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總統制的曆史也是一部寵物史。從第一任總統喬治·華盛頓開始,幾乎所有的美國總統都是寵物狂人。
華盛頓本人養了三條美洲獵鹿犬,四條黑褐獵浣熊犬,一條灰狗,一頭驢,兩匹賽馬和五匹種馬,以及一隻鹦鹉……寵物總數達到二十七。第二任總統約翰·亞當斯的寵物和華盛頓很類似,三條狗,兩匹賽馬,名字很有趣,分别叫克裡奧帕特拉和凱撒。第三任總統托馬斯·傑弗遜養了兩隻熊崽、一隻知更鳥和兩條伯瑞犬。接下來的兩位總統都不是狂熱愛好者,好歹也分别了養了一隻鹦鹉和兩條狗。
狗、鳥、馬,構成了白宮寵物版圖中的三極,在其中零落着其他的很多種寵物,其中不乏令人乍舌者。第六任總統約翰·亞當斯的寵物是蠶,和一條短吻鳄,這是來自拉法葉侯爵的禮物。第八任總統馬丁·凡勃侖的寵物是兩隻小老虎,阿曼蘇丹送的,很快就被國會要求送去動物園。
另外兩位非常喜歡動物,終于将白宮花園變成動物園的,是第二十六任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和第三十任總統卡爾文·柯立芝。前者前前後後飼養了五十多種寵物,有名叫喬納森·愛德華茲的黑熊,有美洲帶蛇,還養過一隻名為滿洲(manchu)的京巴兒,非常像蹲在胡同口下象棋的老大爺了。
柯立芝則幹脆在白宮建立了一個小型動物園,養美洲山貓、浣熊、小獅子、羚羊、袋鼠、黑熊和河馬。這隻叫比利的河馬,是火石輪胎的創始人在賴比瑞亞捕獲後送給柯立芝的。後來,柯立芝馴養河馬失敗,便将它捐贈給史密森尼國立動物公園。如今,美國動物園中的很多倭河馬都是它的後代。這位熱愛動物的領袖有一句名言:“不喜歡狗的人,沒資格住進白宮。”
的确,有幾任美國總統是不愛狗的,特朗普拒絕了朋友蒲柏打算送給他的黃金獵犬,因為他經常在華盛頓和紐約之間飛來飛去,根本沒有時間照顧狗。威廉·哈裡森養牛和羊,林肯和塔夫脫也是,切斯特·亞瑟養兔子……完全不養狗的美國總統,隻有十位,其中還包括三位完全不養寵物的,也就是第十一任總統詹姆斯·波克,第十七任總統安德魯·約翰遜——如果他喂養卧室裡發現的小老鼠不算養寵物的話,以及特朗普。
有幾位總統明确表示自己不喜歡養寵物,但迫于種種壓力還是養了。比較近的例子是第三十三任哈利·杜魯門,他接受了一隻作為禮物的愛爾蘭雪達犬,養了一段時間後,轉送他人,引來一衆動物愛好者的批評。林登·約翰遜也受到了同樣待遇,因為媒體曝光了他揪着小獵兔狗的耳朵把它們提溜起來,杜魯門不知道媒體為何要批評約翰遜,“他們在抱怨什麼,這就是對待獵犬的方式”(what the hell are the critics complaining about; that's how you handle hounds.)。這句話當然也為他招來了更多批評,但他的另一句話,卻讓聽衆說不出來話來,那就是“如果你在華盛頓需要一個朋友,那就養條狗。”
大部分情況下,寵物可以“擋煞”。香港政壇流行養錦鯉,蔡英文收養退役導盲犬,卡梅倫養了一隻貓,授予它“内閣辦公室首席捕鼠動物”的頭銜……收效甚佳。第二十八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養了一條牛頭梗布魯斯,純粹是為了避免背上最後一任不養狗的總統的頭銜。他養的另一群動物幫了他很大的忙,那是一群羊。威爾遜任期内趕上了一戰,他養的這群羊解放了白宮的園丁,既節省了開支又解放了人手,羊毛還可以用來拍賣,一時好評如潮。
1944年,富蘭克林·德拉諾·羅斯福嘗試競争第四個任期。9月23日,在一次全國播放的公開講話中,針對共和黨對他将自己的蘇格蘭梗法拉遺留在阿留申群島,随後派一艘驅逐艦去營救是浪費納稅人稅金的指控,他發表了這樣一段聲明:“我不痛恨批評,我的家人也不。但法拉痛恨它們。法拉是蘇格蘭狗,如果他知道共和黨的媒體作者編造了這樣一個故事,它的蘇格蘭靈魂會發狂。它就不再是原先那條狗了。我已經習慣了聽到那些針對我的捏造的惡意攻擊,但我認為我有權利去反擊那些針對我的狗的不實言論。”這段被稱為“法拉宣言”的言論,幫助他成功角逐連任。克林頓醜聞爆發後,也立刻養了一條狗,這條名為哥們的拉布拉多幫他抵擋了不少媒體火力。
在這繁多的寵物種類中,最受到偏愛的仍然是狗。三分之二多數的美國總統養狗,将他們的寵物做成清單,就是一份世界著名獵犬名錄,這其中,起源自英倫三島的犬類尤其受到歡迎。除了現實好處,我們如何了解美國總統瘋狂養狗的行為?如何了解美國人希望他們的總統養狗、愛狗的近乎宗教的道德要求?
