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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阿來、王火 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作者:新民晚報
流沙河、阿來、王火 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紀念周克芹誕辰80周年”特别策劃

讀過周克芹小說的讀者,難免會想去他筆下的故鄉看看。

來到四川省簡陽市簡城鎮升陽村,會看到路邊立着“周克芹故裡”的牌坊。兩根二層樓高的水泥柱子,托舉着黑漆漆的牌匾,上書5個黑色行書大字,很像某些著名風景點的入口,很高很顯眼,很有氣派。

一個當代作家的故裡,能被人立成牌匾的,并不多見。由此可見,當地人對生長于茲的文化名人,表達了足夠的尊敬和懷念。說是“故裡”,卻沒有作家生前房間什物等的展示,而是越過村莊居所,鄉路直接通往周克芹的墓地。周克芹的墓,離地六階,墓碑也不是普通百姓平面闆材的石碑,而是一米多高的柱體。柱身厚重,頂部收攏成塔狀,是個小型紀念碑的設計模式。碑的四周有水泥雕花矮牆環繞。

碑身正面,兩排馬賽克之間凹進一處,用以镌刻碑文,白瓷底子上刻的紅字,系流沙河題寫的上聯:“重大題材隻好帶回天上”;下聯:“純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間”。

周克芹已經遠去26年。中國新時期文學史接納了他,北京中國文學館陳列着他的作品,家鄉的文化廣場給他豎了紀念像。文化廣場位西向東,廣場與葫蘆壩隔水相望,迎接着喜歡周克芹文學作品的讀者知音們的到來,感受着,思考着一個關于“文人”的話題。

我們找來了資深文人流沙河、著名作家阿來、王火,請他們談各自心中的周克芹。

流沙河談周克芹:

周克芹的文學作品 還有很大研究價值

流沙河、阿來、王火 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重大題材隻好帶回天上,純真理想依然留在人間。’這兩句話的拟定,是非常自然的,我幾乎沒怎麼想就拟好了。克芹是我非常好的朋友,我們也曾經是鄰居。之是以說‘純真’,我是說他的文學追求,他追求的是一種真的純的文學。純和真是他的文學理想。他雖然早早去世了,但他的文學理想,依然留在人間。這個文學理想,值得後來者去延續、去實踐。”如今已85歲的流沙河,在接到華西都市報記者電話采訪時,回憶起周克芹,思路非常清晰,思考很深刻。

“他原本應該寫出更好的作品,可惜他去世太早。他走的時候才50多歲,很可惜。《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自然是不錯的,茅盾文學獎評獎給他,也是應當的。因為那部作品在當時的環境中,是出類拔萃的。但是我想,以他那樣一個虛心和上進的作家,如果他能活到現在,他自己也不會滿足于此、停留于此。”提到周克芹,很多人知道他是一個道地的農民出身的作家,最多聯想到的是“質樸”等詞語。但在流沙河的印象中,周克芹的形象更豐滿:“他是很有思想的人,他對自我的要求是很高的。作為一個社會人,他言行謹慎,很多看法在内心中,不能直接表達。我想,他的内心還是很孤獨的。”

周克芹去世26年了。如今讀周克芹的小說,不難看出,小說中有強烈的時代痕迹。随着社會的發展,這些時代痕迹,該如何看待,也是文學上的一個話題。

流沙河認為:“文學是個人創作,但作家畢竟是置身在一定時代背景下的生活者和思考者,一個作家能真實反映他所處的時代,已經很不錯了。一個人超越自己的時代局限性,難度之大,有點接近自己提着自己的頭發往上跳,是很難的。”

流沙河說:“周克芹留下的文學作品,除了值得年輕人閱讀,還有很大的研究價值,但是深入研究很不夠。比如,在周克芹身上,可以看出,一個作家跟時代的關系,他的聰明才智表現在什麼地方,他又有哪些沒必要隐瞞的局限性。”

王火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不在于長而在于好

流沙河、阿來、王火 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今年92歲的茅獎作家王火,回憶起周克芹,第一反應是:“一晃,那麼多年過去了!”

1983年,王火從山東調到成都工作,任四川人民出版社副總編輯,參與籌建四川文藝出版社,為第一任書記兼總編。

由于工作來往的關系,他與周克芹結識。兩人曾多次一起開會,一起吃飯。“克芹為人深沉,話不多。我主要是從他的作品中了解他。”

1985年,王火為救一位素不相識的小女孩,撞傷了頭部,造成顱内出血和腦震蕩,最終導緻左眼失明。“朋友們結伴來看望我,其中就有周克芹。我記得,他跟我握手以後,就坐在病房的角落裡,什麼也沒有說。但是我能靠我當時微弱的視力看到,他臉上有關懷悲戚的神色。後來我還聽到一個朋友跟我說,克芹當時看到我受傷的樣子,心裡很難過。他這麼關心我,卻沒當面跟我說。這讓我感到他的真誠。”

