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自我超越之路,異常漫長而艱辛,或者說如《荒誕醫學史》([美]莉迪亞·康、内特·彼得森著,王秀莉、趙一傑譯。江西科學出版社 2018年。下簡稱“荒”)所叙,人類在與自己的疾病糾纏和争鬥的漫漫征程中,許多時候,甚至是荒誕的。
在公元前三世紀到公元前七世紀,人類似乎一下子就從蒙昧走向了文明。在東方出現了以孔子為代表的百家争鳴和印度出現的佛陀釋迦牟尼,在更遠的西方則出現了蘇格拉底、柏拉圖、亞裡士多德并稱的希臘三賢。但是,黃金時代過後,西方則從公元五世紀以後長達近1000年的曆史中,處于所謂的“黑暗時期”中世紀。就醫學史來講,直到十五世紀或更近一點的十八世紀,其關乎人類健康和幸福的醫學(理念、方法、手段、藥物、器具、護理等),似乎都還處在蒙昧時期。如“荒”的“導言”所說,那時,“從今天的視角來看,這些治療方似乎都極其荒謬。黃鼠狼的睾丸被當作避孕用具,用放血來治愈失血,燒熱烙鐵來治失戀”。現在讓我們看一看,除三者之外的,還有哪些今天看來荒謬卻在那個時候理所當然的醫學曆史與故事。
梅毒,自十五世紀以後,曾經若幹世紀禍害着歐洲和中國。歐洲稱“大疱疹”,中國稱“楊梅大瘡”。十六世紀,歐洲便将汞引入了治療梅毒的醫學實踐。盡管當時也有人反對,但由于氯化汞的發現和運用,患者有覺得輕松舒服的感覺,又因服用後大量的唾液分泌被認為是排毒。是以,一種叫“水銀套餐”治療的梅毒方式風靡歐洲。何謂“水銀套餐”?簡而言之,就是用水銀做成的蒸汽浴。今天我們知道,汞中毒是一種慢性但對人很嚴重(即損壞内髒大腦)的中毒事件。當時,流行的這一治療梅毒的方法,卻成為某種時尚。“荒”說,著名小提琴家尼科羅·帕格尼尼,事實上就死于梅毒後的“水銀套餐”。其實,用汞治病的祖先,不是歐洲而是中土。魯迅有一篇極著名的文章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文中提及的“藥”即“五石散”,據東晉著名的道教學者、著名煉丹家、醫藥學家葛洪所說,五石散是由“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合制而成。主藥為丹砂,據今天的化學報告,“丹砂”含汞86.2%。這種藥直到宋代依然盛行。蘇轼在與陳季常等友的信函裡,不止一次談及關于“丹”煉藥之事(見《蘇轼文集》第四冊)。再其實,水銀還是帝王們煉長生不老藥的主料。連一代明君聖主唐太宗,也因服“丹”沒有達到“古來稀”之壽。也就是說,在抗生素盤尼西林(二十世紀初)沒有發明之前,像梅毒、肺炎之類等細菌引發的病,根本就是無法治愈的病。
試問今天,哪個會(敢)去泡在一個用水銀加熱後的水銀蒸汽浴!
作為一種解毒劑或鎮痛劑,服用黏土的曆史雖然比不上服用罂粟的曆史那般早,但在歐洲至少在公元前六世紀就有了,“荒”書如是說。1581年,德國的沃爾夫岡二世相信了一個即将處死的死囚的話,一種加了(上帝或祭司)“印”的“印土”可以鎮痛。據說它采自斯特利加的深山,又加蓋了特别的印的黏土,可以包醫百病。于是,這種帶有神祇的“印土”風行歐洲。直到現代醫學興起,這種“印土”才成了歐洲有錢人古玩室或博古架的藏品。事實上,用土做藥,在李時珍的《本草綱目》裡不止一種。《本草綱目/土部》共記有“白垩”、“黃土”、“土蜂巢”、“蜣螂轉丸”、“蚯蚓泥”、“螺蛳泥”、“白鳝泥”、“烏爹泥”等。關于藥物的記錄,在《本草綱目》裡更是有一些罕人所聞。如《本草綱目/人部》裡記有藥“發髮”、“亂發”(不知“發髮”與“亂發”差別何處?)、“頭垢”、“耳塞”、“膝頭”、“人尿”、“淋石”、“乳汁”、“口津唾”、“人血”、“人胞”等。動物做藥,在《本草綱目》裡,幾乎知道的天上飛的、水中遊的、地上跑的爬的蠕動的動物都可以做藥,包括2003年有可能誘發sars 的“風狸”、“獾”,也包括2020年有可能誘發新病毒的“伏翼”(“伏翼”即蝙蝠。隻是《本草綱目》把這種會飛的哺乳動物放在了“禽”部)。
藥物學的發展是近現代醫學重要的成果之一。它得益于實體化學和生物化學。其中最重要的是抗生素的發明和使用。在它們沒有發明之前,藥物學大都是靠經驗即臨床得來的。即便如很大程度将張仲景(公元三世紀)《傷寒雜病論》推進一步的清人柯韻伯的《傷寒附翼》,同樣也隻是經驗。《傷寒附翼》的第一湯叫“桂枝湯”。《傷寒附翼》說:“此為仲景群方之魁,乃滋陰和陽,調和營衛,解肌發汗之總方也”;《傷寒附翼》又說“凡頭痛發熱、惡風惡寒……,不拘何經、不論中風、傷寒,雜病,鹹得用此發汗”。這一說,當時如西人“印土”一般包醫百病,那麼它的藥物成分呢?簡單得不能再簡單:“杜枝”、“芍藥”、“甘草”、“生姜”、“大棗”。我們今天知道,治療瘧疾的奎甯,來源于“本草”即源于茜草科植物金雞納樹(或類似同屬作物)的樹皮,但它卻依然是以化學的方式提制的生物堿,它的分子式為c20h24n2o2。同樣,由于奎甯使用的抗藥性,中國獲諾貝爾獎的屠呦呦,從“本草”青蒿(或類似同屬作物)提取的奎甯替代品,并非傳統炮制,而是現代藥物學的化學合成(1973年,雙氫青蒿素,其分子式為c15h24o5)。
試問今天,還有人去吃西洋的“印土”和中國的“白鳝泥”與“頭垢”嗎?
