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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2019年6月,吳氏固圉齋所藏《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著錄的明正德蘇州嘉趣堂袁氏刻本《皮子文薮》一種(圖1-4),由吳錫祺夫婦捐贈,正式入藏蘇州博物館。此書系劉薔《天祿琳琅知見錄》(圖5)記錄的第761号,原書内夾有1929-1941年間主持燕京大學圖書館館務的田洪都緻吳燕紹(1869-1944,字寄荃。蘇州吳江人。吳錫祺之祖)書劄一通(圖6),提及吳氏“願将天祿琳琅所藏宋元明闆之書六十四種出讓”,然未成交。劉薔據《馬衡日記》推測,1949年六月底,吳豐培(1909-1996,字玉年。吳錫祺之父)将家藏“天祿琳琅”殘本議價售于故宮,最終調撥北京圖書館。關于歸公的準确時間,《知見錄》并未提及。另外,吳氏固圉齋究竟收藏過多少種天祿琳琅,其後各自流轉的過程,以及最終的歸宿如何?至今仍有不少未解之謎。此前,筆者曾向劉薔女士請教過,目前仍不能确定吳氏藏“天祿琳琅”書是否真如田洪都所說有“六十四種”之多。之後,也當面問過吳錫祺先生,家中所藏“天祿琳琅”除《皮子文薮》一種外,其餘書知道下落嗎?據家人口耳相傳,父、祖輩曾将書出讓給吳燕紹的一名學生,此後便蹤迹杳然,無法查證了。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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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子文薮》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天祿琳琅知見錄》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田洪都緻吳燕紹書劄

其實,早在1927年11月出版的《文字同盟》第八号《京華耆宿傳》之“吳寄荃”一文中,詳細開列了吳燕紹著述目錄,内有 “《天祿琳琅所見錄》二卷”一種,并注“書已不存,所見者皆零星殘本,聊以紀當時右文之一斑”,說“天祿琳琅”書不存,恐是為避免事端的托詞。《天祿琳琅所見錄》書名下并沒有後面《藏書家圖章考證》《清後妃皇子詳記》兩書附注的“未成書”三字,應該當時已成書或有草稿,内容是否系吳燕紹當年經眼“天祿琳琅”的記錄,甚或就是他所藏“天祿琳琅”的一個目錄,在未見到書稿前,無法确定。而今遍覓固圉齋中儲存吳燕紹手稿,皆不見此類書稿,至為可惜。不過,并非全無發現,在吳家所藏的一部《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刻本天頭上,意外找到十餘處吳燕紹批語,涉及到的書依次為:卷二宋版經部《東岩周禮訂》,卷三宋版經部《春秋集注》(第二部)、《監本附音春秋谷梁傳注疏》(第二部),卷四宋版史部《史記》(第二、第三兩部,實俱為明嘉靖王延喆刻本)、《晉書》(實為明萬曆刻本)、《漢隽》《新入諸儒議論杜氏通典詳節》(實為元至正建陽書坊刻本),卷五宋版子部《初學記》(實為明嘉靖錫山安國桂坡館刻本),卷九元版史部《宋史全文續資治通鑒》,卷十一進制版集部《道園學古錄》,卷十二明版經部《書傳會選》等。吳燕紹(圖7)的批語頗為随性,并無嚴格體例,如《東岩周禮訂》一條雲:

是書每葉二十六行二十三字,首钤“天祿繼鑒”“乾隆禦覽之寶”,尾钤“天祿琳琅”。首尾钤“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寶”“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疑是通志堂初印本。(圖8)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吳燕紹(19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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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燕紹與子吳豐培、女吳蘊輝合影(192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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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吳燕紹眉批

按之《天祿琳琅知見錄》,确實已将版本從宋版改成清康熙十五年納蘭成德刻《通志堂經解》本,吳燕紹所見确然無誤。又如卷三宋版經部《春秋集注》第二部,吳燕紹批雲:

