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舉出這個世界上最著名的機器人,哆啦a夢絕對可以名列前茅。這位昵稱為“藍胖子”的機器人誕生于22世紀,不僅是人類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親密的朋友。哆啦a夢和野比大雄之間經由尋常點滴産生的友情,毫無疑問是真摯動人的。它會因為别人管他叫“狸貓”而忿忿不平,也會一本正經地跟野比大雄講道理,教他學會自立。
擁有超越人類自身之上的能力,同時又具有人類的個性、情感甚至是性格缺陷。哆啦a夢恰恰是人類心目中機器人發展的一個理想的趨勢:機器人越來越像人。
但強加的善意也可能會成為惡意。阿瑟·克拉克在1969年出版的《2001》中飛船的超級電腦hal9000,便是這類“邪惡”機器人的典型。機器人擁有了人類的心智和思維能力,并将其發揮到極緻,但這也種下了毀滅的種子:為了在追求真實與隐瞞真相中維持一緻性,機器人對飛船上的人類進行屠殺。哆啦a夢與hal9000可以說是人類對未來機器人想象的兩條分叉歧途。人按照自己的樣子創造了機器人,自然也會根據自己的經驗去預測機器人的發展。比起人類面對自身命運感到的無知和無力,機器人作為人類的造物,它的命運理應由人類來支配。然而,如同人類常常高呼要反抗自己的命運,做自己的主人,機器人為何不可以去反抗人類呢?
時代的發展卻讓我們越來越懷疑人與機器之間的差別。工業時代在流水線上工作的勞工,一如齒輪規律的轉動,不需要加入任何自我的思考。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讓機器與人類之間的差異變得越來越小。當數以千萬計頂着“白領”名頭的年輕人,每天往返于公司格子間和三平米的出租屋時,google智能機器人卻在田野中體驗跑酷的快感。
機器越來越像人,而人越來越像機器。人類與機器共同的未來,是走向哆啦a夢,還是通往hal9000?下面這份關于機器人發展,或者說是進化的時間表,或許可以給出一個可能的答案——盡管在機器人的必然世界中,“可能”是個機器的“錯誤”。
本文出自1月29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我·機器·人”b04-b05版
撰文 | 李夏恩
公元一世紀
亞曆山大裡亞的希羅發現了蒸汽動力原理和虹吸原理,并将其用在機器制作上。制造出了許多奇巧的機器人。其中包括水力帶動發聲的雀鳥、可以自動飲水的人偶和手持空氣壓縮原理奏響喇叭的機器人。這些機械的工作原理直接影響到後世的一系列機械遊戲機關。羅馬帝國時代,以愚癡瘋狂名垂史冊的皇帝克勞迪為炫耀權勢,特意在意大利中部的富奇湖舉行盛大的娛樂表演活動。他安排了垂着喇叭的海神機器人隆重登場。但演到中途,機器卻突然壞掉,無法動彈。勃然大怒的皇帝竟然下令制造機器的工匠上台表演肉搏決鬥來取悅憤怒又嗜血的觀衆。
中世紀晚期宮殿莊園中的惡作劇機關也來源于希羅的設計靈感。在14世紀加來的埃斯丹城堡中,安圖瓦伯爵羅伯特二世下令建造了一整套機械玩偶以娛樂訪客,其中包括身披真正猴皮的機械猴子、運動号角、機械大象和公山羊,以及野豬頭。到15世紀,羅伯特二世的再傳繼承人菲利普三世對機械裝置進行了全面翻修。裡面設計了許多捉弄遊客的機器把戲,主要功能就是讓猝不及防的訪客濕身再濕身:
公元一世紀左右,希臘數學家亞曆山大裡亞的希羅發明的汽轉球示意圖。
“三個人物的畫像,随意噴水弄濕遊客……有女遊客過來的時候機器就會灑水,還有一個裝置,如果你一碰旋鈕,它就開始敲打你的臉,另一個裝置,但凡從它面前經過,它都會拍你的頭和肩……下面接了八根管子,凡是女士靠近就往她們身上噴水。”
這套惡作劇機器聲名遠播——從另一個角度說也是惡名遠揚,但人人又忍不住親自感受一下兒被機器戲耍渾身濕透的感覺。16世紀著名的哲學家蒙田曾造訪奧格斯堡外的一座貴族的避暑花園,他發現那裡的惡作劇機器不僅魯莽而且下流,專門趁婦女們開心觀魚時突然噴水,“水高和人齊平,把這些婦女的裙子和大腿全都弄濕了”。
這套惡作劇機器直到17世紀晚期逐漸衰落,原因不詳,很可能是人們對惡作劇的容忍度随着社會文明度的提高而降低了。但它造成的搞笑效果卻流傳至今,今天經典動畫《貓和老鼠》中,湯姆貓經常被傑瑞鼠不知從哪兒弄出來的水龍頭噴得連滾帶爬。
《貓與老鼠》卡通片在1967年就讨論過機器智能反噬的主題。
