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系列之:
柿子裡的童年
所有的水果中,對柿子有一種特殊的喜愛。
小時候最早的啟蒙中,就遇到過它。“紅燈籠,一吸溜兒”。在我家鄉,差不多每個大人,都給剛懂事的孩子猜過這個謎語。另一個則是順口溜:“老太太吃柿子,光撿軟的捏。”很生活,很形象,卻是對一種品行的比喻。
北方深秋的山中,常能看見它。有時,葉子落盡,樹上隻剩下柿子,暗黑的枝條上,火紅或金黃的柿子,舉着季節的美,很适合入畫。
齊白石晚年畫過柿子,有紅的黃的,圓的方的。除了圓,其他形狀的柿子,我是長大後才見到的。
每次看見柿子,我都會想起外婆。
我的家鄉在豫北平原,一馬平川,連點兒起伏都沒有。天氣好的時候,從高處往西北眺望,才能隐隐約約看到一些山的輪廓。那是太行山南段的餘脈,外婆娘家就在那裡。
要說也就三十華裡的路程,可在過去,卻遠似天邊。
外婆好幾年才回去一次,每次都是步行,要走上一天,中間還得在一個親戚家歇歇腳。進山時要盡量早,不能走夜路,山裡有狼,常有人看見它們的身影。那時候的山裡,一到晚上,不定哪一會兒,就會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狼的嚎叫。
那次,我第一次看見那麼多柿子樹。
外婆娘家叫虎掌溝,很長一段時間都被我聽成“和尚溝”。那裡既偏僻又貧窮,還缺水,姑娘長大後,都盼着嫁到平原的村子,是以那裡常有人找不上媳婦。我一個表舅,就因為人太老實,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除了家鄉話的發音,大概這也是我把地名聽錯的一個原因。
然而,就是那片山區,曾經出過一個大人物,他叫姜子牙,以釣魚聞名于世,後來配置設定到山東,做了齊國的第一代君王。我想,在他曠世的智慧中,一定有柿子給過他甘甜的滋養。姜子牙又叫呂尚,他出生的村莊叫呂村,一直存有紀念他的祠堂。
在虎掌溝,很多人家都住在窯洞裡,窯洞四周的山溝裡,山坡上,山路旁,長得最多的就是柿子樹。那次去的時候正是深秋,紅紅黃黃的柿子就在稀疏的葉子間,從高處點綴着山裡人的生活。
因為是第一次到山裡去,可算過了瘾,柿子樹一棵一棵的爬,柿子摘一個吃一個,直到肚子覺得脹痛。
已經長熟的柿子叫“烘”柿子,從樹上摘下來就能吃。還沒長熟的,摘下後,要用溫開水漤,去了澀味才行。
漤柿子近乎于一門手藝,有嚴格的程式和老到的經驗。
在我的家鄉,每戶人家壘竈台時,都要在爐膛邊幾公分處留出空間來,将一個碗口粗的陶瓷瓦罐砌進去。竈台壘好,開始燒火做飯,就在那瓦缸裡續進水,水就常年溫熱,冬天用來洗臉刷牙。它的名字也就叫作“溫缸”,既是說水的溫度,也有動詞的意思。
漤柿子用水需要恒溫,溫缸就是唯一的工具。外婆把柿子一個個小心地放進去,蓋上蓋子,過一段時間打開看看。大約兩天左右的時間,柿子就能吃了。整個過程,不用嘗,僅從顔色上,她就能做出判斷。全家人裡,隻有外婆會那一套,她去世後,家裡就再也沒有漤過柿子。
柿子的甜,有接近蜜的感覺,加上水分多,每次吃的時候,雖然不是“一吸溜兒”,但總得謹慎快速地吮吸,和蘋果、梨不一樣,柿子的甜是彌漫整個口腔的,還帶有一股秋天般的涼爽。
柿子瓤的顔色也格外賞心悅目,黃黃的,紅紅的,濕漉漉的,滋潤,晶瑩,泛着甜蜜的色澤,像是在生長過程中,把陽光都盡可能地吸納了進去。
小時候吃柿子,不光是吃,還附帶着一種樂趣。吃完柿子,蠶豆樣的核兒卻舍不得扔掉,一個個咬開,核兒就分成兩半,最中間藏着柿子的種芽,白白的,晶亮剔透,像極一把微縮的勺子,總要在手裡把玩好一陣子。
柿子雖好吃,經濟價值卻不高,即使在物價高漲的今天,也賣不出上好的價錢。就像是山裡的人,生活變得日益繁華、奢侈,他們的日子仍然清貧而落寞。
隻有一年,我在海南的水果攤上看見過一次柿子,擺在花樣衆多的南方水果當中,标價一塊錢一個,卻少見人問津。
那時候就更是這樣,柿子不好儲存,加上運輸條件限制,山裡人就把大部分做了柿餅子,柿子摘下來,放在陽光下一遍一遍地曬,直到它塌癟、凝縮,留下裡面的甜。
柿餅子也是我童年時最愛吃的一樣東西。小時候缺糖,柿餅子幾乎可以當糖吃,尤其是它的表面,析出一層霧一樣的白霜,分外誘人。吃到嘴裡,粘軟香甜,能嚼很長時間,内容一點點咽下去,嘴裡很長時間還有餘味。
聽過一個笑話,是諷刺山裡女人的。說古時候,一個山村農婦,很是羨慕皇宮裡的娘娘,使勁想,也想不出娘娘整天都吃些什麼好東西。有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做了娘娘,娘娘當然想吃什麼就有什麼。于是,她就在夢裡大喊道:孩兒他爹,快給我拿一串柿餅子來!
柿子的确算是平民水果,普通、平凡、很難登大雅之堂,對貧瘠的環境沒有太多要求,卻也有着自己開花結果的一生,年年貢獻出豐收和甜美。
一個人格外喜歡吃某樣東西,不一定是因為它特别好吃,而是在吃的過程中,很多兒時的回憶會浮出來,萦萦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