首先,是因為美國人愛狗,2012年美國獸醫醫學協會的資料顯示,五千四百萬戶美國家庭養狗,數量超過了排名第二的養貓家庭一千二百萬戶,而寵物狗的數量不及寵物貓,為七千八百萬隻左右,而每年花在狗身上的錢卻要比貓多得多,養狗的家庭的花費幾乎是養貓家庭的一倍。從中我們可以大緻勾勒出美國寵物版圖的大緻輪廓,标準的美國中産家庭傾向于養一兩條狗,這是他們的家庭成員,而獨居或人數較少的家庭,傾向于養貓,而且通常不會隻養一兩隻。
人文地理學之父,華裔學者段義孚(yi-fu tuan)在1984年出版的《控制與愛:寵物的形成》(dominance and affection: the making of pets)中對寵物史的讨論或許可以拿來解釋這種現象。他認為寵物的形成,本質是人類的權力和統治(power and dominance)問題的延伸。在對自然、動植物和他人加以控制的過程中,人們往往會表現出對他們的愛戀,換言之,人對寵物的感情展現為控制之愛。
在權力結構相對完善的關系網中,狗這種對人類表情、語言識别頗為靈敏,又具有捕獵等實用性的寵物,就更加受到歡迎,不論這一關系網展現為中産家庭還是貴族政治。而在相對平等的權力環境中,或者無力承擔責任的主人那裡,貓等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相對獨立的寵物反而更為合适。事實也正是如此。
養獵犬,在新舊大陸一脈相承的文化脈絡中,意味着特權。狩獵運動曾是貴族們展現特權的重要舞台。1066年,法國諾曼底公爵征服了英格蘭,諾曼人的打獵傳統也随之被帶到英國,英國貴族們很快學會了這項諾曼藝術,養上好的馬匹和獵犬來獵殺鹿和野豬。此後,這項特權的範圍逐漸擴大。
斯圖亞特王朝時期,居住在美好鄉間的地主和紳士們相信,在大自然中追捕狐狸,有助于陶冶他們高尚的情操,遠離都市社交圈的虛僞和爾虞我詐,于是對獵狐馬和獵狐犬的需求大增。寵物的血統和譜系,是對特權的一項自然法證明,人們相信純種的總是更好的,更何況這其中還有來自其他王室的尊貴禮物。
這套用寵物來辨別身份和特權的做法,在美國得到了繼承。在初期的美國,wasp階層牢牢占據了美國的上流社會,他們居住在美國南部的廣闊鄉間,投資土地和牧場,繼承了對舊大陸上流社會的文化記憶。而他們的子女出入于高檔酒會,畢業于同樣的私立中學和常春藤盟校,彼此通婚……他們很快形成了一個集團,成為了事實上的财富、文化、政治壟斷者。
拿總統制來說,最初的幾位總統都和弗吉尼亞州豪門倫道夫家族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華盛頓總統的内閣中有兩位來自這個家族,第三任總統傑弗遜的母親也來自這個家族,而傑弗遜本人,和另外兩任美國總統是校友,共同畢業于北美曆史第二悠久的名校威廉與瑪麗學院,他們分别是第四任總統詹姆斯·麥迪遜和第五任總統詹姆斯·門羅。而同時代的所有弗吉尼亞精英子弟,大多畢業于這所學校,其中當然也包括倫道夫家族的幾位,倫道夫家的子弟、女婿、外甥一起包攬了前十任弗吉尼亞州長席位中的六席。
顯赫一時的亞當斯家族也不得不提。約翰·亞當斯和他的兒子昆西·亞當斯都曾當過美國總統。他們的後人則在政界、商界和學界擁有巨大的影響力。昆西的兒子查爾斯·亞當斯是著名曆史學家、哈佛大學教授,曾任美國曆史學會主席,他的兒子小查爾斯是南北戰争中的一名上校,鐵路設計師、曆史學家。昆西的曾孫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三世曾任胡佛時期的美國海軍部部長,他的兒子查爾斯·弗朗西斯·亞當斯四世出任雷神公司的第一任總裁、董事會主席,一手将這家生産半導體和真空管的小企業打造成了世界第五大軍火商……
在這樣的貴族化的關系網中,養狗作為一種辨別特權的手段,和普通美國人對狗的熱愛相撞,逐漸形成了美國獨特的政治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