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鄭麗麗,山東日照人,筆名疏柳含月,市作協成員,有作品在國家、省市級比賽中多次獲獎。

散文之窗:
轉眼長大成家,陪伴父母的時間就少了,尤其自己又添個孩子,就更少回家了。領着女兒難得回來一趟,飯後無意間扯起“最吓人的一天”這個話題。
女兒擠擠插插到我們一圈大人的懷裡,搶先發言:“上幼稚園那天是最吓人的一天!爸爸媽媽都不在,我怎麼找都找不到。放學了我拼命往前擠,直到看見來接我的媽媽,我才知道爸爸媽媽還是要我的。這一天太吓人了。”我們被她說得哈哈大笑。我說最吓人的一天是忙忘了時間,去接女兒晚了,我和她爸爸慌腳兔子似地奔向孩子的教室,一路上互相埋怨,胡思亂想,直到看見老師領着眼淚汪汪的孩子出現在眼前,心才回到肚子裡。
孩子爸爸也點頭,同意我的說法。
父親坐在一旁,不時端起茶杯喝一口,笑吟吟地聽我們閑扯。母親看了他一眼,說:“你們讓你爸爸說,哪一天他覺得最吓人?”父親摸了一下又多了好多白發的兩鬓,很自豪地說:“我這麼大年紀就沒害怕過。不知道害怕是個什麼,還吓個什麼人。”父親當過兵,性情豪爽,古道熱腸,是個标準的山東大漢,膽氣确實很大,這是公認的。母親撇撇嘴:“你就吹吧你。誰閨女出嫁那天哭得跟個老娘們似的?!”父親臉一下子紅了,站起身就往外走:“地裡還有點活,我去看看。……你個老婆碎果兒嘴,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它幹什麼?”
我出嫁那天父親哭了?我怎麼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趁母親在收拾東西靠過去,問起這件事。母親看了我一眼,咂咂嘴,停下手裡的活:“真事,沒騙你。我這是話趕話說漏了嘴。你爸爸不讓我說的。你說你打小就自有主張,省心倒是省心,可是這個婚姻大事也不多和我們商量商量,自己就把自己這麼快嫁出去了。嫁就嫁吧,你看看你選的日子,又是爹娘日(結婚這天爹娘不見閨女),又是爹娘月(結婚這個月新人不回門)。說你懂事吧,真懂事,說你不懂事吧,也夠人受的。一輩子這麼一回,我們當老人的也不好駁了你的臉面……”我讪讪地,不知道怎麼回答。
因為我一直認為父親是不在乎我的!
本脈本支人丁興旺,叔父大伯家第一個孩子都是男丁,唯獨我是個丫頭片子。這多少抹了父親的面子。我看見别人家的女孩子騎在父親的肩上,快樂的大呼小叫,我一次也沒有;我看見别人家的女孩子有父親笨手笨腳地綁小辮,我一次也沒有……我偷看過父親的退役證件,在子女欄裡,填的第一個孩子性别是兒子,我明明是女兒!父親是有多讨厭我?!國小寫作文,寫自己的好爸爸,我竟然隻記得他給我炒了三兩生肉,我餓極了全吃光了,母親回來他笑話母親養了個小吃包!這是真的,真得那麼假。弟弟出生後,我寄居在外公家,極少回來。回家看見父親逗着弟弟玩,更不願意過多親近,心裡很别扭,喜歡兒子是吧,女孩不值錢是吧,我也不稀罕你!在這樣的心理下,我都懷疑過父親給我和弟弟買的一模一樣的新書包,也是弟弟的品質好。甚至發狠将來嫁得遠遠的,越遠越好,再也不回來!
在以後的歲月裡,父女關系一直就這樣僵持着,淡淡的。
女兒要出嫁,母親肯定舍不得,我相信。畢竟母女連心嘛。我選這麼個出嫁的日子,多少有點報複的味道,父親不喜歡我,幹脆連我出嫁都不要看了,三日也不要回門了。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終于不在眼前晃蕩,心裡一定高興壞了吧?
可母親怎麼說他哭了?