《無聲詩史》朱承爵字子儋,号舜城漫士,又号左庵。江陰人。文徵仲稱其為文古雅有思緻。《讀書敏求記》,阮嗣宗《詠懷詩》行世本惟五言八十首。朱子儋取家藏舊本刊于存餘堂,多四言十三首,覽者勿漫視之。

所論并未針對此書的版本特征,内容略顯寬泛,是以,僅據批語尚不能确定吳燕紹所批之書就是固圉齋的收藏。但也有一小部分批語,可推測他記錄的可能是自己所得“天祿琳琅”殘本,如卷四《史記》第二部批語:

見卷五十二之六十,圖章俱符。每葉廿行十八字,卷首钤朱文“乾隆禦覽之寶”橢圓印,白文“天祿繼鑒”方印。卷尾钤“乾隆禦覽之寶”朱文、“天祿琳琅”方小印。冊首尾钤有“五福五代堂寶”“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三方玺,俱朱文。卷口刊有徐莫、陸雲、安弟、周渭、孜受、曰言、六孜、昂、陸鋆、陸鈭、章、高南等,蓋梓匠姓名也。

按之《天祿琳琅知見錄》,此書分藏北京市文物局圖書資料中心、中國國家圖書館兩處,合之仍不全,其中卷五十三至五十七藏中國國家圖書館,今缺卷五十二、卷六十。卷五《初學記》吳燕紹批:

見卷十一、卷十二,圖章俱符。每頁二十行十八字,字畫清楚,首尾钤“五福五代堂寶”“八征耄念之寶”“太上皇帝之寶”三方玺,俱朱文。卷首前“天祿繼鑒”方印白文、“乾隆禦覽之寶”橢圓印朱文。尾同。尾又有“天祿琳琅”方印。

按卷十一亦有“文莊家學”長方小印,但不清楚耳。

卷十二無“夫山許氏圖書”,蓋十一與十二合訂一冊,“夫山許氏圖書”“昆輝氏”“文石朱象元氏”印于首頁,“侍禦之章”“高陽氏槐榮堂”“太史公牛馬走”印于尾頁。

按之《天祿琳琅知見錄》,此書不全,分藏台北故宮與中國國家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有卷十一、十二,合訂一冊,或即吳燕紹所記之書。1934年出版的張允亮編《故宮善本書目》著錄《初學記》時,便稱缺卷十一、十二兩卷,這就涉及到吳燕紹經眼或獲得這批“天祿琳琅”的時間問題。我們可以回看一下蘇州博物館新入藏的明刻《皮子文薮》,此書四冊裡有一冊系民國間補抄本,嚴格說來,亦算殘本,書前副頁有章钰(1864-1937)題跋,稱“從吳江吳寄荃内翰齋頭得觀”,時在辛未立夏(圖9),即民國二十年(1931)。較之《文字同盟》第八号出版的1927年,晚了四年。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皮子文薮》章钰跋

關于吳氏獲“天祿琳琅”藏書的時間,有沒有比張允亮《故宮善本書目》,甚至《文字同盟》第八号相關記錄更早的線索呢?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吳燕紹的同年兼親家鄧邦述(1868-1939)在元至元建陽書坊刻本《新入諸儒議論杜氏通典詳節》上的題跋。此書不全,殘本分藏台北故宮、中國國家圖書館、台北中研院傅斯年圖書館,還有卷首一冊見于保利2008年秋拍,可以說完全四分五裂。關鍵的證據在傅斯年圖書館藏卷五、卷二十八至三十兩冊上,書上有舊主人鄧邦述的題跋稱:

辛酉二月,晤吳寄荃同年,齋頭忽又得殘本二冊,乃内府所藏,查其卷第,适足補吾書之阙,則卷五一冊,又二十八至三十一冊,凡四卷,于是吾書得二十五卷,殘者不及半矣。餘感寄荃慨贈之意,特先記之于此,他日裝成,當再書之。辛酉二月三日,群碧。

