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塔裡克·阿裡（tariq ali）譯/杜雲飛
塔裡克·阿裡（tariq ali）是英國著名曆史學家、政治活動家和公共知識分子，也是《新左評論》（new left review）編委會的成員。本文原文發表于《新左評論》的部落格sidecar。
2021年8月13日，聯合部隊總部成員準備部署到阿富汗，以協助從該地區撤軍。随着阿富汗安全局勢迅速惡化，美國計劃派遣3000名士兵幫助撤離美國駐喀布爾大使館的部分人員。
2021年8月15日，塔利班重新占領喀布爾，這是美利堅帝國在政治和意識形态上的一次重大失敗。載滿了美國大使館從業人員前往喀布爾機場的直升機令人回想起1975年4月在西貢——現在的胡志明市——的情景。塔利班武裝分子席卷這個國家的速度是驚人的，他們的戰略敏銳非凡，塔利班在一周内勝利就攻克了喀布爾。30萬人的阿富汗軍隊被擊潰，許多人拒絕戰鬥。事實上，他們中的數千人投向了塔利班，并且立即要求傀儡政府無條件投降。阿什拉夫·加尼總統是美國媒體的寵兒，他逃離了阿富汗，到阿曼尋求庇護。塔利班的酋長國旗幟現在飄揚在他的總統府上空。在某些方面，最貼切的比喻不是西貢，而是19世紀的蘇丹，當時馬赫迪（mahdi）部隊橫掃蘇丹首都喀土穆，殺害了戈登将軍（general gordon）。威廉·莫裡斯（william morris）慶祝馬赫迪的勝利，認為這是大英帝國的失敗。然而，盡管蘇丹叛亂分子殺死了整個駐軍，在喀布爾卻沒有發生太多流血事件。塔利班甚至沒有試圖攻占美國大使館，更不用說攻擊美國人員了。
馬赫迪部隊橫掃蘇丹首都喀土穆，殺害了戈登将軍。
反恐戰争二十周年紀念日的結束是可以預見的，并且預示着美國、北約和其他同盟國家的失敗。然而，無論人們如何看待塔利班的政策——我多年來一直是一個嚴厲的批評者——他們的成就是不可否認的。在美國摧毀一個又一個阿拉伯國家的時期，從沒出現過任何挑戰占領者的抵抗。美國的這次失敗很可能是一個轉折點。這就是為什麼歐洲的政治家們在抱怨。他們無條件地支援美國在阿富汗的行動，因而也遭受了羞辱——尤其是英國。
拜登别無選擇。美國宣布将于2021年9月從阿富汗撤軍，但沒有實作其任何“解放的”目标：自由和民主、婦女權利平等以及摧毀塔利班。盡管美國在軍事上可能是不可戰勝的，但是痛苦的自由主義者流下的眼淚證明了美國失敗的更深層次。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紐約時報》的弗雷德裡克·卡根（frederick kagan）、英國《金融時報》的吉迪恩·拉赫曼（gideon rachman）——認為，撤軍應該被推遲，以便遏制塔利班勢力。但拜登在五角大樓的支援下隻是簡單準許了特朗普發起的和平程序，該程序在美國、塔利班、印度、中國和巴基斯坦的參與下于2020年2月達成了一項協定。美國安全機構知道這次侵略已經失敗了：無論美軍停留多久，塔利班都不可能被制服。認為“拜登匆忙撤軍在某種程度上讓武裝分子更強大了”的說法是毫無根據的。
事實是，二十多年來，美國一直未能建造任何履行其使命的東西。燈火輝煌的“綠區”（green zone，指在喀布爾一個由使館、ngo以及各種外事活動構成的區域，被混凝土防爆牆和檢查站包圍）總是被行動部門人員無法了解的黑暗包圍着。在這個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每年有數十億美元用于為駐紮着美國士兵和軍官的軍營安裝空調，而食物和衣服則定期從卡達、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的基地空運過來。由于窮人們聚集在垃圾箱附近撿拾物資，喀布爾邊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貧民窟，這并不出人意料。支付給阿富汗安全部門的低工資無法說服他們與自己的同胞作戰。塔利班的支援者很早就滲透進了這支建立了20多年的軍隊，他們免費接受使用現代化軍事裝備的訓練，并充當阿富汗反抗勢力的間諜。
這就是“人道主義幹預”的悲慘現實。盡管也有值得稱贊的地方：這個國家的出口大幅增長。在塔利班統治時期（1996-2001），鴉片生産受到嚴格監控。自從美國入侵以來，鴉片生産量急劇增加，目前占全球海洛因市場的90%——在某種程度上這使人懷疑這場曠日持久的沖突是否應該被視為一場新的“鴉片戰争”。為美軍占領提供服務的阿富汗各部門共同分享了數萬億美元的利潤。西方軍官得到了豐厚的報酬，使這種貿易得以進行。十分之一的阿富汗年輕人現在是鴉片成瘾者。北約部隊的數字尚未公布。
