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在安康
文/石昌林
一個人對于吃的最深刻的記憶莫過于家鄉的吃食了。
安康吃食于我,或宅居在家時,則百吃不厭;或人在旅途中,則魂牽夢繞。是不經意間就湧上心頭的碎碎念,是一輩子都割舍不下的心上人。
秦巴漢水,富硒之地,一方好水土。好山好水出好飯食。對于任何一個會吃的外地人來說,來到安康,就是到了美食之地,到了福氣之鄉。
有人說,會吃的最高境界是會做。一點兒不假,安康人不光會吃,也會做。
對于任何一個土生土長的安康人來說,沒有誰的味覺記憶裡會離開一個酸字。我最早的味覺記憶便是從酸菜開始的——拌酸菜,炒酸菜,酸菜攬飯,酸菜拌湯,酸菜面。我六七歲的時候,還是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的大集體時代,初冬時節,大霧彌漫,爸媽很早就起床去生産隊的地裡挖蕃薯了,他們中午要回來吃一頓早飯(那時候沒有早點,中午11點左右的午飯就是農村人的早飯)。姊妹幾個我最大,于是我便照着媽媽做飯的樣子嘗試着做最簡單的蕃薯稀飯和拌酸菜。爸媽回來後,一家人圍坐在桌邊,一口蕃薯稀飯就一口拌酸菜。飯後,母親笑眯眯地誇獎了我。
現在的飯店裡時興一道菜叫做酸菜炒。酸菜炒豆芽,酸菜炒魔芋,酸菜炒軟餅……個個飯店都做,既減肥又可以醒酒,深受消費者喜愛。不禁想起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母親做的攬飯了。少量的大米和一多半的粗包谷糁在寬展的滾水鍋裡煮個六七成熟,還是離湯離水時就得趕緊用笊籬撈出來,控幹水分,盛在二仰盆裡(一種燒制的口大底小的黑色土盆)。盛在二仰盆裡的米飯黃白相間,現在時興叫做“黃金飯”——名字真是恰如其分。米飯全部撈出來後,再用馬勺(大勺)舀出蒸飯湯,盛在瓦盆裡,放在竈台上,然後洗淨鐵鍋,再次加大鍋洞裡的柴火。等鐵鍋燒紅了,母親麻溜地鏟一鏟子豬油,抹在鐵鍋上,鍋裡“呲啦”一聲劇響,随之冒出了滾滾青煙。說時遲,那時快,母親迅速地把切好的一小盆酸菜倒進鍋裡,一陣緊急翻炒過後,火星四濺的鍋裡終于平靜下來,再均勻撒入姜末蔥花,然後把七八成熟的米飯倒進鍋裡,用鐵鏟翻炒均勻了,捂緊鍋蓋,撤走鍋洞裡的柴火。多半個小時過後,揭開鍋蓋,一陣騰騰熱氣散去後,母親用鐵鏟背面去打拍鍋裡的米飯,如果鐵鏟能被彈起來,一頓美味的攬飯就做成了。一鍋黃白相間的點綴着青色酸菜的攬飯,鼓嘟嘟,油亮亮,站在好幾米遠的地方吸一口氣,酸酸爽爽的香氣就會直撲鼻孔,深入肺腑,直叫人口齒生津。
秦巴山區,坡陡溝深,農活苦累,家家戶戶都做攬飯;攬飯經餓,是壯勞力的吃食。吃攬飯,宜配上塌辣子。塌辣子制作簡單,大蒜綠辣子嫩生姜一起放進辣窩裡(小碓窩)用辣錘兒(小石杵)搗碎了,舀出來盛放進小瓷碗裡,拌點鹽熱油一潑,塌辣子便做成了。男人勞累了一天回到家裡,女人給盛一海碗攬飯,面上再澆些油潑大蒜塌辣子,男人吃得額頭冒汗,渾身舒坦。兩海碗幹散利撒的美味下肚,男人一身的疲勞盡消。畢了再來一碗熱乎乎的蒸飯湯,既營養又解渴。
