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閉幕式紅毯。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圖)
平遙古城站比平遙站離平遙古城更遠。初到平遙的人,總會遇到這個繞密碼似的“火車站悖論”。類似這種令人困惑的事情在平遙還有很多,比如電影宮隔壁的湖南米粉店,在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展開幕後的頭兩天,一碗平常的牛肉米粉賣79元,排骨米粉69元。在衆人的抱怨聲中,第三天緊急降價,牛肉米粉和排骨米粉分别降到了45元和35元——米粉店主未免高估了來到平遙的新生代導演和影迷的消費能力。
這家米粉店是2021年新開的。當賈樟柯在第四屆平遙影展上落淚宣言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影展團隊将會易手,平遙不會再是那個中國最像戛納的屬于電影的節日。但2021年6月1日,賈樟柯在微網誌分享了一張自己身處平遙電影宮内的照片——他背對鏡頭,在空蕩的電影宮内行走,懸挂着的費穆的大幅畫像注視着鏡頭外的觀者。這是賈樟柯回歸平遙的明确信号。
第五屆平遙國際電影展終究還是開幕了。前有北京國際電影節延期了個把月,後有海南島國際電影節無限延期,讓人不得不為平遙捏一把汗。知情者說,去年賈樟柯團隊和平遙縣政府的合作結束之後,平遙影展一度危在旦夕。但賈樟柯團隊今年找到了山西省政府的支援,終于把第五屆影展給做了下來。在今年的影展通稿中,也明确提到“本屆平遙國際電影展……從機制上更新為省級項目”。
策展團隊和展映單元這些最重要的東西都沒有變,對影迷來說,可以說是最好的結果。10月12日晚上的開幕式,賈樟柯和趙濤依舊站在電影宮門廳,像去年一樣歡迎他們的朋友。到了深夜,蹦迪也回來了,伴随着仁科慵懶的聲音,謝飛被邀請上舞台,跟随年輕人的舞步,他忘我地跳了起來,一頭銀發在燈光照射下顯得分外耀眼。
暴雨給古城帶去傷痕,而電影用自己的方法讓古城煥發活力。比往屆多得多的年輕面孔聚集到平遙,讓暴雨之後慘淡的古城餐飲業有了起色。一問之下,才知道今年某流量明星擔任了電影展的“策展人”,衆多粉絲從全國各地趕來。一位女記者說,曾有兩名粉絲為了混進某個活動,問她媒體證開價多少錢。于是,粉絲們在開幕紅毯上的尖叫成為最熱情的平遙影展開幕宣言。
電影《安帕羅》(2021)劇照。 (資料圖/圖)
看完外國電影的競賽單元“卧虎”單元,就知道平遙選片團隊的口味還是沒變——第三世界的故事、女性的困境和後殖民時代的症候。無論哪個題材,女性的命運在電影中都承受了最大的“劇作壓力”。
開幕電影《漫長的告白》是張律導演多年以後再次執導的華語片,倪妮飾演的角色“柳川”在電影中成為幾個男性的追逐對象,而她本身的人物性格和動機則付之阙如,好像她除了成為男性的欲望對象之外别無他長。由于缺乏真正的故事和立意,影片隻能圍繞人物的情緒和外景風光打轉,而日本外景所傳達的各種日式符号,也像這個三角戀故事一樣俗套——導演用最故弄玄虛的方式講述了一個無病呻吟的故事。
相比之下,孟加拉國電影《蕾哈娜》給出了稍顯笨拙但沉重的一擊。電影全程緊扣人物命運的起落。但故事的發展像是把人物丢進設定好的反性騷擾程式,亦步亦趨地完成各種規定動作,連鏡頭語言也像是程式設計好的,手持大特寫表現女主受壓迫的狂躁内心。這種套路化的影像語言削弱了影片所要傳達的尖銳主題,唯一的亮點可能就是最後女主蕾哈娜的黑化,從暴力的受害者成為施暴者……
平遙大銀幕上的女人似乎都處于一個男性缺席的世界。哥倫比亞電影《安帕羅》和俄羅斯電影《媽,我回來了》講述了相似的故事——單親母親尋找在戰争中失去的兒子,兩位母親的命運卻極為不同;墨西哥電影《火之夜》裡的小女孩沒有父親,她們在毒枭控制下的小鎮艱難成長;獲得“卧虎”單元最高獎的埃及電影《羽毛》裡的女人,則離奇地失去了丈夫,她的尋夫之旅最終打動了評委。