至于婦女的地位，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在各種ngo紮堆的“綠區”之外，幾乎沒有什麼社會進步。一位流亡國外的阿富汗主要女權主義者指出，阿富汗婦女有三個敵人：西方占領、塔利班和北方聯盟（northern alliance，指各方軍閥組成的反塔利班力量）。她說，在美國撤軍後，她們将隻有兩個敵人（在撰寫本文時，也許可以修正為一個敵人，因為塔利班在北部的進攻已經擊退了北方聯盟的主要派别)。盡管記者和活動人士一再要求，但在為占領軍服務而發展起來的性工作行業方面，相關部門沒有釋出任何可靠的資料。也沒有可靠的強奸統計資料——盡管美國士兵經常對“恐怖主義嫌疑人”使用性暴力，強奸阿富汗平民，并且盟軍民兵對兒童實施了明目張膽的虐待。在南斯拉夫内戰期間，賣淫成倍增加，該地區成為性販運的中心。聯合國參與這一有利可圖的業務的情況有詳細記錄。在阿富汗，全面的細節尚未公布。
自2001年以來，超過775,000名美軍士兵在阿富汗作戰。其中，2448人死亡，還有近4000名美國承包商死亡。根據美國國防部的統計，大約有20589人在戰鬥中受傷。阿富汗的傷亡人數很難估測，因為并沒有人計算包括平民在内的“敵軍死亡人數”。國防替代方案項目（project on defense alternatives）的卡爾·科内塔（carl conetta）估計，到2002年1月中旬，至少有4200至4500名平民因美國的襲擊而喪生，這些襲擊既包括空中轟炸行動的直接傷亡，也包括随之而來的人道主義危機導緻的間接傷亡。截止到2021年，美聯社報道說有47245名平民因美軍占領而喪生。阿富汗民權活動家給出了更高的總數，他們堅持認為有10萬阿富汗人（其中許多是非戰鬥人員）死亡，受傷人數是死亡人數的三倍。
2019年，《華盛頓郵報》發表了一份由美國聯邦政府委托撰寫的長達2000頁的内部報告——《阿富汗檔案》(the afghanistan papers)，對這一曆時最長的戰争的失敗進行剖析。這份報告基于對美國将軍(退休和現役)、政治顧問、外交官、援助人員等的一系列采訪。他們的綜合評估是令人震驚的。布什和奧巴馬政府期間的“阿富汗戰争沙皇”道格拉斯·盧特（douglas lute）将軍承認，“我們對阿富汗缺乏基本的了解——我們不知道我們在做什麼……我們對我們正在做的任務一無所知……如果美國人民知道這種功能障礙的嚴重性……”另一位親身經曆者，前任海豹突擊隊員、布什和奧巴馬政府的白宮從業人員傑弗裡·埃格斯（jeffrey eggers）強調了巨大的資源浪費：“我們從這1萬億美元的努力中得到了什麼？它值1萬億美元嗎？……在擊斃奧薩馬·本·拉登之後，我說過，考慮到我們在阿富汗花了那麼多錢，奧薩馬可能正在他的水墳裡大笑。”埃格斯完全有理由再說一句：“我們（美國）還是輸了。”
2001年11月15日，美國陸軍特種部隊士兵乘坐奇努克直升機進入阿富汗。
誰是敵人？塔利班，巴基斯坦，所有的阿富汗人？一名長期服役的美軍士兵确信，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阿富汗警察吸毒成瘾，還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塔利班的支援者。這給美國士兵帶來了一個大問題，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特種部隊上司在2017年作證說：“士兵們以為我會帶着一張地圖來找他們，告訴他們好人和壞人住在哪裡......他們花了好幾次談話才明白，我手裡沒有這些資訊。起初，他們隻是不停地問誰是壞人、他們在哪裡。”
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donald rumsfeld，曾兩度出任美國國防部長，被外界認為是小布什内閣中的著名鷹派代表人物之一）早在2003年就表達了同樣的觀點。他寫道，“我不知道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壞人是誰。我讀了社群裡所有的情報，聽起來好像我們知道很多東西，但事實上，當你努力去做的時候，你會發現我們沒有得到任何可以訴諸行動的資訊。可悲的是，我們在情報方面存在缺陷。”無法區分朋友和敵人是一個嚴重的問題——不僅僅是在施密特的政治概念層面上，而且是在實際層面上。在擁擠的市場裡，如果你在簡易爆炸裝置襲擊後不能區分盟友和敵人，你的反應就是猛烈抨擊每一個人，并在這個過程中制造更多的敵人。
