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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網紅90歲:我追憶過往,也追趕當下

江敏慈90歲了。

一年多前,朋友們看報紙了解到,身邊竟有一位時代的弄潮兒——江敏慈成了B站Up主,新增賬號不足月,就有超10萬的粉絲,拿到了平台發放的獎牌。

當網紅90歲:我追憶過往,也追趕當下

江敏慈以及她的書桌,書桌一角立着人體經絡模型,桌面上可看到手機和平闆電腦。金镝 攝

最初做視訊部落客,隻是江敏慈無心插柳,但“高齡”與“網紅”的組合拳,打得很新鮮,在老人與網絡似乎隔絕的刻闆印象下,經曆豐富的江敏慈迅速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力,第一期視訊累計播放量現已超542萬。

去年4月至今,江敏慈上傳了56條視訊。在視訊裡,網友們常常看到,白發整齊梳攏的江敏慈,用沙啞的嗓音講述抹不去的記憶。

在抗戰逃亡中成長、為實作自己的理想而逃婚與“逃學”、參與修建成昆鐵路,過往的經曆如碎片也如家珍。江敏慈本想寫回憶錄,但自稱筆力不逮,一直沒實作,視訊給了她一種可操性更強的方式——講述。

在江敏慈的故事裡,老年人與青年人通過一方螢幕聯接,網絡似乎打破了年齡的壁壘,但現實是,線上被打破的壁壘線上下仍然堅固。

自己的房間:縫紉機、經絡模型與三腳架、平闆電腦

江敏慈住在廣州的小兒子家中,她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近15平方米的房間狹長,一台台式電腦和攝影三腳架擺在門邊,視線越過一床單人鋪,可以看到一台老式腳踏縫紉機。

靠着縫紉機的是一張木質書桌,這張書桌是她學習的一方“天地”——其上擺着的書籍以養生類和字典居多,在幾本養生類書籍的邊上,放着一小簇經過風幹的黃色茉莉花,“我自學養生知識,家裡年輕人反而沒我懂得多。”江敏慈擡手指了指立在書桌一角的人體經絡模型。

這确實是人們印象中一間“老年人的房間”,而引發人們更多疑問或想象的,則是房間桌上擺着一個平闆電腦和門口的三腳架。“這是您家中年輕人的數位裝置嗎?”

“是我自己的,我平時拍攝和制作視訊用的。”從2020年4月30日起,江敏慈一天的日常生活中,除了早起、晨練、買菜、看書等規律性活動外,還多了一項新樂趣——有時候,她下午會花上1至2小時錄制視訊。

“4月30日這天我記得可清楚了,因為是在這天,我決定玩B站。”在江敏慈眼中,這像是她向年輕人表示不服老的标志性一天,盡管更多時候,她是坦然面對自己已老去的事實。

玩B站的緣由并無多讓人驚訝,這在她的生活中,不過是一個自主選擇和她日常挑戰新事物的一個側影。當晚,讀高中的孫子豆豆捧着手機在刷B站,江敏慈湊了過去,得知公衆可自行新增賬號并在其上釋出多種視訊内容時,已在2014年學會用智能手機的她也想試着玩玩,便希望孫子能教她使用。

“您都老了,年輕人的東西您不感興趣的啦。”一旁的豆豆說道。很快,這遭到江敏慈的反駁,她讓孫子幫自己注冊了一個叫“敏慈不老”的賬号。“我想告訴更多年輕人,我年紀是老了,不過我心還年輕着。”

在B站,她因講述自己過往的經曆而吸引了年輕人的注意,不到3個月,便收獲30萬粉絲。大家更好奇的則是: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是如何自己拍攝和制作視訊的。對此,江敏慈向記者表示,自1999年起,她便在老年大學學過電腦和基礎的剪輯,“不過,我那孫子也教了我不少。”

房間燈光打開,拉上淡黃色的窗簾,将手機橫放固定在攝影支架上,江敏慈将花白的頭發往耳後捋了捋,她又稍微調整坐姿,點下視訊錄制的圓點,“嘿嘿嘿!大家好,我是江敏慈……”錄制開始,江敏慈講述着自己的人生往事,她的記憶不免又回到上世紀的曆史中去,有關時代的記憶,也關乎個體的生命曆程。

當網紅90歲:我追憶過往,也追趕當下

江敏慈與同學們的合照,三張照片跨越她的少年、青年和老年三個人生階段。金镝 攝

抹不去的記憶:逃亡、逃婚與“逃學”

現居的小區,江敏慈住了二十幾年,這種長期的穩定像是對成長時期不斷逃離的補償。

人生的前十八年,自1931年始,以1949年終,這意味着江敏慈在戰争的大背景下成長。逃亡,是從1938年開始,那一年10月21日廣州淪陷,此前日軍已對這座城市進行了長達14個月的轟炸。

廣州淪陷前兩三個月,江敏慈随家人從廣州搬回北郊老家江村避難,但很快,她再一次看到日機一輪輪地轉,一波接一波飛來,時不時丢下炸彈,土地上火光蔓延,耳朵裡充斥着槍聲、炮聲、汽油桶的爆炸聲。

日軍占領江村後,江敏慈母親攜老挈幼,翻山越嶺到達韶關的一家軍工廠。軍工廠簡陋,隻是一個用竹席圍起的工棚,寄居着來自各處的難民,但好景不長,日機再一次轟炸臨時的避難所,江敏慈的小叔叔也在轟炸中去世。

江敏慈回憶逃難之路,不斷提及饑餓與傷亡,她感慨能夠活下來已經足夠幸運。韶關之後,他們又逃到四川、重慶、香港等地,在香港8平方米的逼仄小房子裡,紅豆大小的木虱在夜間從地闆縫裡鑽出來,向逃難的人發難,引發了江弟弟的高燒。

