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是浙江大學馬一浮書院特聘教授傅傑老師主編的《我的讀書經驗》系列叢書之一種,邀請了榮新江、徐俊、陳思和、陳子善和陳尚君五位在學界極有建樹的學者,講述自己讀書的經曆和治學的道路。五位主講人愛書、讀書幾十年,所閱圖書無數,深悉何為好書、如何讀好書,其讀書分享亦蘊含治學、樹人、成才之理,能為身處資訊碎片化時代的讀者,尤其是年輕讀者,提供有益的讀書、學習、研究指引。
《好書是可以讀一輩子的》
傅 傑主編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今天邀請我來做講座,這是2021年的第一次開講,對我還有更特殊的意義,在今年的新年,我已經是第70個年頭看到太陽了。
我出生在1952年,今年虛歲70了,但是自己感覺還沒有老,是以還在努力地工作,像年輕人一樣。當然來講,我對所有年輕的朋友都心懷羨慕,你們真好。2019年我給夏婧老師的一本書寫序,王水照先生在宋代文學年會上說,序文裡有四個字他印象特别深刻,“年輕真好”。
我現在70歲,也是可以回顧自己人生經曆的時候了。有幾個關鍵點。我中學僅僅上了一年,在務農八年以後,我是在1977年的3月1号到複旦大學的,是最後一屆工農兵大學生。聯考還沒有恢複,是以我得到這個機緣混入大學。但是到第二年,就是1978年的3月,我就報名考研究所學生,而且當年是以專業分數第一、總分第二,考取研究所學生的。那是第一屆研究所學生,是以我的同學都比我年紀大很多,我當時算年輕的。
這以後如何在學術上摸索一條道路,做真正有意義的工作,有一個比較漫長的過程。最初很辛苦地爬職稱,我也很特别,從講師升副教授爬了十年,但是從副教授到做系主任,僅僅隻有四年多。在這以後還做了一些自己沒有預想到的工作,特别最近幾年,我覺得很大的變化就是,以前我覺得比較通俗的文章,或者有一些性情的文章我不太會寫,但是最近幾年忽然一下子有興趣了,寫得很多,對自己也有新的看法。
我在複旦到現在為止已經是第四十四年了,覺得自己很幸運,但是從回顧人生來講,我覺得也是充滿艱辛的。
雖然我研究古人說起來頭頭是道,但要回顧自己人生的時候,有時我隻好告訴大家,我自己也說不太清楚。因為我自己非常清楚,我在1977年第一次到複旦的時候,我不知道大學是幹什麼的,不知道大學是分科系的,也不知道大學是怎麼教課的。
但是僅僅一年多以後,我能夠順利地考上研究所學生,自己有一個很大的蛻變。
我在這裡稍微回顧一下自己年輕時候的經曆。我的父母是甯波人,但是客居在南通。我小的時候家境還可以,大概是六七歲以前,父母每天晚上帶我去看越劇,唱什麼我不記得了,但是從小有這個節奏感。以後讀國小,是南通師範學校第四附屬國小。
南通是一個特别的地方,我們現在經常會講清末狀元張謇在南通辦實業,我這些年回顧,可能在南通得到了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南通國小到中學的教育,以及南通的文化氛圍,可能都曾經影響過我。就說國小,教的東西不一定很淺,我記得國小的國文老師,曾經在1940年代做過海安李堡鎮的鎮長,當時對我還蠻有好感,覺得我考南通中學一定能考得中。
可能是中考沒有考好,我就進了南通市第二初級中學,那個中學在南通市屬于中等。那時候我很年輕,當然不懂事,但是毛主席有一句話,叫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我當時關心的辦法,就是每天晚上或者我一個人,或者陪着母親,把南通市的一條街的大字報從頭到尾看過去,每天都看。我相信在這個過程之中,南通的文化氛圍對我也會有一些影響。
我自己讀書,能夠記得起來的,是在國小二年級的時候向任課老師借過一套線裝的《水浒傳》,我在國小的時候也讀過線裝的《三國演義》,看懂了沒有,我真的沒有辦法回憶,就是硬看了一些有趣的故事。當時看的比較多的是連環畫。
