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天橋藝人是怎樣煉成的?(三)

擺知與出師

如果說拜師儀式是将被主體社會遺棄的人被底邊社會接受的起點或标志,那麼經過數年艱苦學藝後得到師父認可準許其出師時的“擺知”就是天橋街頭藝人群體對新成員最終認可的界碑。

“擺知”現在可看到的記載,僅見于《江湖叢談》:“徒弟将藝學成了,必須先謝師,然後才能掙工錢作活,評書界管謝師叫作‘入擺知’。擺知與拜師不同,拜師有一兩桌酒席便可,擺知多者二三十桌,少者十數桌。”⑧這種情況在我的調查中也是報告人所經常提起的,但他們均無什麼确切的個例,都隻是聽上輩人說或師父說。沒有案例并不防礙“擺知”作為出師儀式這一學藝過程中最後的環節和必備的過程的基本事實。之是以要請比拜師儀式時更多的人,目的就是讓更多的人知道某人是某人的徒弟,而且藝有所成,可以作為街頭藝人群體中的一員獨立行藝了。

在天橋,藝人多是窮苦人,是否也能按連闊如所記載的擺二三十桌或十數桌酒席是很令人懷疑的,這種情況可能更多地發生在街北平劇名角或聲譽非常顯赫的其他名藝人之徒出師時。但徒弟能否出師行藝,不論在哪兒,師父都具有絕對權威。

侯寶林最早是拜顔澤甫為師學戲的。顔澤甫後因外國人拍電影的事與“雲裡飛”出現磨擦不合,遂出走北京。臨行前他卻沒忘記對“雲裡飛”說“我這徒弟沒學滿師,你别用他”。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把侯寶林又推回到生活的絕境。⑨盡管侯寶林拜師了也真正的學藝了,但就因未被師父認可出師,遂仍被天橋街頭藝人群落拒之門外,身份未被最終認同。

常德山因自己燒大煙乃至于無法教關學曾學藝,就把關學曾轉交給了石金榮,讓他跟着石金榮學,關學曾不知道師父是否把自己以前的字據轉交給了石金榮。

在說書藝人中,不謝師是不準教徒弟調侃兒(行話)的,非得要謝了師之後才能知曉本行的“盤道”時的問答言語。因為街頭藝人,他們的演出始終是流動性的,當他們到異地行藝時,身份将會再一次被異地同行确認,行話叫“盤道”。隻有在“盤道”順利通過後,才能擷取在異地演出的權利。

盤道

“盤道”在活動于民國後期的藝人及老街坊已很少有人耳聞目睹與親身經曆的了。他們同樣更多地是聽上一輩人說,隻泛泛知曉師門以及字輩,具體過程皆不清楚。就天橋各行當藝人,目前所能聽到的,從書上看到的也就隻有說書藝人“盤道”的全過程及問答詞。對于一個外來的陌生行藝的說書藝人,“盤道”過程如下:

同行藝人走進書場,見到生人行藝,便用書桌上放的手巾将醒木蓋上,将扇子橫放在手巾上,然後瞧這說書的怎麼辦。若說書的不懂怎麼回事,說沒拜過師,來人就會把演出道具連同所掙的錢一并拿走,不準此人再說書了。此稱為“收笸籮”。

如果說書的有門戶有師父,知道行内規矩,就會按規矩行事。先用左手拿起扇子,說:“扇子一把掄槍刺棒,周莊王指點于俠,三臣五亮共一家,萬朵桃花一樹生下(說到這裡放下扇子,将手巾拿起來往左一放),何必左攜右搭。孔夫子周遊列國,子路沿門教化。柳敬亭舌戰群賊,蘇季說合天下。周姬佗傳流後世,古今學演教化。”說完末句,一拍醒木繼續說書,盤道的就不敢再說什麼了。

如說書的為人狡猾,說完這套詞兒再用手巾把醒木蓋上,将扇子橫放在乎巾上,叫這盤道的拿開。盤道的也得按照行内規矩另說-套詞:“一塊醒木為業,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為家,萬丈波濤不怕。醒木能人制造,未嵌野草閑花,文官武将亦憑它,入在三臣門下。”說完,拍醒木替說書的說下一段書後才能走。如果盤道的不會這套詞兒并不能替說後一段書,就得包賠說書的’一天損失。⑩

在民國期間,“盤道”之事也不是絕對沒有。1947年在天津平心茶社就發生過一件令京津藝人震動的“盤道”事件。小桂香本是學唱評戲的,藝成之後在河北天津城鄉流動演出。因她不願“交際”,無法繼續唱評戲,在一位票友(李慶良)的勸說指點下改唱大鼓。

由于小桂香聰明又肯鑽研,很快就能撂地賣藝。一開始在天津錢德莊挂腳寺那兒弄了塊場地,并和妹妹挂出了水牌,自取藝名孫慶豔和孫慶霞。因唱的好,後來又到天津南市的東興市場和平心茶社演出,觀衆同樣爆滿。但就在平心茶社演出不久,天津唱西河大鼓的藝人來了三四十位,說“平心茶社從哪兒來了兩個姑奶奶?” (實際上,當時孫慶豔才十八歲)說她倆是“海青腿”,不許其演出。

