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作者:澎湃新聞

周鳴之

【編者按】

2020年9月30日,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而9月也是她逝世25周年。關于祖師奶奶的人生,她在自己的作品裡寫了很多回;她的很多小說,也被翻拍了很多遍。在這個9月,我們要細讀的,則是她晚年的一部特殊作品——《海上花》。《海上花》是張愛玲根據清末韓邦慶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翻譯而來,分為《海上花開》和《海上花落》兩部。《海上花列傳》為什麼被稱作“奇書”?這部描寫清末上海妓院生活的小說,為什麼會受到張愛玲的關注,并翻譯成英語、國語?

play

00:00

19:36

volume

細讀張愛玲《海上花》

大家好,歡迎收聽“細讀張愛玲”這個系列。之前聽過《第一爐香》的朋友,我們可以說是久違了。張愛玲出生于1920年陽曆9月30日,是以今年2020年9月是張愛玲誕辰100周年,2020年又被戲稱為“愛玲年”。是以借這個機會呢,我們要聊一聊張愛玲晚年的一部特殊的作品——國語本《海上花》,然後借由《海上花》再來反觀張愛玲的創作世界。

《海上花》原作名叫《海上花列傳》,原本是1894年出版的一本吳語小說,作者是松江人韓子雲。當時有一類描寫妓院生活的小說特别流行,《海上花列傳》大概也受這陣風潮的影響,名字一目了然。“海上花”顧名思義,“花”是對妓女的代稱,“海上”既是指上海,在書中也有特殊的意思,寓意這些煙花女子身世沉浮,或一時富貴、或堕落沉淪,随波逐流,不由自主。是以《海上花列傳》其實就是為上海灘這一衆煙花女子所畫的一幅群像。

雖然是描寫妓院,但它和那種迎合大衆獵奇的“嫖界指南”完全不一樣。《海上花列傳》在許多意義上,都可以被稱作是一本奇書。說它的奇,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他雖然描寫妓院,但寫得完全不豔情,相反内容十分日常,幾乎就是一群男人在不同的妓女家擺酒劃拳吃茶唠嗑的那些事。大家所想的妓女間争風吃醋、男女間的情情愛愛、妓院裡的坑蒙拐騙,它也涉及一些,但是比重很小,或者說是所描繪的衆生相的一角。而且越是聳人聽聞的故事,作者越是處理得平淡,往往需要讀者反複品味,才能品出背後原來是說了這麼一件驚悚的事情。是以魯迅稱之為“平淡而近自然”。寫妓院而不豔情,這是一奇。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侯孝賢導演《海上花》劇照

第二,小說的結構相當精巧,不是傳統的章回體小說的寫法,一個章節講一個完整事情,而是采用了大量“穿插”與“藏閃”的筆法。作者應該事先就有一個全局的概念,然後很從容地把幾個小故事拆開再組合起來,東插一段,西插一段,一個故事這一章露個頭,而它的結果可能要放到幾章之後一個很不經意的地方。全書描寫的妓女、嫖客、幫傭人數衆多,線索極其繁雜,但是作者運籌帷幄,調配得當,前後呼應,井井有條,這是二奇。

第三,也就是最奇的地方。《海上花列傳》的對白語言非常特别,全部是蘇州方言寫成。為什麼這麼寫呢?我們平時說話分為書面語和口頭語,其實是兩套不同的語言體系,是以當我們看用書面語寫作的小說,尤其是人物的語言,其實和實際的語言是有一定差距的。比如許鞍華就說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裡面,男女主角的對白,非常難演,因為說出來不太日常,什麼“我要你懂得我”、“你就是醫我的藥”,說起來就有一種濃濃的舞台腔。那反過來,完全用口語來寫書中的對白,似乎就可以做到與現實無縫銜接。比如說書中寫一個男仆在下等妓院和人吵架,罵人說“面孔”。這句話看起來沒頭沒尾,好像一點沒有殺傷力,但如果我們想象一下,兩個人唇槍舌戰的時候,一方罵另一方不要面孔,這裡罵得急了,吞掉不要,直接一聲呸,面孔,就有一種非常短促有力的聲勢。這就是直接描寫口語得來的傳神效果。

内容平淡、結構複雜、對話用方言,這三個文學優點放到市場上就變成了一場災難,成為閱讀門檻極高的大缺點。是以盡管魯迅、胡适、劉半農對《海上花列傳》都有過極高的評價,但也沒有攔住這本書被人遺忘的命運。

說了《海上花列傳》,下面我們來說張愛玲與《海上花》。

張愛玲與《海上花》結緣很早,在她的《憶胡适之》裡曾經就寫道,她的父親因為看了胡适對《海上花列傳》的推薦,特地去買了這套書來。是以張愛玲十三四時就開始讀《海上花列傳》,對這本書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張愛玲的弟弟張子靜也回憶說,張愛玲小時候讀《海上花列傳》,書中的對白有些地方看不懂,就硬纏着他的私塾老師用蘇州口語朗讀給她聽。