1969年的3月16号,我們一批知青響應号召到南通海門的江心沙農場——一個靠近長江邊上沖擊形成的小島。當時無知到一個程度,總覺得一個島是站在那個地方,四邊都是水。到了那邊以後,才從頑童的心理回到現實。最初的三年是被當地的農民管,因為這是國營農場,叫老職工管知青,是以我們真的是吃了很多很多的苦。
後來四五年,我們知青管老職工,被管着的日子很辛苦,管人的日子很高興。我還可以和他們農村的孩子們吹吹牛。我當年曾經管過六七百畝土地,每天早晨天不亮就開始叫人家下地,天天站在農場村頭布置農活。
我在家裡做事或者其他能力都很差,但是在農場這八年,經曆了最艱苦的鍛煉,自己身上軟弱、脆弱、很無知的狀态改變了。有些事情現在的年輕人不容易了解,我們當時可以說把自己人生的能量無限放大,體會到中國農民的艱難,和中國農民一起生活,在承擔最艱苦的農活之中,經曆了體力上和精神上最嚴酷的考驗。
我這麼說沒有誇張的成分。我們是個大農場,農場裡邊有幾千知青,當時勞動的艱辛,遠遠超過我們的能力。比方說挑擔子,當我挑起擔子的時候,我的腿就在發抖,但我挑着擔子要走幾裡路,就這樣我還要承擔其他的管理工作。比方說我們現在拾棉花,如果現在的學生到農村去,會覺得充滿着浪漫情調,但是當你是進行計分的管理,你自己負責一個機關,每天就在那裡稱量某一個人拾起了多少棉花,進行這樣的統計的時候,人的生存可以放到最大的能量。我自己能夠自豪地說,我當時作為一個知青,和農民一起工作沒有任何的懈怠,自己原來的無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鍛煉。在複旦的幾十年之中,我對務農的經曆和感受,以及生存的狀态沒有太多改變。中國農民的頑強和生命放大是無限的。
但是,我覺得我到農場有很多很幸運的地方,和别人不太一樣。我是國中生,但是我們農場的連隊,有一批是南通中學高一的學生,當時很明顯感覺高一的學生比初一的學生要成熟許多。他們曾經有個國文老師做過唐宋詞研究,很有名,叫嚴迪昌。他們那時候就經常說嚴老師如何如何,嚴老師指導他們讀的書,在農場輾轉就到了我這裡。
在勞動的艱苦中,我身邊有一批比我學問好的中學生,真是一件好事,我看到我們的差距,也就跟着讀書,整整八年時間。我準确地記得,我是1969年3月16号到農場,1977年的2月26号離開的,八年差二十天時間。這段歲月,我既經曆了高強度的勞動,又如饑似渴地讀書,而且碰到一批很好的朋友,真是幸運。
回顧當時曾經看過的書,有一部分是1960年代以前留存下來的,比方說社科院的文學史,三冊之中我當時看到過第二冊,比方說劉大傑先生的《中國文學發展史》,當時出了第四版修訂的第一冊,我看到以後很認真地從頭到尾仔細地讀過。在1970年代前期的時候,看到過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看過範文瀾的《中國通史簡編》。我現在研究唐詩,而且稍微有一點成績,但是我看到《唐詩三百首》的時間非常晚,一直到20歲左右才看到過《唐詩三百首》。當時,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前身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唐詩一百首》也曾經讀到,都是知青輾轉借來閱讀。但是八年的時間我讀書不系統,能找到什麼書就看什麼書。
那時候有一段往事,叫“評《水浒》、批宋江”“評法批儒”,等等。雖然那時候政治運動離我們很遠,我們隻不過在長江邊一個小島的農場,但是這一類的書,我基本上看到什麼就讀什麼,雖然沒有去參加具體的政治運動,但把當時出版的古人原著、一些注本都給看了。那時候上海有個刊物叫《學習與批判》,現在回顧它,說是涉及政治陰謀或者政治宣傳,但是它整個的風味,還是和一般的政治刊物有所不同。其中還是有一些有文學姿态的文章,或者是有文史積蓄的文章,當時我幾乎每一期都看。我雖然是農場一個很基層的知青,但是當時能夠看到複刊的《文物》《考古》《曆史研究》,還有其他幾種刊物,我都曾經訂過, 我也訂過報紙。那個時候凡是出的能看到的,我都盡量地去看。