辛酉為民國十年(1921),可證本年之前吳氏已得此“天祿琳琅”殘本無疑。彼時溥儀尚未出宮,以賞賜溥傑名義将“天祿琳琅”藏書帶出清宮也要到1922年七月十三日之後,則吳燕紹獲得“天祿琳琅”殘本更在此之前。盡管光宣間,吳燕紹先後任内閣中書、理藩院主事等職,卻并無随便檢閱清宮的“天祿琳琅”藏書的機會。再說私自挾帶“天祿琳琅”書出宮,更是難上加難。且吳燕紹深通目錄版本之學,果真有機會挾書出宮,暫不說先選精善之本,必然會取首尾完整、品相上佳者,今考吳氏所藏“天祿琳琅”皆系殘本,複有朽壞破損處,故很可能是不懂書者任意抽取,盜出禁宮以謀取小利,機緣巧合之下,方才入藏吳氏固圉齋。

關于吳燕紹所得“天祿琳琅”殘本的種數,目前未見本人留下詳細記錄。田洪都書劄中提到的64種,必不包括1922年二月吳燕紹送給鄧邦述的《新入諸儒議論杜氏通典詳節》(圖10)殘本一種。前文已提到将“天祿琳琅”殘本轉讓燕京大學圖書館一事,未有成議,《馬衡日記》1949年六月廿五日堪為明證:

劉厚滋來電話,謂吳寄荃之世兄日内将見訪,其家所藏“天祿琳琅”殘書尚未出賣,其中有可補院藏之缺者。十餘年前,李玄伯曾與議價,未諧,今拟重提舊案收之。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由此可見,吳豐培(圖11)聯系故宮博物院打算轉讓此前父親吳燕紹未售出的“天祿琳琅”,是通過同學兼好友劉蕙孫(1909-1996,原名厚滋)的介紹。在此之前,1926至1933年李宗侗任故宮博物院秘書長期間,吳燕紹也曾與之接洽出售“天祿琳琅”殘本一事,但也無果而終。

1949年六月廿七日,吳豐培攜書目找馬衡(圖12)面談。《馬衡日記》稱“吳為故人寄荃之子,家有天祿琳琅藏書殘本數十種,抄一目錄見示,當交庾樓一查,再與議價。豐培為北大研究所學生,研究邊疆史料,亦濁世佳公子也”。此後,馬衡未再談及吳家這批殘本,隻有1951年五月廿七日“吳玉年來談”之類的簡單記錄。不過,據向斯《故宮國寶流傳宮外紀實》摘錄1951年七月十一日《故宮博物院檔案·故宮博物院關于收購吳豐培天祿琳琅書籍事》及《所附書目》,故宮博物院于1951年七月成功收購吳氏家藏“天祿琳琅”珍本六十一種,吳燕紹、吳豐培兩代人保管了三十多年的這批清宮舊藏,終于回到了故宮。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吳豐培(1935年)

申聞︱固圉齋藏“天祿琳琅”知多少

馬衡

據故宮博物院檔案顯示,收購的六十一種“天祿琳琅”殘本中,有十四種能與故宮圖書館藏書配成完璧,包括:宋版《包孝肅奏議》《白孔六帖》,元版《五音類聚四聲篇》《金史》《千家注杜詩》《李太白詩》《真西山文集》,明版《古文苑》《千家注杜詩》《歐陽文忠公集》《初學記》《白氏長慶集》《東萊标注颍濱集》《武溪集》等。另外四十七種,除了《百川學海》版《六一詩話》外,其餘都是《天祿琳琅書目後編》著錄珍本書籍,包括:宋版《史記》《漢書》《晉書》《朱子語類》《校正北史詳節》《諸臣奏議》《古文苑》等,元版《通志》《韻府群玉》《杜詩》《十七史詳節》《前漢書》《後漢書》《金史》《國策》《儀禮經傳》《李太白集》等,明版《舊唐書》《學海》《群書考索》等。

