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自應城,湖北中部的一個小城。離着武漢不遠,産膏産鹽,曆任市長都忙着招商建廠,卻一直寂寂無名。經濟雖然不發達,但小城人們的生活卻很安逸,早餐尚食鹵味,佐早酒;宵夜必吃燒烤,煙熏火燎,通宵達旦。其他各色小吃也塞滿了大街小巷,小店小攤,好不熱鬧。

鹵菜就酒,再來一碗鳝魚粉,柴魚湯,早餐簡直豐盛
烤肉串、烤脆骨,烤幹子……香飄滿街
那時我尚年幼,零幾年讀國小。每到周末下午,做着作業就覺得餓,但還不到晚飯時間,于是揣上5毛錢走到路口小攤兒,買上一個沙子馍解饞,香辣酥脆。
沙子馍
沙子馍應該算家鄉的特色小吃吧,一種帶餡兒的餅。為什麼名字裡面有“沙子”二字?聽起來如此咯牙。沙子其實是圓溜溜的馬拉古(我們的方言,其實就是稍大一點的鵝卵石),它們不是用來吃,而是用來加熱的。
先把豬油和肉碾成泥,配上各種辣椒、香料還有蔥花做餡兒。面團揉得軟和有勁道,揪成雞蛋大小均勻的小劑子。面團包上飽滿的肉餡擀平抻成餅狀。大鐵鍋裡滿滿一鍋石頭,大火燒熱。用大勺舀起一半石頭來,剩餘的鍋底攤平。把面餅攤在石頭上,再把勺子裡的石頭均勻地蓋上去。伴随着茲拉茲拉的聲響,豬油在石頭的高溫下慢慢綻放,陣陣香氣撲鼻。
把一半的石子蓋在面餅上
過個五六分鐘,用鏟子把它從石頭堆裡挖出來,熱熱乎乎的,冒着油。馍凹凸不平,都是石子留下的烙印。邊緣面皮薄的地方烤得酥脆,中間厚的地方還保留着柔軟的口感,吃起來熱辣香酥,滿嘴生津。
長大後,我看到其他省也有這種做法,有的叫做石頭餅,鑒于用石頭加熱面食是一種非常古老甚至可以追溯到唐代的烹饪方法,我們也不用争源頭,就當都是從老祖宗那裡繼承來,各自開花的吧。
烙熟之後鏟出來。長期加熱浸油,石子都呈油亮的黑色
那時我經常買沙子馍的攤主是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婦女。她小小個子,經常穿着寬大,顔色模糊的衣服在小攤前忙活。小攤很簡陋,闆車托着一個案闆,案闆下幾個大桶裝滿餡料、發好的面團等,旁邊固定着兩個火爐,兩口大鍋,再備一把巨大的傘,就是全部家當了。冬天用大傘擋風,躲在爐邊烤着發紅的雙手,夏天用大傘遮陽,被爐子的熱氣烤得汗流浃背。
女老闆熟練地揉面,包餡,擀面,炒石頭,添柴……不到收錢的時候是絕沒時間擡頭看你的。滾燙的沙子馍刷地塞到你手上,她趕緊就去忙下一個。為了不被燙到,你得趕緊從案闆角挂着的舊課本上扯下幾頁紙包住,不然就燙得龇牙咧嘴。小時候的我一直奇怪,女老闆也是徒手遞給我的,為什麼她就不燙,莫不是練了鐵砂掌。走回家的路上,一邊吃一邊看廢紙上的内容,油迹模糊中辨認着,有時候是兒歌,有時候是算術題……大約是她家小孩的舊書。
小攤都很簡陋
有時,她的老公會來幫忙,做些添柴收錢的活計,頂多算個小工。更多的時候是她女兒來幫忙,全套活計都可接手,除了不如她媽媽熟練,幹的活挑不出毛病。女孩跟我差不多年紀,我從來沒跟她說過話,卻知道她的名字。因為,她媽媽總是喊着:麗紅,快點,那個鍋裡的快熟了;麗紅,收錢;麗紅,面團不夠了……噢,差點忘記她還有個弟弟,就比她小兩歲的光景,總是在一邊做作業或者玩,從沒見他幹過活。他唯一的存在感就是要錢買東西吃,他媽媽就會一邊數落,一邊從錢箱裡拎出一張鈔票塞到他手裡。
女孩幹活從來不看人,連收錢的時候也不看。她總是蹙着眉,幹起活來分外使勁兒,揪下面團摔在一邊,炒起石子幾乎要把鍋底戳破。我從國小到國中,一直在她家買沙子馍吃,卻從來沒有說上過閑話。我生性内向,自然不敢和大人聊天,她雖與我同齡,但這副不好惹的樣子,我也不敢搭讪。有時怔怔看着她揉面的手,關節要比同齡人的粗大,有時看着鍋裡袅袅的熱氣,被她摔打面團的響聲吓一跳。
揉面真是個體力活。這隻是示意圖,我當時并不會拍照
有次去買沙子馍,隻有夫妻倆,顧客少,他們邊幹活邊閑聊。我不經意間聽到他們說着,都讀了國中了,還要讀什麼……隔壁老劉屋裡的去廣州,可以帶一下……他們快速地遞給了我沙子馍,我快速地撕下一張紙包好走了。那天,我撕到的紙是國中實體課本,歐姆定律。
後來,城管整治街道,他們的小攤東躲西藏,時時警惕。而我也去了外地讀高中大學,又去了外省讀研,再也沒有見過她,也終究沒有和她說上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