談及在逃亡中死去與離散的親人,江敏慈激動、憤慨與傷心,但骨子裡的達觀與堅韌掩蓋不住,她舉重若輕,向記者調侃自己在多地成長,南腔北調,正宗粵語都不會講。

抗戰勝利後,江敏慈繼續逃,從被強迫的婚姻逃向學校,又從不得已就讀的師範學校逃向鐵路學校,一路“逃”來,處處受限的人生仿佛越走越寬闊。

江敏慈的相冊裡,有一張前些年從美國寄來的黑白照片影印件,照片裡站着中國和外國的小朋友,那是她教會學校的同學們。

1948年,江敏慈父親失業,家裡失去了經濟來源,作為長女,她需要外出工作。當時恰巧鄰村的舊金山華僑回國,計劃挑一個開通、有文化的女孩嫁給兒子打理家務,讀過教會學校的江敏慈被“選中”,除了母親,長輩們一緻認為這是個“好機會”。

但江敏慈覺得“結婚嫁人是最慘的”,她最大的願望是“上大學”,是以計劃逃到廣州繼續讀書,這一想法得到了母親的支援。于是,江敏慈握着母親給的幾元錢,背着裝有書本和舊被子的麻口布袋,沿着公路從江村走向廣州。她記得,四個多鐘頭的跋涉後,到了流花橋,自己吃了一碗綠豆沙,五分錢。

逃到廣州不等于有書讀,考上高中也不等于有書讀。江敏慈經濟困難,隻好去讀包吃住、有助學金的中專師範學校,但她的理想職業并非老師,而是科學家。三年後,衡陽鐵路學校在廣州招生,江敏慈溜出師範學校,報名參加考試并最終如願考入鐵路學校。但考入也不等于有書讀,戶口和糧食關系無人辦理曾成為江敏慈的“心頭大患”,不過這一問題最後因為不了了之而解決。

從逃婚到逃學,她不斷向内心的渴望靠近,網友們則贊歎她的勇氣與強烈的自主意識。畢業後,江敏慈進入南昌鐵路工程總公司,參與西南地區多條鐵路的修建,其中就包括穿越“露天地質博物館”的成昆鐵路。

線上線下:網絡打破年齡壁壘了?

做了視訊部落客後,江敏慈覺得自己的朋友圈變大了——除了線下時常見面的老朋友,還有線上幾乎未曾見面的網友們。

線下的朋友是結識多年、年紀相仿的老年群體,有些老人會刷抖音,也會用手機看新聞,但在一起時,他們更傾向于晨練、買菜、面對面交談。

線上的網友隐藏在一串串彈幕後,化身為一條條評論,“奶奶好”“祝奶奶身體健康”“希望奶奶多講一講過去的故事”,江敏慈意識到,在螢幕的那一端,也多是和豆豆差不多大的“小孩子”。

年輕的網友們通過江敏慈的B站視訊,對這個與其年紀相差逾一甲子的老人的生活和經曆産生了好奇。

年輕人們從觀望到熟悉,再到試圖從江敏慈的老一輩生活經曆中尋找共情,或許因為網絡技術的發達,也或許因為江敏慈敢于表達自己……總之,越來越多年輕網友們在她的視訊中發彈幕或留言。

江敏慈喜歡看自己視訊裡的彈幕和評論,她覺着這種觀望也是一種交流,有時也試着回複底下的評論。不過,網上也有質疑的聲音抛了過來,“年紀這麼大了,還拍視訊,是不是家裡人想靠你賺錢?”,“視訊品質越來越差了”……

對于這些評論,江敏慈并非照單全收或撇頭無視,“質疑常見,我是在追求自己的快樂,視訊品質不行,但我也有傾聽大家喜歡看我講什麼。”

線上網友也有“奔現”的時候。江敏慈曾受邀參加B站《屋檐之夏》特别企劃,與一個年輕的視訊部落客對談,在節目裡,兩代人讨論了彼此的婚戀觀、開心的過往與遺憾的事。

網絡似乎打破了年齡的壁壘,将老年人與年輕人聯接在了一起,但現實往往不如想象那樣完美。

有網友認為,江敏慈的走紅并非偶然,她有着豐富的人生經曆、堅韌的性格,居住在廣州這樣的一線城市,在文盲率高的時代接受過較好的教育,退休後讀過老年大學,很早就學習過視訊編輯。而在鄉村,很多老人連字都不認識,自然使用不了智能手機,社會應該考慮到他們。

根據統計局公布的第七次人口普查資料,截至2020年11月1日,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達2.64億人,占比達18.7%。然而,據中國網際網路絡資訊中心(CNNIC)今年2月釋出的第47次《中國網際網路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現實,截至2020年12月,60歲及以上老年群體的網絡普及率僅為38.6%。換言之,我國超1.6億老人不會使用智能手機。

江敏慈最初的幾條視訊是豆豆幫忙拍攝的。現在豆豆讀高三,即将迎來他人生的一次大考,忙于學習,江敏慈就自己走完整個視訊的生産流程,她将手機架在三腳架上,對着螢幕講述自己的過去。她會寫下稿子,因為“怕講了上句忘下句”,又覺得稿子的架構限制了自己的思路。視訊錄完上傳到平闆電腦,她再做簡單的剪輯。

豆豆和奶奶住門對門,但江敏慈經常見不到他,在家裡也常靠手機聯系,她笑了笑說:“他在屋子裡,喊不出來的。”

江敏慈覺得,相比于自己小時候,現在老年人與青年人的關系變了。在過去,青年人需要從老人那裡學習經驗,現在不一樣了。

【見習記者】張晉 楊瓊

【攝影】金镝

【作者】 張晉;金镝;楊瓊

南方探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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