沒有了父親、丈夫、兒子,當女性在曆史上前所未有地走向獨立的同時,她們會在這條充滿荊棘的道路上遇到什麼?電影無法給出答案,但電影是記錄和見證。哥倫比亞内戰沖突持續超過50年,死亡幾十萬人(2016年達成和平協定之後還有陸陸續續的沖突),《安帕羅》管中窺豹,通過一位尋子的母親的視角,重制了1990年代的哥倫比亞内戰。影片在技術上拍得很工整,來自羅馬尼亞新浪潮的影像氣質被完美複刻到了南美城市,但總體來說影片缺乏令人耳目一新的靈氣。
同樣是尋子故事,俄羅斯的荒誕故事《媽,我回來了》顯得更加無法定義。一位偏執又瘋狂的母親無法接受兒子的陣亡,她決定出走,企圖找到一個答案,但俄羅斯的應對方法是給她的家裡指派了一個假兒子——實際上是一個監視并操控她生活的士兵。當某個頭像出現在鏡頭裡并凝視着鏡頭外的觀衆時,這位俄羅斯母親的恐懼與憤怒似乎也能被感同身受。和另一部工整的好萊塢尋子主題電影《三塊廣告牌》相比,《媽,我回來了》在劇本上和鏡頭語言上都顯得瘋狂而神經質,顯然後者在趣味性上更勝一籌。
相比入圍的大多數國外電影選擇直面當今世界的重大現實問題(盡管這種直面也是當今國際電影界的另一種俗套),2021年參展的國産電影似乎更加偏重私人化的影像書寫。個體的小情小愛當然也可以拍出一流的作品,但遺憾的是今年沒有。粗粗一算,11部藏龍單元入圍影片,竟有6部使用了方言,其中《小奏鳴曲》《街娃兒》《日夜江河》和《再見,樂園》為全方言對白,《永安鎮故事集》和《宇宙探索編輯部》中的方言也對劇情發展非常重要。《永安鎮故事集》和《再見,樂園》使用的是湘方言,另外4部則都是西南官話。
方言電影是越來越多了。2006年甯浩《瘋狂的石頭》挖掘了西南官話的喜劇潛質之後,各路方言在電影中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曆來強勢的東北話和西南官話川渝片是電影中的常客;賈樟柯讓太原話、大同話、汾陽話等各種晉語在他的作品中輪番上陣;西南官話的另一支貴州話則在2018年底大出風頭,三部貴州話電影似乎呼喚着“貴州新浪潮”的到來;就連一直在電影界默默無聞的吳語(也許是因為除了上海話之外其它吳語都很難懂)也出現在了2021年北京國際電影節的最佳影片《雲霄之上》裡。
電影中的方言如果運用得當,可以讓對白變得活潑,也能增強電影的現實感——這個道理誰都知道,卻知易行難。每當有電影的對白是某種方言的時候,以該方言為母語的觀衆就會豎起耳朵,變得異常嚴苛。在方言上讓母語觀衆“出戲”,這樣的例子不少,比如講南京話的《寶貝兒》上映之後,有網友質疑楊幂的南京話口音,“一北京大妞,說一口蹩腳的南京話……”這樣的尴尬,也出現在本屆平遙電影展上。
不是使用了方言,就天然地讓電影有了在地性。《街娃兒》的主角是西南某小城的一個小混混,典型的小鎮青年迷茫尋出路的故事。電影裡出現的車牌是“渝”,但是細心的觀衆聽出來主角說的話帶有明顯的成都腔。黃米依和沙寶亮兩位演員不會說當地話,于是劇本安排他們飾演的角色從外地流落到此——這樣的設定很難不讓人懷疑這個劇本創作的初衷。影片後半段的節奏與前半段有些脫節,但據看過另外一個版本的朋友說,展映版剪掉了很多,造成了前後的不連貫。
更嚴重的問題出現在《再見,樂園》裡。導演分三段拍攝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外婆、母親和女朋友——讓她們的方言念白成為三個段落的畫外音。影片的畫面頗為靜态,基本無法傳遞有效資訊,全靠三個女人的常德話旁白來支撐叙事。一旦旁白與畫面之間無法形成關聯互動的聲畫空間時,影片就會淪為觀衆所揶揄的“ppt電影”。三個女人的方言旁白就算沒有達到矯揉造作的程度,也是完全缺乏生氣的,基本上已經宣布了這部電影表達的失效。
正面的例子來自《日夜江河》。這不是一部典型的影展電影,身上帶着濃重的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制片廠氣質,事實上它正是由峨眉電影制片廠出品,演員班底基本來自四川本土,講述四川船夫的故事。四川話在影片中有極為紮實和生活化的呈現,和那些假借方言企圖實作喜劇效果、或者所謂的個人表達的“藝術電影”有着本質的差異。
西南官話和東北話因其特殊的語調語感和容易聽懂的特點,常被用于電影中以制造噱頭或充當調味品。這樣的用途今後必然還會在商業片中出現,而對于文藝片來說,如果不是一次真正紮根于當地的創作,那就請放過方言吧。
