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贛的《路邊野餐》,很驚豔,又很神秘,充滿詩意。除了衆人津津樂道的那在蕩麥如夢如幻的42分鐘長鏡頭,還有就是《路邊野餐》究竟講什麼,衆說紛纭。有的說是主人公陳升的一場夢,有的說,是遇到了一個平行世界,在這裡,過去、現在和未來重合。
我覺得都不是。在我看來,明白這部電影,至少需要發現這麼三把鑰匙。
第一把,是《金剛經》。
不用質疑,影片一開頭,就引述了一段《金剛經》裡的話,點明了本片的主旨。畢贛在拍《路邊野餐》之前,有一部黑白小短片,就叫《金剛經》。
綜合來看,我們不講那些空的東西,淺近的說法,就是看因果,和忏悔。陳升的媽媽,對陳升有愧。她有兩個“孩子”/“鞋子”。在四川話裡,“鞋子”和“孩子”發音一樣。
母親去世九年後的一天,陳升午睡,夢見了媽媽的一對繡花鞋,在一條河中漂流。有一隻鞋沉到了水底,有一隻卻沒有。那一隻“孩子”/“鞋子”,就是陳升。顯然媽媽放不下他。
媽媽沒放下,陳升出獄九年後,也還沒有解脫。
是以有了這麼一段從凱裡下鄉,去鎮遠之旅。最後我們發現,陳升夢裡那條河,就是蕩麥河。完成了蕩麥之旅,陳升得以解脫。标志就是,在蕩麥河坐船離去之前,他丢掉了野人之說的心魔。
蕩麥河水之中,再次漂流起媽媽的那一對繡花鞋,剩下的那一隻“孩子”(代表陳升),也終于沉入水底。媽媽放下了,陳升也解脫了。
如果這部電影有什麼神怪色彩,那麼其中之一,可以看做,在媽媽去世九年祭,去世的媽媽,在冥冥中,給他安排了一次解脫之旅,也是自己的忏悔之旅。
整部電影,貫穿起來後,我們隻看到的是陳升過往的不堪,是他對前妻的情誼,對媽媽的愧疚。如果隻看到這裡,是淺嘗辄止。
第二把鑰匙:《桃花源記》。
千萬别忘了,畢贛是大詩人。既然是詩人,沒有不知道陶淵明的。本片中,最核心的部分,是從凱裡市到鎮遠鎮,其中誤闖入蕩麥這一段。
蕩麥是一個青山綠水的小鄉寨。似乎存在,似乎又不存在。很多人解讀,這是陳升做的一個夢。我覺得不是。如果片頭的凱裡和片尾的鎮遠是真實,那麼片尾陳升的望遠鏡和那幾顆多餘的扣子,告訴我們,他是經曆過蕩麥的。
那麼蕩麥究竟是個什麼地方呢?
我想,就是借鑒了陶淵明的“桃花源”。陳升就是那個“武陵人”。
火車本來是在凱裡去鎮遠的中途,臨時停車。陳升下了車,那裡有一條岔道,進入一個隧道。這個隧道,就是桃花源的“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隧道外,這個火車站,有沒有,是不知道的。出了隧道以後,遇到的大衛衛,他說他們這是沒有火車站的,往前繼續走,是到蕩麥河邊,坐船去鎮遠。
是以,從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下火車站開始,陳升便是“武陵人”了。
在離開蕩麥的時候,陳升是坐船。你聽到劃船的聲音,岸上有一條黑狗跟着跑。他夢見的那雙繡花鞋所漂流的河,顯然就是這條河。
這也像極了“武陵人”坐船進入和離開桃花源。
一直到鎮遠小鎮,上了岸,才又寫實了,似乎回到真正的現實。一下就聽到打麻将、打牌的聲音。
估計陳升要是給這裡的人講蕩麥,估計沒人知道。就好像“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複得路。”
陳升去鎮遠,是去找小侄子衛衛。陳升就是在鎮遠長大的,如今改過自新、人到中年,他感同身受,把衛衛當做當年的自己,害怕他将來的人生走歧路,想多給他關心。