不過直到張愛玲到美國後,她與《海上花》才算有了直接的聯系。1955年,張愛玲曾在一封給胡适的信中寫道:“我一直有一個志願,希望将來能把《海上花》和《醒世姻緣》譯成英文。”這裡的“一直”我們雖然不知具體起于何時,但至少她在到美國之初已經有了這個念頭。

1967年,張愛玲找到了一個基金會的支援,開始翻譯吳語的《海上花列傳》,将小說翻譯成英文,但是這件事情一拖十幾年,英譯本的《海上花列傳》一直都沒有出版。再到後來呢,又說是張愛玲在搬家時不知怎麼把譯稿給弄丢了。但好在英譯《海上花》的同時,張愛玲又起意将這部吳語小說譯成國語,并且加了大量的注釋,是以1981年國語本《海上花》就問世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國語本《海上花》一般分為上下兩冊,上冊叫《海上花開》,下冊叫《海上花落》,張愛玲不僅對書的吳語對白進行了翻譯,做了一些非常精彩的注釋,還對書的内容進行了改寫和補綴的工作,删除了四回閱讀性較差的章節。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海上花開》與《海上花落》,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青馬文化,2019年8月版

今天我們講《海上花》,更是要從《海上花》來談張愛玲的創作。雖然總體來說,《海上花》對張愛玲早期作品的影響不如對她晚期的影響那麼大,但是對于描寫時代新舊夾縫中的那些尴尬的人,對于描寫男女之間微妙的情感戰争,相信她在寫許多作品時,心裡也自有一本《海上花》,其中《第一爐香》就是比較典型的例子。

為什麼這麼說呢?那麼我們就要從《海上花》的英文譯名sing song gril開始談起。

19世紀下半葉,上海的妓業不但空前繁榮,而且制度上也分化出複雜的等級和分類,其中第一等的稱為“長三”,次等的稱為“麼二”,其下還有在花煙間、台基,以及街頭攬客的野雞等等。

其中第一等的妓院被稱為“長三書寓”,一等妓女一律稱為“先生”。這裡之是以叫書寓、先生,并不是老師、學生的cosplay,也不是用書來附庸風雅、掩人耳目。這裡的書根本不是四書五經的書,而是指“說書”。所謂“書寓”,就是說書的寓所;先生,也并不是指老師,而是指說書先生。

為什麼會把妓女叫做“說書先生”呢?這裡有有個曆史原因,說書業原本盛行于蘇州,到了19世紀下半葉,說書人,尤其是女說書人開始風行滬上,但她們的工作性質已經發生了改變,賣藝兼代賣笑,實際上已淪為娼妓。但她們也很懂得錯位競争,“書寓”、“先生”是她們用來自擡身價的方法,大緻意思是自己通文墨,有才藝,有從業執照,工種上仍屬于藝人,偶有皮肉生意,也是和客人基于感情,不能與普通妓女相提并論。

再回來看sing song girl,從字面意思看,好像是唱歌女孩、歌女的意思,但其實不然。張愛玲在國語本的注釋中說得很明白:吳語中“先生”讀如“西桑”,上海的英美人聽了誤以為“singsong”,因為她們在酒席上例必歌唱,singsonggirl是以得名,并非“歌女”譯名。“歌女”是1920年代末葉至1930年代的新名詞,還在有舞女之後。

我們了解了“先生”、“書寓”都和說書有關,那麼長三書寓中的“長三”又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叫“長三書寓”?

“長三”原是骨牌術語,大家可以看配圖,骨牌中的長三是三個一組,兩組,共六個圓點。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因為“先生們”有兩項主營業務,第一是陪客喝茶聊天,叫做“打茶圍”,第二是外出參與酒局陪酒(叫做“出局”),這兩項業務都是三塊錢。兩個三塊錢,就像是骨牌中的“長三”,兩個三點并列,是以很形象的叫她們“長三”。

作為第一等的進階妓女,“長三書寓”的先生們自然是花國翹楚。首先業務能力是要很強的,大約是樣貌漂亮、有拿得出手的才藝,還要有情商,懂交際。此外,“書寓”的設施、裝修也很重要,作為上流階級出沒的交際場所,裝修或奢華或雅緻或時髦,既代表了“先生”的品位,也要給客戶一流的使用者體驗。

長三書寓下一等叫做“幺二”,幺二的服務費和設施規格都略次于長三。喝茶聊天(打茶圍)是一塊,出局陪酒是兩塊。

不管是長三還是麼二,都有一個統一的稱謂,叫做“倌人”。倌人是正式挂牌營業做生意的,還有老鸨買來做儲備力量的養女,叫做“讨人”。老鸨買進有姿色有潛力的女孩子做讨人,梳頭包腳,才藝教育訓練,另外所有的衣裳、首飾、頭面都要配置停當,也是一筆不小的投資。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清末上海四馬路一雛妓出台的情景,按照當時的慣例,由龜奴肩負着