電影《羽毛》(2021)劇照。 (資料圖/圖)
沉悶的電影展日程被最後一部放映的華語片《宇宙探索編輯部》打破。首映前一日晚上的酒會,在喧鬧的音樂聲中,導演孔大山被某制片人領着,一一介紹給在場的人:“這位就是孔大山,你們看過他那部短片《法制未來時》吧,在b站很紅的。”孔大山憨笑着,頭藏在大衣的風帽之中,顯得腼腆。
《宇宙探索編輯部》和《法制未來時》一樣,采取了僞紀錄片的形式,講述了一位“民科”(網絡用語,民間科學愛好者的簡稱,略帶貶義或自嘲色彩)執拗尋找外星人的故事。事實上,“民科”中隻有極少數是像電影中的老唐那樣有真正信念的偏執狂,他們身上的那種想要沖破肉身束縛的狂熱和堅決的行動力,讓我覺得如果他們受過更好的教育,也許會是下一個開普勒。但這部電影讓人知道,知識有時候并沒有那麼重要,電影裡紅巨星坍縮,編輯部解散,麻雀翔集岩石,驢子行于山澗——萬物互聯且有意義,都是因為人類那一點點的愛與偏執。這道理很多先賢都說過了,這個電影用恰當且幽默的方法再講了一遍,讓首映場的觀衆爆笑又落淚。它無疑會成為中國科幻電影史上被人們記住的一部電影。
說是科幻,但《宇宙探索編輯部》的大部分時間并沒有多少科幻元素,反倒是劇作結構套用了《西遊記》,尋找外星人之旅借了唐僧師徒四人西行取經的精神核心,變成了帶有魔幻性質的公路電影。
同樣具有魔幻氣質也許還有“卧虎”單元的《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看見什麼》和《羽毛》。《當我們仰望天空時看見什麼》是一部鏡頭語言繼承自默片時代的魔法電影,也是寫給電影和格魯吉亞城市庫塔伊西的一封情書。各種奇思妙想的情節降落在男女主角的愛情之上,讓他們的愛情受到詛咒,最終卻被膠片的顯影所解咒。在一個連狗狗也熱愛足球和電影的城市,怎麼會沒有解開愛情詛咒的解藥呢?這部電影可以算是本屆平遙電影節最為輕松活潑的一部,導演俏皮的映前導賞也讓所有人會心一笑,如果沒有這部電影,今年的“卧虎”單元又将是“苦大仇深”的一年。
魏書鈞2020年帶着《野馬分鬃》來到平遙的時候,有人在網上評價:“看完就知道平遙這些爛片是如何被拍攝出來的了。”平遙确實有不少爛片,而且不少爛片是平遙自己培育的,比如2021年幾乎被所有觀衆厭棄的《小奏鳴曲》,就是去年wip(發展中電影計劃)的最佳導演;《再見,樂園》是前年的wip最佳導演,今年的成品也不盡如人意。拍到一半的作品,誰能預料到拍完會是爛片呢?去年給了人家wip最佳導演,今年拍完了能不讓它進主競賽嗎?這樣的情況,考驗着平遙選片團隊的藝術勇氣。
魏書鈞今年又帶了《永安鎮故事集》來平遙,依舊自嘲式地聚焦在電影人拍電影的那點兒略帶魔幻的“破事”。“第五部長片的劇本構想我也有了。”他私底下對一位記者說。現在的魏書鈞無疑創作力旺盛,《永安鎮故事集》裡有嘲笑也有自嘲,把電影裡那個熱愛嘻哈的北京導演看成是他自己也無不可,畢竟從高中起他就開始聽這種“自大”的音樂了。他也懂得所有的文藝病,卻試圖用影像消解掉它們之後再次主動地與之共舞——這都是他有趣的地方。
電影也許是最為自戀的藝術。幾乎沒有作曲家去寫一首關于作曲的曲子,也很難看到一張關于繪畫的繪畫,但以拍電影為主題的電影卻比比皆是。這樣的電影拍得拙劣了就會像是《小奏鳴曲》一樣惹人厭煩,同時引人質疑電影本身存在的合法性——一部電影而已,憑什麼呢?但是連一直強調電影的公共性的戴錦華也在平遙的一個短片裡放軟了口氣,說:“幾乎所有的藝術都是自戀的。”在平遙,電影暫時享受着這份自戀。
短片《地球最後的導演》(2021)劇照。 (資料圖/圖)
閉幕式上的短片《地球最後的導演》繼承并戲谑了這種自戀。2065年的科幻場景,電影已經變成了非物質文化遺産,賈樟柯和甯浩成為了非遺傳人。地球最後的兩位導演在世界盡頭的海灘上找到了也許是僅剩的一家電影院,看了人類曆史上最早公映的電影《火車進站》。如果那是地球最後的一次電影放映,那地球最後的電影展會在平遙嗎?
南方周末記者 王華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