蕩麥就是“桃花源”。但并不是像陶淵明筆下,講一個“秋熟靡王稅”的自然美好理想社會,畢贛隻是借用了武陵人誤闖入桃花源這樣一個idea,在他的電影中,陳升誤闖入蕩麥,是在那裡似是而非地遇到了,一些和他生命息息相關的人:
開摩托載他的,好像是長大的侄子衛衛;理發店的洗頭妹,長得跟他前妻一模一樣,但又不是他前妻;大衛衛喜歡的村花洋洋,就好像陳升診所裡,年輕時候的老醫生。
這個洋洋,就一心想離開鄉村,有一天去大城市凱裡。她的辦法就是做導遊。對城市的向往,哪怕是聽到去凱裡火車的聲音,都為之神往。開一個爛摩托的大衛衛,一心想追求洋洋,注定求而不得,會被抛棄。
這裡就有點像周星馳《大話西遊》的一段情節,孫悟空穿梭回去,看到當初唐僧為什麼會自殺拯救孫悟空。大衛衛和洋洋的故事,其實就像陳升看到媽媽或老醫生的從前,她為什麼會選擇離開鄉村,抛下戀人,去“大城市”凱裡。
同時,陳升坐牢九年,出獄前一年,妻子因病去世,他在獄中學了一首小茉莉,想唱給妻子聽。九年來,對妻子難以忘懷。蕩麥之旅,他見到了酷似前妻的洗頭妹,讓她看了“海豚”,唱歌給她聽,留下了一盤叫《告别》的錄音帶,對自己的情感,做了最後的告别。
是以,離開蕩麥的陳升,解脫了。
這一切,似乎是去世的母親,通過托夢,和類似夢境的引導,完成的。那雙蕩麥河中漂流的繡花鞋是夢,但蕩麥之旅,雖然看上去像夢,卻不是夢。但你說是真,又不一定真。
就像“桃花源”一樣,陳升再去找,可能就找不到了。可以簡單了解,是去世的母親,安排的。
第三把鑰匙:知青。
顯然,如果抛開《金剛經》的佛理,抛開蕩麥的亦真亦幻,我們去探究真相的話,那麼陳升的遭遇和經曆,隻是表,什麼是裡呢?
陳升母親,還有診所老醫生那一代的遭遇才是裡。
為什麼陳升和老歪是同母異父的兄弟,為什麼陳升小時候被丢在鄉下,為什麼媽媽對他很愧疚,為什麼老醫生有個苗族的舊情人在鄉下,為什麼這個女人也跑回城裡嫁人生子,為什麼她認識陳升的母親,關系還挺近?
顯然,陳升的媽媽和這個老醫生,當年都是下鄉到苗寨的女知青。三線建設時期去支邊,到了貴州凱裡偏僻的小地方鎮遠。估計在鎮遠,也經常要下鄉。因為“必要時要進洞”,要“靠山,分散,隐蔽”。
那時正是青春戀愛的年紀,老醫生喜歡上了吹蘆笙的苗族青年。陳升的媽媽,肯定有當地的追求者,就好像蕩麥之旅裡追求洋洋的大衛衛。人家那麼真誠,你不為所動,是不可能的。但是你知道那個人不是你的未來,你的未來遲早還是要回城裡。
是以媽媽在鄉下生下了陳升,估計為了回城,狠心把陳升留在鄉下了。回城後,重新嫁人,生下了老歪。老醫生和陳升媽媽認識。陳升媽媽會做蠟染,估計是下鄉時,和陳升的爸爸學的。老醫生的兒子,騎自行車去陳升的媽媽那裡取蠟染,被人酒後駕駛撞死了。
最後我們看到的結果,陳升長大後混黑社會,老歪也不學好。陳升進了監獄,坐牢九年,出獄前,媽媽死了,妻子病死。陳升的侄子也沒有好好被照顧,就像陳升的小時候。老醫生的兒子死了,自己也是孤身一人,孤獨終老。
花和尚的兒子死了,兒子總是托夢要表,他就到鄉下開了一個鐘表店。老醫生因為兒子的死,陳升因為妻子病死,開了這家診所。他們的理由都是一樣的。
他們這些家庭的遭遇,就是那一代人的縮影。
為什麼年紀輕輕的畢贛會有這些感觸呢?演陳升的,就是他的姑父陳永忠,1968年生的,也是混過社會,坐過牢。陳升的故事,就有他姑父的影子。1968年生,不就是那個時代的人,下鄉生的孩子麼?
畢贛是1989年生的,他就是電影中的小衛衛。像貴州凱裡這樣邊遠地區,那一代人的不幸,不僅影響到他姑父這一代,還影響到第三代的畢贛。
就是這樣啊。
如果把第三把鑰匙拿到了,就不算淺嘗辄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