三位現任将軍的顧問、克裡斯托弗·科倫達上校（colonel christopher kolenda）指出了美軍任務中的另一個問題。他說，腐敗從一開始就很猖獗；卡爾紮伊政府是“自組織形成了盜賊統治”（self-organised into a kleptocracy）。這破壞了2002年後的戰略，即建立一個能夠平穩從占領期過渡的國家。“微小的腐敗就像皮膚癌，有很多方法可以對付它，你可能會沒事的。部門内部的腐敗，更高層次的，就像更糟糕的結腸癌，但如果你及時發現，你也可能會沒事。然而，盜賊統治就像腦癌，是緻命的。”當然，盜賊統治遍布各個層面的巴基斯坦政府已經存在了幾十年。但在阿富汗，事情并不那麼容易，那裡的國家建設工作由一支占領軍上司，而中央政府缺乏群眾的支援。
那些關于塔利班被擊潰後無力卷土重來的虛假報道呢？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一位進階官員對他的同僚播出的謊言進行了反思：“這是他們的解釋政策。例如，（塔利班）的襲擊正在使情況惡化嗎？‘這是因為他們有更多的目标可以攻擊，是以用更多的攻擊去評判不穩定程度是錯誤的名額。’三個月後，襲擊事件仍在惡化？‘這是因為塔利班越來越絕望，是以這實際上是一個我們正在取得勝利的信号’……這種情況一直持續下去有兩個原因，一個是為了讓所有牽涉其中的人看起來都很好，另一個是為了讓人們認為軍隊和資源正在發揮某種效果，而撤走軍隊和資源會導緻阿富汗局勢惡化。”
所有這些在北約國家的檔案館和國防部中都是公開的秘密。2014年10月，英國國防大臣邁克爾·法倫（michael fallon）承認，“（我們）在軍事上犯下了錯誤，錯誤是當時的政客造成的，這可以追溯到10年或13年前......無論如何，我們都不會把作戰部隊派回阿富汗。”四年後，英國首相特蕾莎·梅（theresa may）重新部署了英國軍隊前往阿富汗，并将士兵人數增加了一倍，“以幫助應對脆弱的安全局勢”。如今，英國媒體正在呼應外交部，批評拜登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舉動。英國武裝部隊負責人尼克·卡特爵士（sir nick carter）表示，可能有必要發動新一輪入侵。保守黨後座議員、殖民時期的懷舊者、傀儡記者和布萊爾的馬屁精們紛紛要求英國永久留在這個飽受戰争蹂躏的國家。
令人驚訝的是，卡特将軍和他的繼任者似乎都沒有承認美國戰争機器所面臨的大規模危機，正如《阿富汗檔案》中所描述的那樣。當美國的軍事規劃者們慢慢意識到現實的時候，他們的英國同僚們仍然執着于對阿富汗的幻想。一些人認為，随着基地組織在新的伊斯蘭酋長國的上司下重組，撤軍将使歐洲的安全處于危險之中。但這些預測并不真誠。美國和英國曾經花費數年時間武裝和援助叙利亞的基地組織，就像他們在波斯尼亞和利比亞所做的那樣。這種散布恐懼的行為隻能在無知的沼澤中發揮作用。至少對于英國公衆來說，它似乎并沒有起到什麼作用。曆史有時會通過生動地展示事實或曝光精英的面目，向國家強調緊迫的真相。目前的撤軍可能就是這樣一個時刻。已經對反恐戰争充滿敵意的英國人，可能會更加堅決地反對未來的軍事征服。
未來會怎樣？仿效為伊拉克和叙利亞開發的模式，美國宣布成立一個永久性的特别軍事機關，配備2500名士兵，駐紮在科威特的一個基地，随時準備飛往阿富汗，并在必要時進行轟炸和殺戮。與此同時，7月，塔利班代表團通路了中國，承諾阿富汗再也不會被用作攻擊其他國家的發射台。他們與中國外交部長進行了友好的讨論。現在，随着北約的撤退，關鍵角色是中國、俄羅斯、伊朗和巴基斯坦。沒有一個國家希望爆發新的内戰，這與蘇聯撤軍後美國及其盟友的情況形成了鮮明對比。中國與德黑蘭和莫斯科的密切關系，可能使中國能夠在北部俄羅斯持續的幫助下，為這個飽受創傷的國家的公民争取到一些脆弱的和平。
重點放在阿富汗的平均年齡上：18歲，人口4000萬。就其本身而言，這毫無意義。但是，阿富汗年輕人有希望在長達四十年的沖突之後為更好的生活而奮鬥。對阿富汗婦女來說，即使隻剩下一個敵人，鬥争也絕不會結束。在英國和其他地方，所有那些想要繼續戰鬥的人必須将他們的注意力轉移到那些即将敲響北約大門的難民身上。至少，避難所是西方虧欠他們的，是對一場不必要戰争的微不足道的補償。
責任編輯：伍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