母親肯定把我熬蕃薯稀飯的事兒告訴了村裡人。每次鄉親們從我家門前經過:啊呀,這娃會做飯了呀?!以後餓不着了,不用說媳婦兒了。母親聽到鄉親們恭維的玩笑話,笑得合不攏嘴,一臉自豪的表情,而我卻羞得滿面通紅。在母親的誇贊聲中,我決定放開膽子嘗試着做一頓手擀面。那次爸媽都不在家,我便搬把椅子靠在堂屋裡的大櫃邊,在弟妹們驚奇的目光的注視下,我舀來一瓢水,試探着兩腳踩在椅子上,打開櫃蓋頂在頭上,開始學着母親的樣子和面。我一隻手端着水瓢往面袋裡不斷地加水,一隻手在面袋子裡不停地揉和。揉着揉着我感覺到壞事兒了,母親和面,一會功夫一個白白的好看的面團便揉成了,可現在,任憑我怎麼和怎麼揉,都不能揉出來一個面團來,我急得滿頭大汗,手足無措。母親回來了,看見臉上和身上沾滿了面粉的我,既好氣又好笑。母親從廚房端來了二陽盆,倒出了多半袋子被我揉得不成型的面疙瘩,重新加水揉成面團,一家人一連吃了好幾天的擀面條。
做手擀面的機會又一次來了。國小考國中的那天下着瓢潑大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國小五年級上滿就要參加國中選拔考試,就像現在的中考),早上考完了國文我回家吃早飯,可家裡的飯菜早被弟妹們吃光了,爸媽又都不在家,于是我決定自己動手做一頓手擀面。我和面、揉面、醒面、炒漿水、擀面、下到滾水鍋裡煮熟一氣呵成。手擀面做好了,吸溜吸溜吃得正香的我突然發現,我的班主任老師帶着一身的雨水閃身進了屋裡。糟了,下午還要考一門數學呢。路上,班主任老師嫌我走得太慢,背起我踏着泥漿一路飛奔到考場。遲到了近一個小時的我還是被允許參加了考試,半個多月過去,忐忑不安中的我還是等來了錄取通知書。
秦嶺南坡,牛山腳下,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那裡有山有水,水是水田,山是坡地;水田種稻,坡地産麥。不過在我的家鄉,坡地遠多于水田,于是我便從小吃着面食長大。說起面食,必是手擀面,必是酸菜面,是秦巴山水間家家戶戶都做的那種酸菜手擀面。秦巴山地,土質算不上肥沃,而生長窩酸菜的植物大多不挑地,見風長。有人為此總結出這樣一句順口溜:春生白菜道道菜、灰飄葉子老芹菜,夏長南瓜(杆兒)芋頭(杆兒)紅苕杆兒,秋來(蘿蔔)纓子見風綠,冬有芥菜(窩酸菜)美得怪。所有這些制作酸菜的上等原材料,自然随性地生長在主家的房前屋後,溝邊地垴,不待人伺候,自己便長得迎風招展,呼啦啦一大片。要窩酸菜了,随手采來一捆,洗淨晾臾(半幹),滾水鍋裡焯過後經過一段時間的冷卻,一層層裝入瓦罐再淋點老漿水角子,最後在面上用石闆壓瓷實了,幾天功夫一壇子香噴噴的酸菜便窩成器了。
暮色蒼茫中,扛着犁牽着牛走在回家的小路上的漢子,遠遠地望見自家屋頂上升起了炊煙,空氣中飄來一陣陣好聞的酸漿水的味道。漢子知道,那是自家女人在做酸菜手擀面了。聞着這熟悉的酸爽味道,在連續咽下了好幾口口水之後,漢子揚起手中趕牛的鞭子,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在關中西安,老秦人也窩酸菜。但關中的酸菜味道寡淡,遠不及安康酸菜酸味醇厚綿長。這與氣候環境有關聯,秦巴山區,氣候溫暖而濕潤,最适合植物發酵變酸。八百裡秦川,是咥羊肉泡馍的地方。安康人也吃羊肉泡馍,隻是做法與關中的羊肉泡馍大相徑庭。安康的羊是秦巴山羊,吃山間青草長大,能爬山越嶺,故肉質細膩勁道鮮美。每天早晨或是下午,在安康東關,整條街都是做羊肉泡馍生意的。整塊的羊肉連着骨頭放入大鍋裡炖着,炖到骨肉分離,炖到隻看見一鍋翻滾的粉白濃郁的羊湯。羊肉羊雜碎撈出來後被切成薄薄的小片或小塊兒堆在案闆上。來客人了,老闆按客人的需求在碗裡放入素肉或羊雜,或兼而有之,把素肉或雜碎用熱湯來回濾過幾個回合後,再在碗裡添滿熱湯,勻些姜末花澆水,撒上蔥花香菜,完了取一塊剛出爐的死面馍,一碗安康風味的羊肉泡馍便擺在了客人面前。羊肉暖胃,羊湯大補。秋冬季節,脾虛體寒的人,每日來一碗羊肉湯馍,要不了多久,臉上紅潤好看了,走路輕快有力了,比吃渣子藥都管用。
