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誠如孟老夫子所言:“食色性也。”好色之徒,古而有之。
古人對“美色”的追求,是遠超今人想象的。而縱觀五千年曆史,在“色”之一道上造詣最深、走得最遠的帝王,當屬乾隆皇帝了。
乾隆帝究竟有多“好色”呢?從大熱的古裝劇《延禧攻略》中,我們或可窺其一斑。
以乾隆朝為背景拍攝的《延禧攻略》,其色調之沉穩大氣、質感之精緻嚴謹,一改傳統清宮劇用色浮豔之弊病,讓觀衆眼前一亮。
有人認為,《延禧攻略》大量使用端莊的玄色、墨綠色,以及各種大方雅緻的素色,是一種被稱為“莫蘭迪色”的用色技巧,其色彩平和自然、舒緩雅緻,滿滿的進階感。
但實際上,《延禧攻略》裡的用色技巧,還真不是出自意大利著名油畫家莫蘭迪之手,而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美色”。
乾隆年間,江南織染局保留了一份“乾隆色譜”,裡面記錄了幾十種美輪美奂的色彩,總計如下:
藍色系有魚白、玉色、月白、深藍、寶藍、石青、紅青、元青;黃色系有明黃、金黃、杏黃、柿黃、生沉香、麥黃、葵黃、秋香、醬色、古銅、米色、駝色;綠色系有松綠、深官綠、黃官綠、官綠、瓜皮綠、水綠、砂綠、豆綠;紫色系有藕荷、深藕荷、鐵紫、真紫、紫紅、青蓮;紅色系有紅色、水紅、桃紅、大紅、魚紅……
從這份“乾隆色譜”中,我們不難看出,中國古代的顔色之美、種類之多,分分鐘完爆今天的藝術界。
在古代,各種漂亮的顔色并非畫家的專屬,而是與人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
例如,根據唐代法典,官員三品以上服色為紫,四品深绯,五品淺绯,六品深綠,七品淺綠,八品深青,九品淺青,庶民服黃。
再如,唐詩裡誇飾女子襦裙的詞彙比比皆是:紅色系有茜裙、荷裙、石榴裙;綠色系有柳花裙、綠羅裙、翡翠裙;黃色系有細裙、郁金裙……
你看,如果你是一位有心人,光是通過古代那些有趣的顔色,就能探尋和打撈出許多靜靜躺在曆史深處的秘辛和傳奇。
前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通路學者、文化學者郭浩,就是這樣一位有心人,近年來,郭浩緻力于色彩文獻考據,梳理傳統文化與東方審美視角下的中國傳統色譜體系。
在其新作《中國傳統色:色彩通識100講》中,郭浩将100個古拙玄妙的顔色詞從色彩源流中打撈出來,以小講座的形式,将之還原為天地萬物的本來面貌,進而呈現古人對顔色的感覺。
郭浩以色彩在經史、禮儀、文學、藝術中的表達作為切入點,向讀者闡述中國傳統色的源流和美學特征,希望通過自己的解讀,讓傳統色彩走進人們的日常生活,讓色彩背後的文化韻味成為中國人的共同感受。
或許對一個直男來說,世界上最困難的事,就是猜女朋友今天嘴上塗的口紅是什麼色号了吧。
是啊,在男人看來,女孩嘴上口紅的顔色明明看起來都差不多,但女孩竟然能把它們細分成西柚色、姨媽色、珊瑚橘、芭比粉、磚紅色、南瓜紅、玫紅色、梅子色、豆沙色、複古紅……等幾十種顔色,實在是太神奇了。
不過,與中國古代的傳統色彩相比,要分辨區區幾十種口紅色号,簡直就是小兒科。
中國傳統色源于天地萬物,如禽鳥、走獸、植株、山川、地貌、天象等等,種類繁多,不一而足,其名目更是優美典雅,令人驚豔。現舉幾種色彩為例:
荷葉色黃,稱作“缃葉”;綠色牡丹,名為“歐碧”;霞光色粉,名為“海天霞”;夕陽薄霧籠罩遠山所現紫色,名為“暮山紫”;黃河水色金黃閃光,稱作“黃河琉璃”;佛像面部金箔色,是為“庫金”;黎明時分高空天色,稱作“東方既白”……
玉色有“明月珰”“鳴珂”“佩玖”,酒色有“酂白”“春碧”“翠濤”,色白色青,瑩潤風雅;服飾色有“海天霞”“天水碧”裁作宮人衣裝,有“藕絲秋半”染于唐人裙衫……
這些好看又好聽的顔色,究竟是怎麼來的呢?