1400年前後
所謂的“神聖機器”開始大行其道。包括可以拉動頭發絲帶動眼睛和嘴唇的機器耶稣像,面露不悅、大聲吼叫的機器魔鬼,以及各種各樣飛翔的機器天使。在這些神聖機器中,最著名的當屬斯特拉斯堡主教座堂的機械鐘表“三王鐘”。它始建于1352年到1354年,又在1540年到1574年間進行修整。一隻機器公雞站在三王鐘上擡頭挺胸,拍打翅膀,高聲打鳴。公雞下面,星盤轉動,東方三博士和聖母子出場。羅馬諸神代表了一周裡的不同日期;一個嬰兒、一位少年、一名士兵和一位老人分别代表了人生的四階段,他們分别在每刻鐘時敲鐘;此外,當老人敲完一小時中的最後一刻鐘時,機械耶稣出現,但是繼而他便退出為死神讓路,死神用骨頭敲鐘。
這類神聖機器在吸引信徒上取得了非常大的成功。教士則可借此推廣一系列教義。這本來是一件雙方互利的好事,但卻激惱了那些虔誠的信徒,他們認為這些神聖機器讓人們的眼睛偏離了真正的神靈,集中到虛假的機器偶像上。在16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中,大量神聖機器遭到破壞。盡管如此,許多神聖機器仍然熬過了那些虔誠的宗教改革者的摧殘之手,過去那些熱衷于制造神聖機器的工匠們則大量轉向世俗領域。在擺脫了神聖機器的束縛後,機器技術反而獲得了新生,更多非宗教用途的世俗機器被設計出來。其中就包括達·芬奇的機器騎士。
本文年表主要根據傑西卡·裡斯金《永不停歇的時鐘:機器、生命動能與現代科學的形成》一書整理。《永不停歇的時鐘:機器、生命動能與現代科學的形成》,作者:[美]傑西卡·裡斯金,譯者:王丹 朱叢,新思|中信出版集團2020年7月版。
1640年至1816年的奇思幻想
哲學家笛卡爾在聖日耳曼萊昂的花園山洞參觀了一場機器奇景:“機械海神尼普頓拿着三叉戟上前叉他們。觀衆落荒而逃,繼而又被海怪追擊,被噴得滿臉都是水。”這場參觀經曆誘發了一場頭腦風暴。在其他人一笑了之後,這位哲學家卻在機器中窺見世界的真理:“動物和人體的本質都是機械的”。
笛卡爾提出的觀點是從機械的角度解讀生命的各方面,就像鐘表匠了解鐘表的工作原理一樣透徹。笛卡爾将他的動物機器論寫進了他的著名論著《世界》中,又在另一部名著《方法論》中再次闡述了這一觀點。這本書引起了長達兩個世紀的廣泛讨論。歐洲最著名的哲學家、神學家、醫學家和科學家都加入到這場人與機器關系的讨論之中。而其中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就是一隻機器鴨子。
會進食會排便對一隻鴨子來說沒什麼奇怪,但如果這樣做的是一隻機器鴨子,那麼就會成為一個奇迹。那是一次1738年的現場表演,首先它咀嚼并咽下了一些玉米和谷物;然後它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最後它通過尾部排便了。它能夠吸引歐洲各國的人前來參觀,就是因為它最後那臭氣烘烘的排洩。
機器鴨子的制造者沃康松對鴨子排便的原理諱莫如深,他隻是宣稱自己是在“模仿自然”,讓鴨子吃進去的食物像真的動物一樣在體内分解然後變成糞便排洩出來。這引起了一片争論,反對者認為這不過是個惡作劇把戲,但支援的人卻認為這證明了人類可以像造物主創造人類一樣創造出機器生物。或者更進一步,它坐實了動物和人類的本質都不過是台機器。
拉·美特利可謂沃康松最忠實的粉絲之一,但他與其他粉絲的不同之處是他會著書立說。在他的第一本著作《靈魂的自然志》因為觸怒教會而被焚燒時,他跑到了萊頓,并在那裡完成了那本影響後世的名著《人是機器》。
《人是機器》,[法] 拉·梅特裡著,顧壽觀譯,商務印書館2011年7月版
這本書提出了許多激烈的觀點,靈魂隻是個“蒼白無力的字眼”,用來表示“身體可以思考的那部分”,即大腦。這個器官擁有可以用來思考的肌肉,“就像腿上有可以用來走路的肌肉一樣”。他将身體視為“鐘表”,“一台可以自己運作的機器”。與他同時代的啟蒙時代最重要的哲人之一狄德羅從他的《人是機器》中借鑒了許多内容,盡管這位溫和理性的人被書中許多激進的觀點所吸引,但其中暗含的非道德化的内容又讓他心生不安。狄德羅後來證明,要認識到人類就是不那麼完美的機器,“就是了解以下信條 :隻有一種美德——公正 ;隻有一種責任——開心 ;最後總結 :不要高估生活,不要懼怕死亡”。
拉·美特利的觀點也啟發了後世的人們,既然人是機器,那機器是不是也可以是人?