很多的朋友都會問,怎麼看待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事情。我在這裡可以負責任地說,知青之中有許多非常傑出的人才,但在這十年他們的學業中止了。很多最好的年輕人前途被改變了。但至少對我來說,我認識了中國的農民,土地的耕作,莊稼的生長,從具體的技巧到節奏的把握,整個流程我都極其熟悉,我每天都在那邊布置,都在那裡檢查,都在那裡帶頭勞作。就算在這種生活之中,個人依然有成長的機緣。
到複旦以前,和其他的知青相比,我讀書算是有一定的量,讀得比較多,自學的動力是科班不能比的,但是知識的系統性、完整性或者說精确度,都有很大不足。我雖然在中文系也做過一段時間系主任,但我始終知道一點,自己基礎并不是很好,比方說現代漢語最簡單的主謂賓、定狀補,我就不容易完全說清楚,因為真的沒有老師向我系統介紹過。等到我在中文系讀書工作以後,又沒有機緣再向人家請教。人家覺得你不應該不知道的,但我真不完全知道。
我們這代人可能有個通病,我們自學的時候,對問題的深入、對讀書的渴望,那是到了别人覺得不可思議的程度。但我們的基礎又普遍有限,有的時候遇到什麼字會讀錯音, 對一些字意的了解有差别,這些知識上的出入,我們也在努力逐漸改變,但是沒辦法徹底解決。正因為有這一層,我覺得我算是非常幸運的,八年的農場生活,再早一點從休學開始的話,對我影響非常小。盡管勞作很辛苦,是真正地幹農活,但這磨練了我的意志,增強了生存能力,也讓我明白了社會上還有這樣一種生存狀态。這是我讀書的第一個階段。
我的幸運來得也算偶然。如果我不是最後一屆工農兵大學生,到第二年全國聯考恢複的時候,我是不是有能力通過聯考,我沒有把握。因為整個國中到高中的數理化,我隻讀過國中一年級,後面都沒學過,要通過聯考真是特别困難。但是到第二年參加研究所學生考試的時候,我在學校裡邊,可以利用學校的圖書館。我有一個系統的複習,能夠把文學史上的各種問題梳理清楚。是以說我這個人,在好多方面都是被動的,不是我想如何,而是有别人在後面推動——覺得我還可以,是個人才,就把我發掘出來,把我推着往前面走。
考上研究所學生以後,就會發現人和人真的差别非常大。我記得很清楚,考取研究所學生沒幾天,我們系裡的楊明老師,他比我大整整十歲,很謙恭地拿出了一本他整理的《龍洲集》讓我指正,我一看,居然已經成熟到如此程度了,我當時還真是找不到北。
在那段時間裡面,我覺得我學習能力不錯,動力很足。之前在農場是找不到書、看不到書的,從中外名著到各種學術著作,都和複旦的圖書資源不能比的。到學校以後,我覺得在讀書上我和其他人有一個很大的不同,我始終認為讀書是需要靠激情的,是以在複旦第一年,我基本上是以一種很傻的方式,把複旦圖書館裡文史方面的書,尤其是和中文有關的,一個架子、一個架子地讀,有的時候把書拿出來翻一翻,有興趣就讀,始終把讀書當作有興緻的事情來做。那段時間進步非常快。
我始終是一個不太自信的人,但是推到一定程度了,也就希望自己能把事情做得更好。當時報考研究所學生,一聽說專業課錄取一個人卻有90個人報名,真的很缺乏勇氣。當時記得很清楚,我在學校路上碰到陳允吉老師,告訴他這個情況,我問他我能行嗎,陳老師說,你的實際水準,隻要好好發揮應該會有機會。考試的過程我覺得還算發揮得不錯,拿到考研試卷以後,不覺得問題答不出,而是覺得這些題目出得太簡單了。