安康人說起安康,說起安康吃食,便繞不開安康蒸面。在安康,大街小巷,弄堂胡同,幾乎到處都是賣蒸面的小店。我在西安的那幾年,每回回安康,必去培新街吃一盤王家蒸面。那時我的家安在學校裡,在火車站西邊十裡,而培新街在火車站南,中間隔一條漢江。為了吃一盤安康蒸面,我坐上與家相反方向的公交,越過漢江,去吃一盤蒸面後再倒公交回家。安康蒸面,大衆美食,生意好不好,門道全在一個醋湯上,在一個油潑辣子上。蒸蒸面、焯豆芽、做芝麻醬,工序簡單到可以複制。可調制醋湯、油潑辣子卻深藏玄機,誰家能把醋湯調制到酸味适中、清香爽口,能讓油潑的辣子既辣得鮮香過瘾,又不傷人脾胃,誰家生意必然火爆。那幾年,一盤澆了蒜汁、芝麻醬和油潑辣子的蒸面,總是被我拌均勻後吃得最後連醋湯都一點兒不剩,完了還咂吧咂吧嘴,還舍不得走,還要坐在桌邊回味小半會兒。仿佛吃了王家的這盤蒸面,我才算真正回到了家鄉。
羊肉泡馍、安康蒸面隻是安康城裡人的吃食,是小吃,待不了貴客,上不得大台面。要見識大場面的吃食,你得往南北二山走。我大學畢業後,被分到了北山的一所中學教書,每到五黃六月插秧季或是農曆八月打谷時,家裡有水田的同僚必邀我們這些離家遠的單身漢去幫忙。那次去一個同僚家裡幫忙插秧,十幾個青壯勞力,幾小塊塊兒水田,一會兒功夫便插完了,主家都還沒有下田呢。主家就站在田坎上不停地叮囑:不許走啊,媳婦把飯菜都弄好了。原來插秧是誘頭,請我們吃酒才是本意。
這酒被叫做插秧酒。滿碟子滿碗的菜肴,滿滿當當地擺了一桌子。魔芋豆腐、豆腐幹兒、蕃薯粉條、鹵雞蛋、雞魚牛羊、豬頭肉,所有這些食材涼切裝盤後葷素搭配地擺在飯桌上,中間再放一個醋碟,吃時用筷子夾了(菜)蘸醋吃。十碟涼菜,後面還要上十道熱菜,講究一個十全十美。這些食材,都是主人自家地裡所種、門前屋後所産,綠色到幾乎純天然。
吃插秧酒,廚房裡比堂屋還要熱鬧。女主人一個人忙不過來,請了姐妹們過來幫忙。負責切菜的、負責煎炒的、負責出出進進端菜的,各司其職,有條不紊。男主家不停地勸酒勸菜,女主人不失時機地出來幫腔助陣,年輕的臉龐笑成了三月裡的桃花。
酒是主家自釀的包谷燒。渾是渾點,可味道正,喝大了也不會傷身。在北山,每家每戶都興自家烤酒,杆杆兒酒、包谷燒、拐棗酒。喝時倒進酒壺裡靠近火爐邊煨熱,滿屋子都是醇香濃郁的酒味。酒過三巡,菜至五味,主家便開始敬酒。先是男人敬了,接着是女主人敬,女主人敬過後,在廚房做菜的女人出來敬,你不喝不行,不喝就是嫌棄人家菜做得不好,就是不給人家面子。這樣三番五次,五次三番,你醉了。醉了沒關系,女主人早就備好了酸菜漿水和手擀兩摻面,隻等下鍋。一碗離湯離水酸爽醇香的兩摻面端上桌,你的酒已醒了一半。不待一碗面下肚,你已滿頭大汗,腸胃舒坦,幾個飽嗝過後,酒就完全醒了。酒足飯飽之後,人們取出鑼鼓家什,插秧酒還有最後一道儀式——敲家什、唱花鼓戲。屋裡一時鑼鼓震天響,歌聲連歌聲。人們用這種方式祈福風調雨順,稻谷豐收,一直熱鬧到小半夜方才散場。
大爹修三線時在平利秋河的柳林大隊招了親,便安家落戶在了柳林。柳林是一個大壩子,一條小河從壩子中央流過,兩邊是大片肥沃的稻田。柳林盛産稻米,也盛産稻花魚。每到插秧季,河裡的小魚順着河逆流到了稻田裡,從此便不走了,安下了家。這些魚吃水裡的蜉蝣生物,吃稻米花長大,肉質别提多鮮嫩細膩了。到了收稻谷時,大的稻花魚能長到一兩尺長,最小的也有半拃長。