1921年到2018年
捷克科幻小說家卡雷爾·恰佩克創作了一部戲劇《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rossum’s universal robots),正是他,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他的弟弟約瑟夫參考捷克語“ robota ”創造了機器人(robot)這個詞。這個詞在捷克語中的意思指“苦工”或“勞役”。這個機器人也确實是人類的奴隸,它是工廠裡工業流水線制造出的産品。作者的用意不言而喻,所謂的機器人就是工業文明下“機械化的人”,它可以說是最早一代的工業機器人的代表,但它的冰冷無情也象征着工業化中人性的逐漸喪失。
《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轟動全球,獲得巨大成功。盡管恰佩克的想法是通過機器人的最終反叛探索人的機械化所帶來的種種惡果,但适得其反,機器人反而成了潮流的引領者,它們“呆闆、腫脹、雕塑一樣的外觀”激發了服裝設計師的靈感。許多人受到啟發紛紛開始制造各種各樣的人形機器人。機器人的潮流一發不可收。其中引起軒然大波的是1928年誕生的機器人“艾瑞克”,“它的眼睛歪斜,眼珠是電動的,嘴部沒有牙齒也沒有嘴唇。胸和手臂都是裝甲,膝蓋處可見銳利的金屬關節”,它給人帶來的感覺不是工業化的成就,而是一種駭人的恐懼感,“它的臉一動不動,像極了電影《弗蘭肯斯坦》裡的怪物”。
劇本《羅素姆的萬能機器人》,[捷克]卡雷爾·恰佩克著,2013年7月版
而到了2018年,在經過三次大的版本更新後,波士頓動力公司向外界展示了更新版的人形機器人阿特拉斯(atlas),它像人一樣有頭部、軀幹和四肢,“雙眼”是兩個立體傳感器。并且已經具有了一定的自控能力。10月12日的示範中,它甚至掌握了跑酷這項極限運動。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讓機器人除了自主運動之外,更掌握了學習技巧。人類與機器人之間的差距似乎越來越少。距離阿西莫夫提出的人工智能的技術奇點的降臨似乎越來越近。但機器人究竟能走得多遠,目前仍然取決于人類的意願。但就像當初人類宣布要擺脫造物主的支配,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時所發生的一樣。面對機器人衆多可能的未來中出現的種種無法預料的問題,人們自己,或許隻能選擇緘口不言。
機器人三定律
科幻史上最重要的作家伊薩克·阿西莫夫在小說《轉圈圈》中提出了著名的“機器人三定律”:
一、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因不作為使人類受到傷害。 二、除非違背第一定律,機器人必須服從人類的指令。 三、除非違背第一及第二定律,機器人必須保護自己。
但後來,阿西莫夫加入了一條新定律:第零定律。
零、機器人不得傷害人類整體,或因不作為使人類整體受到傷害。
阿西莫夫的《轉圈圈》收入了他的行銷數代科幻迷的小說集《我,機器人》中,阿西莫夫為這本書新寫了《引言》,而《引言》的小标題就是《機器人學的三大定律》。這三大法則也成為了科幻界最經典的名言之一,惟一可堪與它媲美的,或許隻有宇宙萬物的終極答案“42”。
盡管三大定律看似堪稱完美,但裡面卻充滿了漏洞。三大定律中的“人”和“機器人”的定義本身都模糊不清,機器智能研究所代理主任路易·海爾姆指出,三大定律存在着内在的對抗性和有缺陷的義務倫理架構,而最顯而易見的是它展現出的是人對機器人的完全支配權和主宰權,它的目的就是維持機器人像奴隸一樣對人類絕對服從的社會秩序。在這套定律之下,人與機器人永遠不會平等相待,這也意味着哆啦a夢這樣能成為人類真正朋友的機器人将永遠無法出現,反倒可能會出現那種“都是為你好”的超級電腦hal9000,隻不過它的做法不是把人類趕盡殺絕,而是讓他們處于強加的絕對安全之中。
編輯 | 羅東;李永博;王青
校對 | 薛京甯
來源:新京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