出了什麼題目呢?你想想看,就是出十個名篇,然後要你指出這一篇是哪一個朝代、哪一個人所作。其中有個題目是《秋興八首》,大家都知道是杜甫作的,這十個題目每一篇的東西我都作答,比方說這一篇,作者是唐代的杜甫,他在哪一年哪一月什麼地方寫的我都能說出來。後來王水照先生負責閱卷——我年齡比王先生小很多,但是到複旦的時間比他早一點,那時他算是剛剛從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引進,是以辛苦的事情都讓他做,考卷也是他閱卷。他說那個地方我發揮得很特别。當時的科目裡邊,我外語稍微弱一點,但是外語在1978年考研的時候,是可以帶詞典的,我雖然外語很差,但是詞典翻得很快,是以還算蒙混過關。後來辛苦的是,評職稱的時候還要進行外語考試,真的是很辛苦。但是還好,我們系裡的老好人是蔣孔陽先生,他當時出了一個題目,拿出來一頁黑格爾原著要我翻譯,我在中文系辦公室裡,對着詞典翻譯黑格爾,大緻還是蒙出來在講什麼意思,是以蔣先生也給我通過了。
當時考研的時候還有一道十分的題,是談紅軍二萬五千裡長征的曆史意義和現實意義。當時天天都在講新長征路上如何如何,我就忘掉這一點,扣掉五分。是以我有機會到複旦,在複旦考研的時候非常順利進入了專業的道路,是很難得的機緣,自己也抓住了這樣的一個機緣。
但是講句實在話,進入研究所學生階段學習以後,我很清楚知道自己不行,看到進來的各位實力超強。因為第一屆研究所學生的時候,最大的年齡和最小的年齡大概相差近20歲,我們那一屆年齡最大的是1937年的,最小的是1955年的。在學術研究上面,有一些人進校的時候成熟程度已經很驚人了。我們系裡的遊汝傑老師,進校以後參加過一個國際會議,他送出那篇論文的題目是《從語言地理學和曆史語言學試論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和傳布》,他把水稻的讀音從日本到印度,穿過中國到東南亞畫了一條線,用稻谷讀音的語言演變現象,推測出稻谷最早起源的地方是在雲南、廣西還是東南亞那一帶。當時我看到那個文章,驚訝到了。我還不知道方向在哪裡的時候,他已經達到那一種程度了,後來知道他是夏承焘先生的内侄,有家學傳承。他本人1962年俄語專業畢業,畢業以後就一直做這方面的專業研究。
我這個人最大的好處就是見賢思齊,自己不如别人,就努力補上去。1978年開始研究所學生學習的時候,讀書的氣氛非常之好。現在複旦的圖書狀況已經改變了,當時對大學生開放的圖書館,是現在校内進來左手理科圖書館這個位置。到了研究所學生的階段,可以到現在的外辦,就是1100号的地方,那邊有一個比較好的完整的文史哲參考閱覽室, 可以在那兒看書。1977、1978年的時候,整個校内讀書氣氛非常好,圖書館早晨八點鐘開館,開館之前就已經排了很長的隊,基本上一開館馬上就沒有位置了。我當時用的比較多的,是複旦圖書館一樓大廳裡邊的古籍閱覽室。那個地方基本的幾套書都在,是以有機會充分閱讀,提升自己的專業水準,雖然說起來過程很艱苦。
回過頭來說,我從1977年3月到複旦,到1978年9月就進入研究所學生學習,僅僅是一年多的時間,這個改變實際上和整個社會大環境有關系,1976年中國社會發生變化,大學裡非常明顯,可以看到努力讀書的風氣,大家都是意氣風發,追求新的目标,我也是在這個過程之中被裹挾,跟上了這樣一種節奏,這樣一種步伐。
陳尚君:複旦大學特聘資深教授、複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複旦大學任重書院院長,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會長,全國古籍整理出版規劃上司小組成員。
著有《漢唐文學與文獻論考》《唐代文學叢考》《唐詩求是》《唐人佚詩解讀》《貞石诠唐》《行走大唐》《宋元筆記述要》《濠上漫與——陳尚君讀書随筆》《轉益多師》《敬畏傳統》《我見青山》《星垂平野闊》以及文獻考訂著作《舊五代史新輯會證》《全唐詩補編》《全唐文補編》等。
——摘編自《好書是可以讀一輩子的》,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陳尚君
編輯:蔣楚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