現代醫學(包括醫療制度、醫療手段、醫療器械、醫療藥物、醫療護理,當然也包括醫療倫理等),建立在理性、科學和法律的平台上。當然也是建立在曾經若幹醫學荒誕無稽的個案上。或者說建立在若幹代價上的。
當藥物不能保證患者或不能保證人類的健康和生命時,手術便推到了醫學的前台。如“荒”書所說:“手術要突破最後的終極障礙——人體本身。割開皮膚,穿透眼球,鋸掉骨頭,結紮血管,這意味着自然與疾病、創傷的演變曆史正在改變。”從華佗與關羽剔骨療傷來看,從古至今,手術就是醫療的重要手段,也是醫學史必須面對的話題。從關羽剔骨療傷的三世紀,一直到十九世紀,可靠的麻藥還未出現。于是有了铮铮鐵骨的關羽的英雄形象——“荒”書的作者可能不知道這一故事。在歐洲用器械給病人手術的事,确實是一部人類或個體病人疼痛的曆史。十八世紀,醫生用專門做的彎刀或鋸子,給病人切骨頭和鋸骨頭。手術的步驟是,刀切開骨頭外的皮膚、肌肉,然後用鋸把骨頭鋸開或鋸斷。流的血用灼術(熱鐵、沸油等)來處理,肌肉要麼不處理,也可縫合起來。據說,那時著名的醫生是比在同一時間内,可以切開或鋸開骨頭的數量。一位名叫本傑明·貝爾的蘇格蘭醫生,可以在六秒之内截斷一個大腿。法國醫生讓·拉雷在拿破侖戰争期間,24小時内完成了200次截肢。法國醫生截肢總數肯定會得第一名,但速度卻比那位蘇格蘭醫生慢了一秒。還有一位叫利斯頓的蘇格蘭醫生更神奇,他在講課時,截了一隻骨頭後,把刀叼在牙子中間,沖着他的學生和圍觀者大聲叫道:“先生們,給我計時!先生們!給我計時!”這哪裡是在治病,這是在當演員——切骨頭或鋸骨頭的超級演員!這哪裡管得上患者的疼痛,這是在扮演某種神力最為荒誕最為糟糕的悲喜劇。好在那時沒有影像留下來,如果留了下來,這豈不是我們人類在走向文明和走向理智時的最野蠻行為嗎!但正因為有了這樣的代價,才有了現代醫學上的諸如術前準備、無菌、麻醉、現代器械下的手術和術後護理等等。特别是因為一代更比一代先進的手術器具,也才有了現代手術的理念:無痛、速愈。
人類從蒙昧走向文明的漫漫途中,經曆過費雷澤在《金枝》裡所叙述的用巫術控制天氣、預測吉兇、保佑子孫、健康長壽等,也經曆了《荒誕醫學史》所述的為了自身所經曆的種種荒誕之事,一直到了今天。當歐洲中世紀後期極度恐慌的黑死病、曾讓全球人類頭疼的天花等惡性傳染病成為曆史後,從二十世紀中後期到第三個千禧年開始的二十一世紀,人類除了要繼續面對舊疾,還要面對之前從未見過的新疾病。不過,人類的偉大在于,這個地球上的生靈,會思考、會吸取教訓、會想辦法、會結成一道共同面對。
二十世紀最重要的科學史著作《科學史》([英]w·c·丹皮爾著,李珩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0年)說,當人類進入十七世紀之後,植物學與化學開辟了藥物學的新紀元;十八世紀,化學與醫學結合,促進了醫學的發展;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生物學、化學與醫學的結合,特别是“生物學最驚人的發展之一,是人們對于動植物和人類的細菌性疾病的來源與原因的認識大增進”。而這一判斷和價值,為後來的醫學提供了坦途。
一部研究人類原始心理和狀态巨著的《金枝》、一部研究西方科學史的《科學史》、一部專門研究西方醫學史上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荒誕醫學史》,都指向,人類的進步雖然每步都付出了代價,但是,人類的前行,總是以理性、科學和相适應的制度伴随前行。人類不斷地超越自己,這是人類的樂觀。但經曆荒誕之後,就不再應有荒誕,這是“一部有趣又有料的世界醫學前史”(這部書的推廣語)《荒誕醫學史》告訴我的。
(急寫于新肺炎仍熾的2020年1月31日。叙府田壩八米居)
來源:北京晚報
作者:劉火
流程編輯:tf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