後來姐妹倆才明白,在西河大鼓藝人的字輩中,“慶”字比“田”字高一輩,而當時天津的西河大鼓演員多數是“田”字輩的,為了能繼續吃唱西河大鼓這碗飯,孫慶豔隻好托人請老前輩田士傑出面,最後商定她姐倆轉個門戶,從梅家轉到清家,進而降下一輩與田字輩同輩。接下來,孫慶豔姐妹倆花了三百塊大洋,把天津所有唱西河大鼓的藝人都請來,在藝人左天鳳家裡擺桌,當衆焚香拜西河大鼓演員朱啟雲為師,然後上酒上菜請大家吃了一頓才算完事。”

這一“盤道”事件起因明顯要複雜些,不但突然平白冒出兩個新競争對手,而且輩份還高出一輩。“盤道”産生原因在于,盡管流動,街頭藝人一般都有相對穩定持久的演出場所,有較為熟悉的觀衆,相對穩定的收入,以維持其本人及一家人“等米下鍋”的生活。

為了不至發生惡性沖突,北京城在民國初年成立的評書研究會與後來的長春曲藝公會之類的行業組織,都有一定的調節功能,尤其是評書研究會,它規定了在北京城内說書的藝人兩月一轉的行規。對于新出現的搶飯碗的陌生面孔,“盤道”無異于是一劑緩沖劑和一道減壓閥門。

“盤道”在民國期間的減少也顯示了社會動蕩交替給街頭藝人行幫觀念的沖擊與“領土”意識的破壞,導緻了街頭藝人流動性的增大。火車、汽車等現代交通工具的便利也加速了城市内部之間、城市之間、城鄉之間的流動。本地藝人不得不對外來藝人或想“侵占”其領地的藝人持更大的包容心理,但無論如何,“盤道”仍以其他弱化形式殘留各地,這在天橋展現尤為明顯。

天橋有“抄肥”或“撿闆凳腿兒”的說法,王學智把“撿闆凳腿兒”作為一個行藝的階段講給我,朱國良的講述則展現了“盤道”的弱化形式或痕迹。朱國良因為其師爺、父親及衆多師叔的努力,二三十年代他家在天橋已經有一個固定的撂地場子,他說:

賣藝時,一般上午9點左右就擺上地了,即把闆凳什麼都擺好了,下午一般在4、5點或天黑的時候收。我家的場子上還有“抄肥”的,也叫“撿闆凳腿兒”的,就是那些沒有自己場子的藝人借别人的場子,在别人演出之前之後或中間不演休息的間歇借用場子演出,既不給官方交稅,也不給該場子的主人(專門擺地的或場子所屬的藝人)分紅提成,演出所得錢全歸自己所有。

“抄肥”又分“抄早”和“抄晚”,曾在我家場子中抄肥的有說琴書的關學曾、說數來寶的曹麻子曹德魁、罵街賣藥糖的大兵黃、拉洋片的小金牙羅霈林、說書的李繼有等。關學曾一般抄早,小金牙一般抄晚。 咱們藝人呀最團結,講義氣。如果你在這兒,他在那兒,兩人同時做買賣,要是你這兒一開場,他那兒就弄不上人(沒人看)。你這兒就得先歇着,讓他叫完座掙完錢之後,你再幹。

窮人跟窮人真團結,跟有錢人聯系不上,說相聲的,耍雜技的,說書的都是沒飯門(沒飯吃的),拉家帶口隻有一人在天橋掙錢。掙完錢之後,趕快回家,一家人還等着吃飯呢。“山東徐”徐元倫來我家場子上地的時候,是滿爺滿寶珍(掼交的)介紹來的。他也表演國術,在北京沒折,隻好在我們場子上撂地。他撂地時,我兒子朱有成幫他一塊表演,演出後所得的錢全歸了他,我們既沒有收場子錢,也沒有分股子,他給我兒子餅都沒買一個。

這表明,在民國時期的天橋街頭藝人隻要是相識的,哪怕不同行當,飯局實在沒折都可互相遷就寬容,讓其借地表演。對于外來的陌生人,隻要有一個信得過的人介紹就行。

但一個街頭藝人,無論是經過嚴格的盤道,還是寬容式的默許,在一個地方獲得表演權之後,要想能留下來靠賣藝掙錢謀生、養家糊口,還需要其衣食父母--觀衆的認同,即觀衆對其所有身份的認同。

注釋:

⑧ 連闊如:《江湖叢談》,第336頁,第281頁,當代中國出版社。

⑨ 侯珍、談寶森:《侯寶林和他的兒女們》第18-20頁、第33頁,大衆文藝出版社。

⑩ 參照《中國曲藝志·北京卷》第550頁、551頁,《中國曲藝志》編輯委員會編;連闊如:《江湖叢談》第335--336頁、332--334頁,當代中國出版社;張次溪:《天橋一覽》,中華印書局。未完待續(

⑩ 參照《中國曲藝志·北京卷》第550頁、551頁,《中國曲藝志》編輯委員會編;連闊如:《江湖叢談》第335--336頁、332--334頁,當代中國出版社;張次溪:《天橋一覽》,中華印書局。未完待續(來源:中華相聲網,作者:嶽永逸,原題:天橋街頭藝人身份的建構與獲得,選自《北京檔案史料》2002年第1輯,文字掃描校對:相聲倉庫管理者,長城曲藝網··小樓編輯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