“你爸呀,年輕時是因為你是女孩子别扭過一陣子。我知道你記恨他。可你越長越大,他也越來越疼你了。自己的親生閨女,能狠到哪裡去?你是不知道,你第一次領回來男朋友,你爸比那小年輕還緊張,怎麼看人家怎麼不順眼。跟我嘀咕閨女還小,急什麼。還說,托人打聽打聽男的脾氣好不好,家底累不累,别虧了自己閨女。”是這樣呀,莫名的難過在我心間無限膨脹,再膨脹,塞得心生疼,父親,我真的不知道,您這麼疼我。我一直認為您眼裡隻有弟弟,沒有我。
“你出嫁的頭天晚上,你爸爸幾乎沒睡。一會兒起來一趟,一會兒起來一趟。檢視你的嫁妝是不是齊備了,檢視封箱是不是結實。魔怔了似,說娶親和嫁閨女真不一樣,這嫁閨女心裡堵得慌。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吃飯,一個勁的忙乎。等你發嫁的鞭炮一響,他找個了由頭,說你叔父大伯們沒有好好陪嫁給你,一個大男人就開了腔,哭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誰勸也勸不住……一個勁數落一大家子看你一個女孩,沒能讓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我跟你爸過了多半輩子,沒見他掉過眼淚。”
哦,對不起,父親!父親!我臉上火辣辣的,眼裡水濛濛的。
“說起來,你爸覺得最吓人的一天,肯定就是你嫁人的那一天。他是比我還不放心你呀。又惦記自己的閨女那臭脾氣,到了人家去是不是會有人擔待;又惦記你愛睡懶覺,結婚了會不會沒飯吃;又罵我沒良心,給閨女找這麼個破日子,讓他沒法看見唯一的閨女出嫁的樣子……你出嫁了不知道,他在家裡念念叨叨,一天老了10歲!”
原來是這樣啊。完全不是我當日自己想的那樣!我的慚愧彌漫了眼前的一切。
我想象的出,那日真實的情景,真正的嫁女日,父親是怎麼過的了!
小時候不受自己待見的女兒轉眼要嫁人了?!再回這個家門,就是這個家的客人而不是單純的自己的女兒了。黃健翔曾說過,有朝一日女兒出嫁,他恨不得拿棍子把新郎打一頓。我不善表達又心懷愧疚的父親呀,您是忍了多久才沒有扛着棍子把開着婚車來接女兒的毛頭小子趕跑?養了二十多年的鮮花,給人摘了不算,連盆都端走了,您得有多少不舍和不甘?坐在婚車裡的我卻還對您懷着滿滿的怨怼。
您聽到女兒發嫁的鞭炮聲了,想到她的一生就要托付給另一個陌生男人了,女兒出嫁了,任性的女兒卻不讓你去送一送!在您眼裡,還隻是個孩子的女兒确确實實出嫁了。您無法阻攔女兒出嫁,也不能阻攔女兒出嫁。您知道婚車會把女兒拉到什麼地方,卻不知道這輛婚車會把女兒拉到一個什麼樣的生活裡。您内心該有多麼害怕!多麼驚恐!多麼糾結!
您在女兒出嫁的這天,是這樣戰戰兢兢、擔驚受怕。能做的,卻隻有默默地祈禱,祈禱上蒼能給她一個好運氣、一個好歸宿;也會賜給她好的公婆、好的郎君、好的生活。這天女兒出嫁了,您把女兒交給了别人,交給了這個社會。您無論如何都覺得那是一部恐怖片的上演!
一場嫁女時的嚎啕大哭,并沒有污了父親這個身份!
哦,父親,這隻讓我知道自己是多麼自作聰明的孩子啊。
我早就知道,出嫁,那從來就不隻是一件喜慶的事,它還代表一種别離,一種姑娘和她們的父母再也回不去的别離。可我真不知道,我還給了親愛的父親這麼大地驚吓,讓他把我出嫁的這天,當成了人生最吓人的一天。生活不争不吵,它隻會默默安排一些小橋段來忽然颠覆我堅持多年的觀點。
不待見小時候閨女的父親,嫁女尚且如此傷心,天下本來就疼愛女兒的父親,嫁女那天内心又該是經曆了一場什麼樣的浩劫呢?大約隻有他們自己知道吧!
本期審稿:張學文
作品插圖:選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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