南山也是要吃插秧酒吃打谷子酒的。南山的酒大多是杆杆兒酒和包谷燒,酒香一點兒不輸北山。也是滿碟子滿碗擺滿一桌子,也是不停歇地從廚房裡不斷上熱菜。山裡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光是一種稻花魚就能做出不同風味的菜肴來。半拃長的,油炸了裝在盤裡蘸花椒面吃;一拃多長的用熱油一過,再加上酸辣子木耳炒着吃;一兩尺長的切段兒放進吊罐裡,加半罐子清水後放入豆腐酸辣子黃花菜一起炖了泡白米飯吃。醉酒的人,來一碗稻花魚湯,既解酒又營養。
我在南山吃過一場打谷子酒。金黃色的稻谷山一樣堆在場院裡,女人們在廚房裡做菜,男人們圍坐在桌邊吃酒。一二十人的大場子,為了把打谷子酒喝出氣氛喝得熱鬧,人們開始行起了酒令。能劃拳的劃拳,不會劃拳的打杠子,一時之間,屋裡觥籌交錯,笑語歡騰,人們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盡情地慶賀着豐收。突然,屋裡安靜下來,人們擡頭望向屋外,原來,一輪明月不知什麼時候從女娲山頭升起來,月光灑在谷堆上,灑在稻田裡,大地瞬間變得靜谧而溫暖。這時候,從河壩方向傳來了唱花鼓戲的聲音,咿咿呀呀拉着長調,哥呀妹呀地唱。是守稻谷的人無聊寂寞了,才唱起了這般旋律的花鼓戲,婉轉悠揚的長調,唱得年輕小媳婦們低下了頭、紅了臉,唱得漢子們拿眼睛直往自家的女人身上瞟。
我的家鄉盛産稻米,那裡不興吃插秧打谷子酒,但興釀米酒。因為米酒裡面總是漂浮着一些米粒,酒汁渾黃濃郁,是以也被稱為稠酒或者黃酒。五黃六月插秧季,五裡恒口,月河川道,家家戶戶都會選一塊上好的老水田種上酒谷,收割後或用機器打成糯米或在自家碓窩裡舂成粒粒飽滿的糯米。
每到農曆九月九日,在家的老人或婦女們便把淘幹淨的糯米用蒸籠在大鍋裡蒸熟,盛在大盆裡冷卻後,再加入酒曲子發酵。現在人們圖省事兒,用于發酵的酒曲子大多都是去街上買的;也有不嫌麻煩的還是習慣自家踩制土酒曲。上山裡挖來照天紅、照地紅還有鐵棒槌等草藥,在家裡晾幹後搗碎了,和蒸熟的發米糠(谷糠)加少許酒曲子一起裝進酒模子裡(一種專門用于踩制酒曲的活動木框)用腳踩實制成。這樣的土酒曲釀出來的酒,勁兒大,煨熱喝能治勞傷。
等到發酵的糯米能聞見酒味兒了,便要及時裝入缸裡,根據糯米的份量加入适量的純淨甘甜的深井水。這是一個心算活兒。水少了酒味兒過于濃烈,喝着傷人,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發酵不充分,釀不出來酒;水多了酒味必然寡淡,喝不出酒意來更待不了客。一般都是百斤酒米釀一百二十斤黃酒最好。酒味綿長,口感好。井水兌好後,蓋上蓋子,再用泥巴封口,隻待一年到頭,家人團聚時開封。
年底了,在外打工的漢子回來了。泡了自家的黃豆,或壓在篾框框裡長成豆芽,或磨了漿制成豆腐,又宰了年豬,殺了土雞。女人張羅了一桌好菜,老父親籠上一盆炭火,漢子叫來本家的叔伯兄弟們,當衆打開封存了一冬的稠酒,屋裡頓時酒香四溢。黃酒和包谷燒杆杆兒酒等酒一樣,也宜煨熱了喝,這樣既吸收了營養還不傷胃口。推杯換盞之間,酒酣耳熱之際,漢子(酒)上臉了,心頭熱了,絮絮叨叨地向叔伯兄弟們說起這一年來對親人的思念,說起一個人出門在外的辛勞和委屈,說得老父親吃旱煙拿反了旱煙袋,說得自家女人背過身去抹起了眼淚,畢了,還不忘把盛酒的銅壺往火爐邊挪了又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