适?有用藥麼?”

“年紀大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再正常不過了,無需用藥。”婦竹輕描淡寫地說。

“可是不用藥,怎麼會好呢?”我擔心地問。

婦竹虛弱地笑笑:“我從年輕時起,身子便不好,時常這裡疼,那裡痛的,可我幾乎不用藥,因我實在覺着命由天定,不必人為延長,許多年就這樣過來了,我不也還活着麼?”

我拉過婦竹的手,握住:“姐姐高壽是姐姐的福分,也是大王的福分,更是王室的福分,姐姐還須保重身體啊!”我還顧廳内,見右側靠牆有一木幾,幾上有水壺和碗,“我給姐姐倒碗水吧。”說着便要起身,手無意間觸到腰間的酒囊,解下,将酒囊送到婦竹懷裡,笑說,“婦好饞酒,本來想在姐姐這裡一醉方休的,卻不知姐姐身子不适,那這酒就先交給姐姐保管,等姐姐身子好了,婦好再與姐姐同醉。”

婦竹将酒囊抱在懷中:“婦好想飲酒,婦竹願意奉陪。”

我拒絕道:“還是姐姐的身子重要。”倒了一碗水過來,将碗送到婦竹唇邊。

婦竹就着碗沿喝了兩口,輕咳一聲:“婦好,謝謝你!”

我收回碗放至一旁:“婦好并未做什麼,不敢領謝!”

婦竹搖頭:“王後親自給王婦喂水,謝謝兩字是萬萬不夠的。”

“姐姐,”我看着婦竹顔色盡失的臉,真誠的說,“姐姐,此時此刻的婦好不是王後,隻是妹妹,是婦竹姐姐的妹妹。”

“唉!”婦竹沒說什麼,隻是意味深長的歎息一聲。

我不想揣摩一聲歎息後的潛在意思,而是問了另外一個同樣讓我疑惑的問題:“怎麼不見姐姐的侍奴?”

“她在後院忙。後院有幾頭牲畜。”婦竹掙紮着要起來。我趕緊扶她,她對我笑笑,沒有拒絕,“你不是說要飲酒嗎?我去膳房看看有沒有什麼下酒菜?”

“姐姐,我不想飲酒了,你别去。”我突然感覺哪裡不對,“膳奴呢?姐姐院裡有幾個奴仆?”

婦竹将酒囊給我,答非所問:“這酒囊挺沉的,還是你拿着吧。”

我接過酒囊,心疼的緊盯婦竹:“姐姐……”

婦竹拍拍我的手:“年紀越大越喜歡清靜,我隻留了一個奴仆”。

“啊!”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奴仆怎麼夠?牲畜、田地、飲食起居、打理院子,一個奴仆怎麼也不夠呀?”

“田地沒種了,牲畜就幾頭,飲食起居隻要身子能行都自己來,院子久不久打理一次。有一個夠了,隻要有個說話的伴。”婦竹不以為苦,倒有一種怡然自得的舒适感,甚至眉眼間隐約可見淡淡甜蜜。

“大王舍得姐姐這麼苦自己?”我或許唐突,可我真的很想知道武丁的态度,從年少一直伴着年老的妻子,她的丈夫還能有多少愛給她?盡管這個丈夫妻子衆多,可第一位妻子隻有一個啊!相濡以沫,風雨同舟,難道換來的就是被冷落被漠視麼?他的心裡眼裡真的隻有利益,沒有感情麼?他若真是那般冷血,我該如何與他相處,又該如何自處?

“大王的心裡裝的是大商,是王室,不是後宮,更不是一個年老色衰的王婦。”婦竹由我攙着,往廳堂外走。“大王苦哪!”

“大王……苦?”我在跨出門檻時将九囊放在廳門一側,以便兩手更好地攙扶腐竹。

婦竹稍顯吃力的跨過門檻,在走廊上慢慢移步:“大王年少時受父命到野外居住,身邊除了我再無他人。可我的身子有幾年極度虛弱。而我們需要自食其力,是以大王很累。”她說的身子極度虛弱,應該是武丁說她失去孩子的那幾年,我當然不敢提及她的傷心往事,隻能默默聽她說下去。“大王每日天剛亮就下地勞作,待朝食時回來做飯,吃完飯又去勞作,夕食再回來,然後又去勞作,直幹到太陽落山。有時候我身子好些,會幫着打理家務,不過極少。就是在那樣艱難的條件下,大王幾年如一日,硬是裡裡外外一把手,從沒叫過一聲苦。對我亦是極好的。”

“是以不管大王如何漠視姐姐,姐姐都可以容忍?”我還是略有不滿。

“不,婦好,你錯了。大王沒有漠視我,他是分身乏術。還有,我不是容忍,是欣然接受。”

“不管大王如何對你,你都欣然接受?”

“是。”

我搖頭,無言以對。

婦竹慈愛的拍拍我攙她的手,如母親如祖母:“婦好,以我的年紀足可當你的母親甚至祖母,可事實卻是我們同為王婦,大王是我們共同的丈夫,與其說我們嫁給了大王,不如說我們嫁給了王室。我們怎麼能夠以平常夫妻相論呢?”略頓,“這下你該明白為何在野外,子昭可以幾年如一日的照顧我,而坐上王位的大王很少到我的寝院來看我一次了吧?”

“我明白,因為彼時的子昭是姐姐一個人的丈夫,而大王是天下的大王,是大商的大王,是王室的大王。身為大王,應以社稷為重,應以延續王室血脈為重,應以大商乃至天下的利益為重。”道理我自然是懂的,可心裡依然不痛快。

這時我們已到了膳房。婦竹掀開竈台上的竹罩,下面是一碟醬肉。她找了一個托盤,又拿了兩個碗,兩雙筷子,将醬肉和碗放在托盤上,說:“我的手無力,婦好,你來端吧。”

我端起托盤,然後用一隻手托住,想用另一隻手再去攙婦竹。

婦竹擺手:“你不用攙我,我自己能走。”笑着補充一句,“你可要端好了,除了這點醬豕肉,我可拿不出别的下酒菜了。”

“妹妹從家裡帶了些鹿肉幹來。改日給姐姐送些過來。”我不再勉強她,擡步往膳房門外走。

婦竹跟着擡步:“婦好的家在哪裡?””

我在門外等着婦竹:“姐姐不知婦好的家在哪裡?”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就算武丁不說,王婦也會私下打聽吧,況且冊封王後是要诏告天下的,難道武丁并未诏告天下?不對呀,婚禮當日有侯伯出席哪……婦竹喜歡清靜抑或說消息閉塞至此?

“婦竹當然知道。婦好自己似乎不知道。”婦竹跨過門檻,動作穩當了許多。

我們并肩往寝室走。

“婦好知道呀,婦好的家在亳侯府。”我既認真又天真地說。

婦竹認真地糾正我:“婦好錯矣!亳侯府是子亳的家,不是婦好的家,更不是王後的家。”

聽了婦竹的話,我如飲醍醐:“婦好汗顔,多謝姐姐點撥!”

婦竹微微颔首,意味深長地說:“人,最緊要的是找準自己的位置。或高或低,或貴或賤,找準位置?方能更好地做人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