張愛玲在《第一爐香》中寫道,葛薇龍為了學費來找闊太太姑媽幫忙,姑媽原本對做善事沒興趣,但看到葛薇龍人長得漂亮,又會彈鋼琴、打網球,是以腦筋一轉收留葛薇龍住到家裡。葛薇龍住進姑媽家第一天,就發現自己的衣櫃裡有形形色色的美麗衣服,她先是歡天喜地的試了許多衣服,之後醒悟過來,對自己說:“這跟長三堂子裡買進一個讨人,有什麼分别?”是以,葛薇龍一點都不傻,“長三堂子”和“讨人”,這兩個詞已經把姑媽對她的預期說得一清二楚了。同時,作者也用這句話點醒了讀者,提醒我們再去審視之前的内容,比如姑媽對葛薇龍會哪些才藝項目的詢問,以及對于姑媽房間的描繪,一個殖民地版的長三書寓就呼之欲出了。

張愛玲誕辰百年|細讀《海上花》①:從長三書寓到香港大宅

許鞍華導演《第一爐香》劇照

《海上花列傳》裡寫過一位妓界前輩叫做屠明珠,雖然人老珠黃,牙齒也掉了,頭發也秃了,但仍然是上海灘的一号人物,為什麼呢?作者對屠明珠的書寓好一番描述:一個是房間豪奢,上下五間大房間,吃飯的地方裝飾着各種玻璃用品,晶光璀璨,像水晶宮一樣。吃西餐喝紅酒的也是裝備樣樣齊全,上的點心也都是外國榛子、進口水果、糖果西點,這是在清末的上海租界。

我們再來看姑媽梁太太的書房,“小小的書房裡,卻是中國舊式布置,白粉牆,地下鋪着石青漆布,金漆幾案,大紅绫子椅墊,一色大紅绫子窗簾,那種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龍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卻是少見。”屠明珠雖然人老珠黃,但是靠主打西洋風情,仍能将書寓經營成上流人士樂于捧場的社交場所;美人遲暮的梁太太則以古老的東方風情作為賣點,是以無論是東風還是西風,環境裝修歸根結底都是生意經。

另一個有趣的地方是在小說開始,借葛薇龍的目光打量,“姑母這裡的娘姨大姐們,似乎都是俏皮人物,糖醋排骨之流”。初讀《第一爐香》,讀者常會對于睇睇、睨兒的身份頗為不解,其實娘姨大姐,這個詞,早就有了交代。娘姨大姐原是晚清對女傭的稱呼,已婚的女傭稱為娘姨,未婚女傭稱為大姐,娘姨大姐也是長三堂子裡的必要排場,一個書寓中僅有兩三名進階妓女,但會配置幾倍的娘姨大姐。同時,妓院中娘姨大姐的身份也不隻是幫傭這麼單純,有時候娘姨大姐幹脆私下裡充當低級妓女,滿足那些不願意花大錢去讨好進階妓女的嫖客。另外,比起進階妓女,娘姨大姐們的行動要自由許多,是以有可能避開鸨母的監視,外出與嫖客私會,賺取外快。這些背景都讓娘姨大姐的稱呼帶上了特殊的色彩。書中寫梁太太請喬誠爵士請不到,查出來是大姐睇睇陪他出去過幾次,寫得正是這樣的情況。

我們還記得葛薇龍從姑母家走出來,她覺得梁家的白房子像是《聊齋志異》描繪的前朝鬼宅,又說姑母是個有本領的女人,留住了滿清末年的淫逸空氣,關起門來做小型慈禧太後。這句話也有了非常明晰的指向,這裡并非僅僅是房屋裝飾、人物服飾上的複古,也不僅僅是指以東方色彩來博取眼球的行為,更是特指梁太太對晚清長三書寓的制度和氛圍的模拟。長三書寓在上海經由清末鼎盛,而到了民國,上海的長三文化已日趨衰弱,繼而被舞廳舞女所取代,但這種風潮卻在1940年代的香港殖民地中神奇地借屍還魂。是以無怪乎作者在小說的一開頭就說:“一種暈眩的不真實的感覺……各種不調和的地方背景、時代氣氛,全是硬生生地給攙揉在一起,造成一種奇幻的境界。”

好了,以上就是我們這一講的内容,下一講,我們會從《海上花》開始,聊聊“長三堂子裡花銷”,了解一下吃花酒究竟要花多少錢,以及張愛玲作品中一類典型人物,那些狂嫖爛賭、挪用公款的敗家子。

責任編輯:顧明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