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記憶裡,阿喜從12歲跟着他父親到海絲古津石井謀生,到85歲離開石井傳回故裡碼頭鎮,掐指一算,他竟然在石井度過了74年光陰。石井下街老店鋪裡,這位來自南安北部的理發匠,兢兢業業經營着一家傳統老式理發店。他有個喜慶的名字,鼎鼎大名的“阿喜”師傅。
六十、七十年代出生的石井人,多數由号稱石井“林巧稚”的陳瑞玉老醫師助産接生,而按照閩南習俗履行的“滿月剃頭”儀式,則多半請的是阿喜師傅上門服務。
阿喜人長得清瘦,頭發稀疏,常留着八字小胡子,個頭雖小卻精悍幹練,手腳麻利,講起話來“輕聲細語”,他在古鎮廣結人脈,理發服務态度好,真正做到“随叫随到”,故而人緣極佳,石井鎮區鄰裡街坊,遇新生兒或老人需要剃頭服務,總是第一個想到阿喜師傅,他也是樂此不疲。很難想象,一個頭發不多甚至有些秃頂的阿喜,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頂上功夫高手。
鄰家新生兒滿月行剃頭儀式的情形記憶猶新。接到剃頭業務的阿喜背着“赤腳醫生”一樣的工具箱,急匆匆趕來,一到房子裡,顧不上寒暄,他迅速打開箱子,鋪上白布巾,手動推子、平剪、牙剪、粗齒梳、密齒梳,圍布、刮刀、爽身粉等工具一應俱全,主人早已準備好洗臉架、臉盆、香皂等洗頭設施,水桶裡盛上溫水備洗,在一旁伺候。阿喜抓起圍巾一甩,往嬰兒身上一套,大人們幫着固定好嬰兒脖子,阿喜開始娴熟地操練起滿月頂上作業功夫,隻見他剪刀手起,閉合幾次,而後手動推子左右“咔嚓”,頭發一時紛紛落地,口中則念念有詞:“金鈎挂起銀羅帳,請出小官坐明堂。昨日朝中剃宰相,今日又剃狀元郎。”,三下五除二,爽身粉一抹,解下圍巾抖落幾下,輕哼一聲:“滿月頭剃好了”,留下洗頭的活,交給主人。
阿喜服務上門,随叫随到,又生性老實憨厚、從不斤斤計較,他的理發服務價格也如其名“随喜”,任由客人随意贈送,他絕不嫌少,也從無怨言。
父親與阿喜伯是多年好友。小時候,我常随父親到位于下街的阿喜理發店鋪玩耍。父親不太長的頭發顔色偏黃,據家族中長者介紹說,我家祖上發色盡皆偏黃,故有許氏三元“黃毛祖”一說。其實父親頭發從來不曾真正長過,他定期找阿喜剃頭修理頂上,隻是為了減少勞作時出汗多、額頭上頭發添亂的煩惱,順便可以約阿喜閑暇時品上幾盅地瓜酒罷了。而我大部分時間,則偷偷跑到位于理發店隔壁的宗親伯公家,和一幫玩伴們彙合,在伯公家房間衆多的四層豪宅裡,一起玩有趣的“捉迷藏”遊戲。有時找不到小夥伴,我就靜靜站立阿喜店裡,目不轉睛欣賞阿喜伯的剃頭手藝。隻見他揮動手中的剃發機,在客人的腦袋上來復原動,剃頭的聲音“呼呼”作響,不時更換成剪刀,“咔嚓咔嚓”幾下,長長的頭發如雪花般落下,那情形猶如一個技藝精湛的民間藝人,在我眼前忘情地表演雜耍絕技一般……
每年農曆臘月二十三,小年鞭炮響起來後,家家戶戶“拜拜竈王老爺爺,保佑吃飽又喝足,剪剪頭發精神爽,開開心心迎大年。吃吃糖糕年年高,今年更比去年強。”,這時,阿喜伯的理發店迎來一年的剃頭旺季,古鎮老人小孩們排着長隊等候“剃頭迎新年”,阿喜伯忙得不可開交、不亦樂夫,但有一點一定是和其他理發店不同,阿喜伯堅持按平時的價格收費,從不趁過年時機哄擡價格。
舊街拆遷了,時代變遷了。阿喜伯承租的店鋪拆了,他的理發點暫時搬到中憲第臨街圍牆内的一塊空地上,老式理發椅一擺,臨時搭了個簡易棚子,還是那些個老把式剃頭工具,阿喜伯又幹了起來。熱鬧的延平東路街上,各式“美容美發”店風生水起,搶走了大部分客源,阿喜伯理發點有時一天也等不到幾個老顧客光臨,但執拗的阿喜伯依舊苦苦支撐,風雨無阻咬牙硬是又堅持了幾年。二零二零年,恰逢國家重點文物保護機關中憲第大修并實施環境大整治,要求臨時搭建一律拆除,已經八十五歲高齡的阿喜伯,終于不得不依依不舍告别一輩子的頂上功夫生涯。
阿喜伯已遠去,踏上葉落歸根的裡程,中憲第圍牆的那片空地上,空留着一把孤單的老式白色升降理發椅,無聲回憶着七十多年來,一代理發匠人和古鎮的峥嵘歲月、如煙往事。
一輩子堅持做事很難,一輩子堅持做一件事更是難上加難。平凡的人一輩子堅持做平凡的事,我想,這就是平凡的偉大。
記得有一首詩寫到:“陰天過去心情爽,理發難得半日閑。伸頸順風堪下剪,抿唇對鏡禁開言。滌污蕩垢春風至,目秀眉清新貌鮮。頃刻已然除老景,如今誰不憶童年?”
好想再回到老街的剃頭店理一次發,讓髯須華發去無蹤,讓額頭再次發亮,讓精神重新煥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