向斯所記吳氏出讓六十一種書,除一種外,“天祿琳琅”殘書實有六十種,加上《皮子文薮》一種,共六十一種,與田洪都書劄所說六十四種相去并不遠。這些書中,與吳氏藏《欽定天祿琳琅書目後編》一書中有吳燕紹批注的十餘種有重合者,如《初學記》《史記》《漢書》《晉書》等。另有四五十種,吳燕紹未批注,故宮博物院檔案為我們提供了更多的資訊。如十四種的第一種,《包孝肅奏議》當即《天祿琳琅知見錄》第599号明成化刻本《孝肅包公奏議集》,1959年自故宮博物院撥交北京圖書館殘本五冊,與遼甯省博物館藏本合璧成全書;

第二種,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白孔六帖》殘存卷五十四、五十五兩卷,即《知見錄》第734(3)号,與台北故宮所藏合璧可成全書。這一冊很可能是吳氏售于故宮後,1959年整體調撥給北圖的;

第三種,《五音類聚四聲篇》即《知見錄》第586号《改并五音類聚四聲篇》,台北故宮藏本缺卷四一冊,現存中國國家圖書館,可能是吳氏所售者;

第四種,《金史》即《知見錄》第589号,全書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内四十七冊1959年自故宮博物院調撥予北圖;

第五種,《千家注杜詩》即《知見錄》第620(2)号《集千家注分類杜工部詩》,其中卷一至八、十四至二十五,文集卷一至二,五冊,1959年自故宮調撥予北圖;

第六種,《李太白詩》即《知見錄》第620(3)号《分類補注李太白詩》,全本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卷一至六、十至二十五之七冊,1959年自故宮博物院調撥予北圖;

第七種,《真西山文集》即《知見錄》第629(3)号《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卷十三一冊,與台北故宮藏本合璧可成全璧。

從以上所考七種書來看,不難發現故宮博物院檔案認定“能與故宮圖書館藏書配成完璧”的書,有些應該合璧書,一半竟收藏于台北故宮。之是以會出現這種尴尬,不由讓人聯想起馬衡在日記中提到,他将吳氏固圉齋出讓“天祿琳琅”的目錄核查的工作交給了張允亮(1889-1952,字庾樓)。極有可能,張氏隻簡單将目錄進行核對,參考的目錄還是1934年印行、他本人所編的《故宮善本書目》,而沒有入書庫逐一對實物進行複核,便執筆撰寫了《故宮博物院關于收購吳豐培天祿琳琅書籍事》及《所附書目》,以緻彼時認為能合璧的書中,有些至今分藏于海峽兩岸。

至此可以明确,吳燕紹至少于1921年前已獲得一批“天祿琳琅”殘本,具體來源有待新材料的發現。1921年二月,吳燕紹将“天祿琳琅”殘本《新入諸儒議論杜氏通典詳節》二冊,贈予鄧邦述,群碧樓藏書售予中研院史語所後,随院遷台,成為吳氏舊藏“天祿琳琅”入台的一個特例。其餘六十餘種,抗戰前吳燕紹曾聯系田洪都、李宗侗等,有意售予燕京大學圖書館、故宮博物院,均無果。1949年6月,吳豐培聯系故宮博物院準備出讓“天祿琳琅”殘本六十一種,接洽兩年後,于1951年7月被正式收購,有關細節及書目可參見故宮博物院檔案。1959年,這批書作為故宮藏書的一部分,被調撥給北京圖書館,今藏中國國家圖書館。吳氏固圉齋自留的明正德刻本《皮子文薮》一種,經吳燕紹、吳豐培、吳錫祺祖孫三代人保藏,倏忽将近百年,終于今年被送回故鄉蘇州,歸諸公藏,可謂得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