1990年8月5日,傳來周克芹于淩晨因病去世的消息,王火不勝悲痛,寫下悼念文,寫下當時内心的情狀:“那年夏天特别熱,我心裡難過極了,也亂極了。我在寫的長篇,也寫不下去了。”

王火出身書香世家,父親王開疆畢業于日本東京早稻田大學法政科,曾協同友人創辦上海法政大學,任校董兼法律教授,還曾被提請任命為“法官懲戒委員會”秘書長等要職。

王火畢業于複旦大學新聞系,曾因《戰争與人》三部曲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對周克芹的鄉土題材小說,王火說:“寫鄉土、寫農村,其實很難。如果沒有足夠的生活經驗,是寫不出來的。像我這樣一直在城市生活的人,逼我去寫科幻,還能勉強寫出來,但是要讓我寫鄉土文學,我是真寫不出來。周克芹有農村的紮實生活,他寫農村,那種鄉土氣息,農村的味,風啊土啊山啊月啊,寫得很有味道,感情很真摯,從中能看出他對生活的熱愛。讀克芹的小說,感覺好像跟着他到了四川的農村。”

由于視力微弱,王火說,他現在看書很有限,“但是克芹的小說,讀了一直沒有忘記,那個味道還留在我心裡。我想,他雖然人不在了,但他的作品是一顆不墜落的星星。克芹人在中年就去世,令我傷心。但是我想,人的價值不僅在于生命長短,也在于品質是否美好。克芹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不在于長,而在于好。”

阿來談周克芹:

我們對自身擁有的鄉土文學傳統,積累的審美經驗,關注不夠

流沙河、阿來、王火 談周克芹 “他的一生就像一篇小說”

從一個農民,到專業作家,周克芹的寫作之路,得到了沙汀、艾蕪、馬識途等川内文學前輩的扶持。周克芹在成名後,對川内年輕作家的成長,也不遺餘力給予幫助和支援。比如提出組織青年作家到老山前線采訪鍛煉,與上海作家俞天白商量,使《萌芽》雜志用整整一期全載四川青年作家的作品等。

對此,四川省作協主席阿來深有感觸:“周克芹先生在世的時候,身為作協的上司,對青年作家的提攜和培養,是有方法的。他當時組織了很多文學活動,不是像現在很多會流于形式,而是他根據創作規律,組織文學活動,發現人才,培養人才。當時四川很多文學青年都受惠于他的提攜,包括我在内。我個人就得到他在創作上的關心和幫助。我第一本小說集的出版,是經過他的推薦。”

回憶起與周克芹的交往,阿來說:“在文學方面,我與周克芹先生聯系還是很緊密的。更令人感念的是,一開始是他主動來聯系我。他最先給我寫了一封信,大概是說,他在哪裡讀到我的小說,并說,他相信我肯定會寫得更好。當時我還不在成都,他說:‘你來成都,可以來找我,咱們談談聊聊。’而且,他還特别強調,‘我想,你大概不願意來辦公室,那麼你來我家找我吧。’然後他告訴,他家住在哪裡。”

阿來對周克芹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了解很深,“當時最終是發表在很小的雜志上,但是迅速引起了全國的關注,以至于得了首屆茅獎。當時有北京電影制片廠和八一電影制片廠,同時改編開拍這部小說。可見受歡迎程度。周克芹的寫作,很有方向性,自己的特色,現實性和藝術性兼顧得很好。他去世前,我還跟他交流過,他在寫新的長篇小說,寫了很多年。可惜沒有最終完成,他就去世了。”

在阿來的印象中,周克芹文學修養很高,“他讀書很多,視野寬闊。我也常常感慨,現在很多人,條件這麼好。反倒不讀書,而是匆忙提筆。”

“在中國當代文學版圖上,鄉土文學一直是一個大的傳統。這個大的鄉土文學傳統,主要是以北方的孫犁、趙樹理為人所知。其實在這個大傳統之外,還有一個相對較少人深入了解的文學小傳統。比如四川這片土地上的鄉土文學,就形成和積累出一股很強大的審美經驗和創作财富。他們寫四川本土的生活,帶有四川的文化特色,用帶有四川本土特色的語言,其中就以周克芹為傑出的代表。”阿來說。

或許有人會說,周克芹的小說時代痕迹很重。阿來認為,這是難免的。周克芹對集體生活的美好描述,是真誠的。人是群居的動物。他寫得好,寫出了人性的美。

阿來對周克芹的分析,是從文學史的角度切入的,“我們現在經常講文學創新。其實,創新之前,首先你要有根基,對此前好的東西要有傳承。我們現在的鄉土文學不夠好,這是有目共睹的。我想,這跟我們對自身擁有的鄉土文學傳統,積累的審美經驗,關注不夠有關。我們今天紀念周克芹,除了緬懷的意義之外,我們還應該多從文學傳承方面的意義獲得啟示。紀念的完整意義,也正在于此。”

華西都市報記者張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