郭浩認為,任何一個顔色詞都是“象”的表達,初始局限在具象,随後擴充到意象。
《尚書》有雲:“予欲觀古人之象,日、月、星辰、山、龍、華、蟲,作會宗彜。藻、火、粉、米、黼、黻絺繡,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
東漢學者鄭玄注曰:“性曰采,施曰色。未用謂之采,已用謂之色。”也就是說,古人将眼見的具象稱作“采”,具象經過人的意識加以運用,就成了“色”——這就是“色”的由來。
可以說,在這些古老唯美的顔色背後,蘊藏着流傳了千年的東方審美和古老智慧。這些中國傳統色,既是中國人定義顔色的方式,更是中國人看待世界的方式。
中國是一個充滿詩意的國度,在這裡,一言一行、一草一木,皆可入詩,顔色自然也不例外。在古代文人的詩文中,靈動的色彩随處可見,為我們的傳統文化增添了幾分俏皮。
蘇東坡在《赤壁賦》中寫道:“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這一夜,蘇東坡和友人歡飲達旦,夜宿江船。第二天一早,東坡剛剛睜開眼,就看見了江上微明的天空——那是一種藍蒙蒙透點白的顔色。這種顔色在蘇東坡的筆下就叫做“東方既白”,也是他在這篇賦裡所說的“目遇之而成色”。
王勃在《滕王閣序》中寫道:“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
年輕的王勃立在滕王閣之巅,夕陽映照着群山,水霧煙、餘晖光凝固在一起,給山巒罩上了一層薄紫色,王勃怦然心動,落筆而成“暮山紫”。這種動人的顔色究竟是真實的顔色,還是王勃的想象?其中的曼妙與動人之處,恰恰源于中國特有的詩意。
玄奘在《大唐西域記》中寫道:“水色滄浪,波濤浩汗。”
“滄浪”是一種什麼顔色?清代學者畢沅在注解《呂氏春秋》時提出:蒼狼,青色也。在竹曰“蒼莨”,在天曰“倉浪”,在水曰“滄浪”。
照這樣看來,“滄浪”就是春天初生竹子的顔色,因為“蒼莨”就是春天初生的竹子。而屈原在寫“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時,大概心中想到的,就是一片“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竹林吧。
在這本《中國傳統色:色彩通識100講》中,囊括了玄天、天缥、紫磨金、凝夜紫、螺子黛、朱顔酡、郁金裙、帝釋青等一百種傳統色彩,每一種浪漫的色彩背後,都有一段有趣的曆史典故。
比如“玄天”:
玄,黎明的太陽躍出地平線前的天色,它不是純粹的黑,而是黑中透紅,正如《說文解字》所說:“玄,黑而有赤色者為玄。”
《道德經》雲:“玄之又玄,衆妙之門。”要想解讀道德經的深意,就要從“玄”字入手——玄既是天象的特殊時刻,又是宇宙的開竅覺悟,大道将啟的原始。
再如“紫磨金”:
紫磨金,品色最好的金子的顔色。東漢文學家孔融曾說:“金之優者,名曰紫磨,猶人之有聖也。”由此可見,紫磨金就像聖人一樣,擁有最優秀的品質。
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比如:
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裡提到的“蜜和丸”與“蜜合色”有什麼關系?
《甄嬛傳》《琅琊榜》裡提到的“螺子黛”,是因為配方裡添加了海螺粉而得名的嗎?那“青雀頭黛”又是怎麼來的呢?
到底是深沉到什麼程度、苦到什麼程度的綠色,才能稱之為“苦綠色”?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或許,隻有當我們回到天地萬物、衣食住行,回到植物色、礦物色的提煉工藝,回到織物、壁畫、絹畫、瓷器、漆器、建築、紙張、食物等的着色,才能真正追索到每一種傳統色的來龍去脈,才能挖掘到隐在它們背後的詩意文化。
這大概也是郭浩真正想通過這本書讓我們明白的東西吧:
“中國傳統色,是古人觀察山川日月、草木魚蟲記錄下的風雅,也是融于生活的詩意。每種傳統色,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